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讷讷无言。钟檐心里有着自己的心事,即使有生姜,也吃下许多饭菜下去。
忽然,他毫无征兆地放下筷子,皱眉,沉声,申屠衍,你来云宣,究竟想要干什么?
这一句,像是在问申屠衍,也像是在自问。
他来云宣,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讹光他所有的钱财,难道就是为了强要他吃这讨人厌的生姜,难道是为了听他张口便是一顿数落和毒舌,他被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打败了。他看似坦诚,却从来没有说过这十一年他去了哪里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申屠衍怔住了,这样一句怒气冲冲的话,却让脸上浮出了笑意,晕开,饱经风霜的脸竟然渲染了江南的春绿,三十多岁的男人一瞬间仿佛变得很小,又变成了当初小小院落里疏离木讷的少年。
我来践故人当年的诺言。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绝不掺假。
你这榆木脑袋装的都是浆糊吗?一个大老爷们儿,说这个,羞不羞钟檐气急败坏说了一堆,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可是对面的男子,仍是淡淡的笑着,仿佛这些话,都是在称赞他。
他暗笑着,小檐儿,能够听到你这样说话,真好。
钟檐一张钢嘴利牙,能把死人打击得跳出棺材来跟他理论,能把哄抬价格的小贩说得非把东西卖他不可,可是,到了申屠衍面前,却是没辙。
一物降一物,战胜毒舌的方法就是比他还要不要脸。
钟檐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跟他争执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比着犯倔,他还真比不上这个大块头。
到了下午,钟檐真的教申屠衍扎起伞来,他原本以为申屠衍只是说说而已,没有想到,他倒真的能够静静的听他说。
别看这伞就是竹架子和伞面,其中可是有大学问的,削伞骨、锯葫芦、组合伞架、煮晒伞架、装伞键、裱皮纸、伞面题画、修卷伞页、漆熟桐油、穿饰线、套柄锤和结伞顶三十多道工序,半点马虎不得。他拿着小刀细细削着伞骨,制伞的祖师爷说了,既然传授了这份技艺,就要守住这手艺人的本份,皮纸和竹子、熟桐油都要用好的,不能对不起这个活命的饭碗。
申屠衍听他细细说着,也不插嘴,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个工具,心里却觉得时光真是一个古怪的玩意儿,把昔日不识柴米油盐的大少爷雕琢成如今的模样,也不知是福是祸。
钟檐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却很少有人知道,伞就是有灵性的,伞魂骨魄,在制伞人制伞的时候就注入了他望了门外,不知何时雨又开始下了。
一场秋雨连着一场秋雨,行人踩着雨花,稀稀落落的走在这发着白光的石板街上,谁也不知道伞下,是不是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他叹了一口气,伞啊,就是这样的东西,如果用到了,就是挡风遮雨,半刻也缺不了,雨停了,便也可以抛到脑后可是人们总不知道啊,伞也是有魂的东西,也是会伤心的,会不好受的
他的眼神黯然,却是真的伤心了,这些与他朝夕相伴的死物,在钟檐眼中,不仅是活命的把事儿,更是唯一依靠的朋友。
你这一身手艺是向谁学的?申屠衍忽然问。他迫切想要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老头,教了我。
然后呢?
他死了。
申屠衍无言,好吧,小钟师傅把握错了重点。
申屠衍也从来没有说着分开的十一年,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是因为他也从来没有问起。
【第二支伞骨:少年游】
9.第二支伞骨起(上)
申屠衍做了一个梦。
光怪陆离的旧景不停在他眼前,他知道自己一定去过那里,却又想不起,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去过那里,最后定格在祁镧山下的那一片山坡上。
金戈铁马如黑色的潮水般压境,耳边尽是疾风劲草般的风声和战鼓声,一睁眼,他已身处这浴血奋战之中,喷溅的热血洒在他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甜还是咸。
将军,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去!
看来我们中了计,能撤多少算多少!
好男儿抛头颅,弟兄们,来生再见!
他的耳边是铺天盖地的呼喊声,眼前是大晁士兵一个又一个倒下去,那些人,从十多岁时就入伍,甚至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过故乡,如今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金渡川,金渡川,竟是此生难渡。
天地忽然安静下来,死寂的荒原,盘旋的猎鹰,如山的白骨,季节飞快转换,从冬到春,又回到冬天,枯荣有时,却没有人知道这荒漠下的森森白骨。
申屠衍觉得自己躺在一座巨大的棺材之中,那低垂阴霾的天空便是那一片黑压压的棺材盖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会永久的这样躺下去。
不死,不活。
苍茫灰白的天空下飘荡着牧羊女的歌声,蛮夷的女子比不得中原的女子,能够把歌谣字眼咬得准确已经是十分不易,那不成调的歌声便是大晁坊间极其流行的《伊川歌》。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醒来,已是宣德十一年。
他擦去了一身冷汗,但是湿冷的感觉紧紧拽住他的感官,很不舒服,睡不着,索性起来把水都烧伤,把柴劈了,把伞铺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干完了活,天便亮了。
他走到前铺的时候,发现并不是钟师傅一个人,还坐着一个白衣束发的公子。
这一日冯赐白穿得倒是规矩,简洁的白衣衣襟上描着几支修竹,煞是俊逸倜傥。他看着申屠衍出来,带了笑意,唤道,申屠大哥。
钟师傅疑惑,这两人何时这般熟络。
只见那少年殷切的握住了申屠衍的手,我是想请申屠大哥去暮归楼喝酒,上一次不曾尽兴,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好好喝个够到时候大哥一定要多给小弟我讲讲江湖上的轶事。
申屠衍看着欣羡目光的少年想,这冯少爷大抵把他看做江湖上的游侠了。商贾人家的少年,年少气盛,看过几个话本,读过几篇传记,便向往那些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的江湖传说。
申屠衍眼神瞄了瞄,抽回手,可我还有些活没有做完。转身,便要去忙活。
钟檐讪讪,冯家是云宣数一数二的商贾,得罪了只怕他这伞铺明天就好关门大吉了,一只手把申屠衍拉回来,脸上堆了笑,他不忙,一点也不忙。
申屠衍皱眉,可是你昨天才说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做完,不然怎么赶上交胡家的那批货。
钟檐心想,好个申屠衍!脸上却不敢翻下面来,笑说,我不赶货,货没那么着急,冯家少爷请你喝酒是多大的面子呀!他藏在衣袖里的手狠狠拧了一把申屠衍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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