回想起方轻鸿一路上的异状，叶小舟才明白他已经努力地撑了很久了。

    可恶！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方轻鸿的药箱还在他身边敞着盖子，看样子像是在很久以前便藏在这里的。叶小舟捂着胳膊过去扒拉半天，找出一些顺气安神止痛散淤血的药喂他吃下去了。方轻鸿的呼吸渐渐正常了，但叶小舟也知道，这些药不过是能让他暂时好过一些，不可能彻底治好他的伤。

    必须带他去看大夫。

    叶小舟在周围找了一圈，果然又找着了许多用得上的东西可以更换的男女衣衫鞋袜巾帽，假胡须，假头发，甚至还有可以贴在脸上的假伤疤。他把自己装扮了一番，又在方轻鸿的衣服外罩了块破旧的麻布，背起他跌跌撞撞地出了山洞。

    这山谷虽然隐蔽，路却不复杂。叶小舟循着原路出山，走了半个时辰便瞧见了来时走过的那条官道。

    沿着官道再往前走五里路，前面就是雍河上的宁川渡口。

    虽然太阳已经落山，官道上仍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叶小舟每走一步都心惊胆战。

    你千万别动啊，千万别叫人看出来啊，你要撑住啊

    你去哪里

    颠簸许久，方轻鸿又渐渐地恢复了意识。

    叶小舟不知该怎么回答，索性说：不去哪里。

    你听完说，那个茅屋里，住的是，我的叔叔，他，不喜欢沧海城，隐姓埋名，到中原，行医，我去找他，本是想求他治他大约是已经遭遇不测了我带你去那个山洞，是，想取一样东西，托付给你

    等你伤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去拿！

    你听好，在，山洞右边的石壁上，有个，燕子窝，燕子窝后面，有个小石洞，石洞里面

    叶小舟停下脚步，从怀里抽出一个油纸包的盒子给他看：你是说这个？

    方轻鸿：你

    叶小舟抱歉地笑笑：我小时候喜欢掏鸟窝，现在看到鸟窝不掏一下就浑身不自在，一不小心就发现了呵呵呵不过说起来，这是什么？

    以后再说。

    听方轻鸿的声音有气无力，像是又要昏睡过去。叶小舟用力晃了晃，醒醒，别睡，撑住醒醒，要不我给你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

    你不是说，叶云鹤，是你表哥，你，为什么，叫他哥哥？

    叶小舟怔住了。

    说，我要，听这个，方轻鸿顿了顿又说，不想说，就算了。

    叶小舟闷声走了十几丈远，才想好应该怎么开头。

    我娘名叫叶柳，原是临川的一名歌姬。二十年前，叶远城主到临川谈生意，遇见了我娘。因为碰巧都姓叶，算是本家，他对我娘格外照顾，后来索性替我娘赎了身，安置在一个宅子里。十月之后，我娘生了个男孩，叶城主给他取名云鹤。

    我，听过。

    叶城主的夫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带着一群人跑到中原要杀我娘。叶城主只得向夫人妥协给他们一笔足够后半生生活的银钱，却再也不得与他们相见。我娘便带着叶云鹤远走京城。刚到不久，我娘居然遇到了一个曾经钟情于他的书生，他们旧情复燃，就有了

    方轻鸿耳语道：你。

    叶小舟的耳边再次响起了那黑人的声音。

    野杂种。

    直至今日，他连那个书生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玖】

    叶小舟接着说道：偏生，那书生中了进士，抛弃了我娘。我娘迁怒于我，天天打我。你看我反应很快是不是？那是躲我娘躲出来的叶小舟稍稍一顿，直奔结尾，三年前我娘病逝，叶云鹤要把我赶出家门。我气不过，偷了娘生前最宝贝的那半块玉佩离家出走。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浪迹江湖两年多，结果被邵喜当成叶云鹤带了回去

    原来，如此。

    我说了这么多，你也告诉我一件事吧。

    说。

    你们为什么非要逼我练功练剑？

    你说，一个极善，烹调海鲜之人，如果，偶然看到了，一只极品龙虾，他会怎么做？

    叶小舟脱口而出：当然无论如何也要抓回来下锅烹调成一盘极品美味啦！

    你，就好比，那只龙虾

    你这打的什么比方！不好！重来！

    没有回应。

    叶小舟使劲扯着脖子回头一看，方轻鸿居然又昏睡过去了。

    叶小舟背着方轻鸿在宁川渡口上了条客船。自宁川渡逆流而上，悠悠的橹声响了整整一夜。叶小舟生怕方轻鸿的状况会恶化，不敢熟睡，一直把手按在他胸口感觉着他的心跳。

    方轻鸿的手不知不觉地覆到了他的手背上。

    拂晓时客船在淮安城边缓缓靠岸，兰若寺的声声晨钟从不远处的山上传进了船舱里。

    码头边，叶小舟用河水匆匆洗了把脸，背起方轻鸿，沿着兰若寺前的石阶拾级而上。那石阶足有六百多级，叶小舟每登一步，都觉得背上的人又多沉了十斤。

    他咬牙挺住，走走停停，停下来时不忘和方轻鸿说话。

    混蛋，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上！

    沧海城里方家的人还在等你去救他们

    你就这么认输了多丢人啊！快起来！去揍钱通一顿！

    走到石阶的尽头，他几乎一头晕倒。

    有两个小僧在山门拦住他，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用最后的力气径直扯开喉咙大声喊：觉明大和尚！你出来！我愿意给你当徒弟了！快出来！觉明大和尚！

    那两个小僧哪里见过这般叫门的阵仗，挥棍劈头就打。叶小舟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躲，连连避过十几棍，有人在上头怒吼：住手！

    声如洪钟，气势如雷，正是兰若寺的主持觉明和尚。

    觉明和尚须发皆白，拖着一身圆滚滚的肥肉飘出山门，一把抓住叶小舟，亲亲热热地叫：乖徒儿

    三年前叶小舟从家中出走，在街上偷馒头的时候被觉明和尚逮了个正着。觉明看他躲避腾挪非常灵巧，认为他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追着非要将他收入门下。叶小舟哪里肯做和尚？当然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谁知，就在他打算再最后偷一次便出海做个船工时，被邵喜捆去了沧海城。

    现在他又回来了，而且还变成了他在求觉明。

    天意弄人。

    这时觉明笑眯眯地问：乖徒，你终于肯拜入我门下了？不怕剃头了？不怕吃素了？不怕念经了？不怕打坐练功了？

    叶小舟反手拦腰抱着方轻鸿走上前去。

    我有个条件。你先把他医好了，我就答应你。

    不好！如果我先医好了他，你肯定又要跑！哼，你要救人，就先拜师！

    先救人！

    先拜师！

    如此的对话重复了十六次之后，方轻鸿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叶小舟立刻缴旗投降：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继而又理直气壮地说：你若医不好他，我就还俗！

    ☆、【拾】

    方轻鸿中的黑风掌毒彻底除清时，叶小舟烧了戒疤的光头上已经长出了短短的发茬。

    叶小舟站在藏经阁上看着他头也不回地下山，上船，又看着那小船消失在碧波浩淼的江上。

    觉明无声地出现在身后，把一张纸条交给他，添油加醋而又幸灾乐祸地说：方施主不肯见你，只留了这个给你，说着挥起手中的木槌啪地敲在叶小舟的脑袋上，还不去练功！

    三个月后，兰若寺出了件大事。

    因为陈朝东南连年干旱，当今天子决定偕同胞弟恭亲王一道出海祭龙王。觉明和尚作为沿海一带传说中最德高望众的高僧，理所当然地被钦点为主祭。觉明在寺中选了十八名僧人一同前往，叶小舟正是其中之一。

    天子出海祭龙王，乘的龙船也非同小可。叶小舟捧着经书跟在觉明后面上船，几次险些踩空。

    不知道这条船会开出去多远？

    在船上能不能看到风波岛和沧海城？

    龙船稳稳地乘风破浪直向东行，十余艘水师战船跟随护航。天子高坐船头的龙椅上悠闲地眺望海景，恭亲王面色凝重地站在天子身边。小和尚们吃着船上准备的素点，只有叶小舟因为心情不好，什么都吃不下。从港口驶出时一路顺风顺水，出到外海，叶小舟忽然发觉脚下的龙船似乎开得越来越快，方向也渐渐折向了东南，后面的水师船倒是被甩得越来越远。

    叶小舟心下一动往东南，正是风波岛的方向。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风波岛是逆党后人盘踞之地，他跑到那里去做什么？

    我好晕想吐

    我也是

    船开得快，也颠簸得越发厉害，叶小舟的师兄师弟们都开始晕船了。觉明怕他们在天子面前失态，命他们先绕到船尾呆着去，等船停了再回船头。有个师兄晕得走不动路，叶小舟只得去扶他。一群和尚东歪西倒地扶着船舷走到船尾，哇啦哇啦吐开了。叶小舟捏着鼻子躲到一边去，突然听到了一阵鸟叫声。

    乍听之下像是鸟叫声，可是细细一听，却又觉得更像是铜哨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船上的某处发出的。很快，叶小舟便听到了一声远远的、若有若无的应答。

    沧海城的联络暗号。

    方轻鸿留下的纸条上，写的就是这长长短短的哨声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叶小舟仔细回想，在心里一一比对，发现船上那个哨声的意思是：到了。

    而回应的哨声说：马上来。

    难道船上有沧海城的人？

    他们要到这条船上来做什么？

    叶小舟惊得一跃而起。身边的师兄寂太扯扯他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