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老听说三皇叔写字漂亮,每次练字得了玉阶飞或是北辰禹的表扬,总暗暗期望能在北辰胤面前展示一番,然而等后来他真有机会与北辰胤共理朝政,又已早没有了研习书法的时间同情怀。如今终于有了这个迟来的契机,再加上北辰胤方才那句“很久没见你认真写字”,元凰自然是思虑再三才肯谨慎落笔,起承转折都格外当心,倒不是想要同北辰胤在纸上争个高下长短,而是为了弥补当年留下的小小遗憾。
北辰胤端起红纸仔细看了看,又回头望望元凰,蓦然笑开来,摇摇头,语气里带着万分无奈和一点点的宠溺:“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学起我的字——写了这五个字,只有一个‘国’字像是你的亲笔。”
“我何时有……”元凰争辩到一半没了声音,歪头看着自己刚写好的上联,尴尬地拿起笔来凌空比划了几下,最终垂头丧气地把笔放回了砚上:“那时候常看你上的折子,大概不小心就学去了。”
欧阳询为初唐四大家之首,所创之“欧体”源于汉隶,脱于二王,然而笔蕴锋颖,劲峭险峻,唐人评价为“峻于古人,别成一体”,虽然同样是借隶书之形,却专取隶书之云电气势,与北辰胤平素方圆古雅的用笔很是不同。欧体楷书笔法严谨,欧阳询又撰有多本书法著作传世,因此后世楷书初学者多由欧体入门,北辰元凰也不例外,后来虽说并不日常使用,对这一派笔法也可谓了解颇深。他对书法本无特殊的爱好,登基以来也并没有刻意效法北辰胤笔迹的意思,但当年他同北辰胤荒山相认重归赤城之后,一面是爱慕亲近之心与日俱增、无以言说,一面又唯恐北辰胤对自己心生厌恶,就此疏离;他不敢向北辰胤询问清楚,却又因此饱受煎熬,只能尽力关注身边的每一个细节,期望借此琢磨明白北辰胤的真实心境;有时候收了北辰胤的奏折上来放在灯下细看,不自觉便会伸出手指沿着北辰胤的字迹反复描摹,好像这样就能透过漆黑墨色解读出北辰胤的复杂心思似的。——就这样久而久之,他写字时候便常常带出近乎隶书的点横撇捺,字体逐渐变得浑圆内敛,与他往日写惯的钟王小楷越差越远。这一变化缓慢生成,元凰本人并不觉察,大臣们每日收到朱批也不觉得与前日笔迹有异,倒是江仲逸有一次在书房同元凰独对时候偶然提到,“皇上行事沉稳,越来越像并肩王——就连这字,也看着越来越像了。”
元凰经他一说才幡然醒悟,此后愈发注意起来,不肯让北辰胤看破这番难以启齿的心思。只是他之前学得潜移默化,倒比少年时候辛勤练字形成的习惯更为根深蒂固,此后写字无论如何努力,再不复最初的方直公正。以前北辰胤不曾留意观察,现在有了这幅春联摆在面前,一眼便看出了端倪——只有这一个“国”字,元凰四岁时候最先习得,最初每次书写都忘记加上里头的一点。后来在玉阶飞的反复提点下改掉了错字,书写习惯却已经形成,国字外框总写的太小,那一点便显得局促拥挤。这一“国”字的结构是元凰笔下特有,极易辨认,是以北辰胤方才戏谑说道,“只有一个国字像是亲笔”。元凰料不到隐藏多年的秘密在今天被他识破,虽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总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背过身去,半是懊恼半是尴尬地喃喃道:“常看你的字,不小心学去了,总是有的——既然仿的不像,不如你来写,虽说对不上下联,横竖还好看些。”
纵然元凰背转了身,北辰胤也瞥见他面带赧色,大致猜到了他字体转变的理由,体贴地伸手轻摇了摇他的肩膀,将他拉向自己。片刻后见元凰仍是没有回身的意思,便沉默着拿过另一张红纸摊开,凝神静气,开始写那个“国”字。待他写到中间的“千”,元凰已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静静注视着他挥毫运笔,忽然开口说道:“你可知现在四族城里,你的一幅字画能卖到多少?”
“啊,我倒不知还有人收藏那些。”北辰胤顿了顿,在砚中润笔:“我又不是文臣。”
“本来是没什么的,可听说江仲逸临走前在箴有力那里将你大大夸奖了一翻,北嵎并肩王的真迹一夜间便成了稀罕物。”元凰缓缓道,有些不情愿:“我也是这次去到四族才看到,西豳城里便宜的五六百两,贵的要上千两,全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其中有几幅仿的还挺像。”
“呵呵,西豳城中商贾云集,要论富足恐怕不输当年的皇城。——上千两,那也没有什么。你在宫中见过那张米芾的《蜀素贴》,听说当年父皇花了数万两之多才收入大内。”
“你还要去跟米芾比……”元凰撇撇嘴,故意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在西豳城的一家店里倒是见到一幅真的,是那时大皇叔做寿时候你送的,我都不曾见过。店主开价要两千三百两,还说是被人定下了不肯卖我——等什么时候得了方便盘查清楚,我去下手抢了来。”他说完看一眼北辰胤,补充道:“给那家主人留点银子就是。”
“过年时候,怎么净想这些。”北辰胤笑着停了笔,靠着书桌,往后伸手拉过元凰,刚才还握着笔的手虚环在他的腰上:“你要是喜欢,我照样写给你就是。——或者,你也拿去卖个两千三百两。”
“又不是为了这个。”元凰轻轻分辩的当口,北辰胤低头将刚写好的春联再审视一遍,正满意的想将笔墨收起,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愣之后微微皱了皱眉,然后什么都没有说,把写完的上联利索卷起放去了一边。
“墨还没干呢……”元凰也正低头看字,冷不防被北辰胤收了起来,不满地出声阻止。北辰胤不去理他,随口说了句“写坏了”,拉出那幅下联又揣摩片刻,叹了口气,抬头问道:“不如先吃饭吧。明日再写不迟。”
元凰点头应了句好,跟在北辰胤后头走出房间,却又多留了个心眼,中途折回来打开刚才北辰胤写好的上联看了又看,好奇究竟是哪里写得差了。他盯着纸上横长竖短颇具古韵的“欧体”瞧了一会儿,先是讶异地挑了挑眉毛,随后眉开眼笑起来,一溜风似的擎着春联跑去了外堂——“我看出来了,”他春风满面地看著北辰胤说:“看你的这个‘国’字……你以前也偷偷学过我写字,是不是?”
“当年你的御批看得多了,大概不小心就学了些。”北辰胤不置可否地答道,把元凰的说辞原样奉还。
“根本就不是写坏了。”元凰证实了猜测,越发洋洋得意:“你不过不想让我知道……” ——不想让我知道,虽然彼时一为情爱,一为血亲,那种不愿言明的关怀试探心理,原都是相同的。
“这有什么不能知道的。那时候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所以……” ——所以才会担忧,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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