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太平归田,韩嘉纳贬死,沃哷海寿削职为民,这事从何而起?原来由脱忽思皇后泣诉帝前,致有此诏。脱忽思皇后,系明宗妃,即顺帝庶母。顺帝嗣位,尝尊称脱忽思为皇后,海寿奏劾哈麻时,曾说他出入无忌,越分无礼。应上回。此语被脱忽思皇后闻知,想是由哈麻报闻。哪里禁受得起,况哈麻复被迁谪,更觉与之有嫌,卿试自问,曾与哈麻相昵否?当下入白顺帝,只说海寿等挟嫌诬控,含血喷人,一面说着,一面流泪。妇人常态。顺帝见她凄楚情状,自然怒上加怒,遂颁发一道严厉的诏敕,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右丞相脱脱,仍执朝政,复经顺帝亲信,其弟也先帖木儿,亦得任御史大夫。兄弟同据要津,一班大小臣工,免不得又来迎合。适中统、至元等钞币,流通日久,致多伪钞,脱脱欲另立钞法,吏部尚书偰哲笃,遂建言更造至正交钞,以钞为母,以钱为子。是之谓巧于迎合。脱脱集台省两院诸臣,共议可否,众皆唯唯如命。独国子祭酒吕思诚道:“钱为本,钞为辅,母子并行,奈何倒置?且人民皆喜藏钱,不喜藏钞,今如历代钱,为至正钱,及中统钞,至元钞,交钞分为五项,钱钞相等,民尚喜钱恶钞;如更增新钞一种,钞愈多,钱愈少,下必病民,上必病国。”偰哲笃道:“至元钞多伪,所以改造。”思诚道:“至元钞何尝是伪?乃是奸人牟利仿造,以致伪钞日多。公试思旧钞流通有年,人已熟睹,尚有伪钞搀杂,若骤行新钞,人未及识,伪且滋多,岂不可虑!”偰哲笃道:“钱钞兼行,便无此弊。”思诚正色道:“钱钞兼行,轻重不论,何者为母?何者为子?汝不明财政,徒然摇唇鼓舌,取媚大臣,如何使得!”议正词严,为《元史》中所仅见。偰哲笃被他驳斥,由羞成愤道:“汝有何议?”思诚道:“我只知有三个大字。”偰哲笃复问何字,思诚却厉声道:“行不得!行不得!”脱脱在座,见两人争论起来,便出为解劝,但说是容后缓图,思诚乃退。
脱脱弟也先帖木儿道:“吕祭酒的议论,也有是处;但在庙堂中厉声疾色,未免失体。”脱脱也为点头。台官瞧着脱脱情形,遂于会议散班后,草就一篇奏牍,竟于次日进呈,奏劾思诚狂妄。毕竟直道难行。有旨迁思诚为湖广行省左丞。未几,即造至正新钞,颁行全国。钞多钱少,物价腾踊,至逾十倍,所在郡县,均以物质相交易,由是公私所积的钞币,一律壅滞,币制大坏,国用益困。近今亦有此弊,恐将循元覆辙。
会黄河屡决,延及济南、河间,大为民害。脱脱复集群臣会议。大众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独工部郎中贾鲁,方授职都水监,探察河道,留意要害。至是便议称塞北疏南,使复故道,方可无虞。看官!这贾鲁所说的黄河故道,究在何处?小子欲详叙巅末,很觉烦杂,只好胪举大略,俾人人一览了然,方不至辞烦义晦,取厌诸君呢。原来黄河发源昆仑山。曲折东流,入中国甘肃境,道出长城,由北趋东,由东折南,成一大曲,名为河套,自是南下,行壶口、龙门两山谷中,为山西、陕西两省的界线,复东折入潼关,经砥柱山麓,直入河南省,始由高地陡落平原,地势散漫,迁流无定。从古时大禹治河以后,河不为患,约八百年,殷代已屡有河患,嗣后屡次横决,忽北忽南,总计自殷、周起,至元朝顺帝年间,河流变迁,不可胜纪,惟大变迁共有五六次。大禹治水,就大陆以北,分为九河,合于天津入海。大陆即今直隶省西北的宁晋泊。至周定王五年河徙,由运河达天津入海。新莽始建国三年又徙,由徒骇达利津入海,宋仁宗庆历八年又徙,又由今运河达天津入海。金章宗明昌五年又徙,分为南北两派,北派合济水入海,南派合淮水入海。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又徙,两派河流,总合淮水入海,就是今江苏省内的淤黄河。以上所述今字,俱就著本书时立说,盖至清季咸丰五年,河道又徙入山东,合大清河入海,咸丰以前之河流出海,实在江苏省东北旧淮安府境内,至今陈迹犹留,称为淤黄河。世祖后,河又屡决,累岁筑防,终乏成效。顺帝至元元年,河决开封,至正四年,河决曹州,未几又决汴梁,五年又决济阴,乃立山东、河南等处行都水监,一意治河。贾鲁所说的塞北疏南,使复故道,就是要河流仍合淮水,照前出海的意思。元元本本,殚见恰闻。但欲依议而行,必须大兴工役,方可成事。脱脱令贾鲁估算,需用兵民二十万人,倒也未免吃惊。遂遣工部尚书成遵,与大司农秃鲁,先行视河,核实以闻。成遵等自京出发,南下山东,西入河南,沿途履勘,悉心规划,所有地势的高下,与水量的浅深,统已测量明白,绘就略图,附加臆说,于是相偕还都,径入相府,来见脱脱。脱脱立即延入,问明河道情形。成遵开口,便说河流故道,断不可复,贾鲁计议,断不可行。脱脱问是何故,成遵即将图说呈上,由脱脱阅了一周,置诸案上,大约是莫名其妙。淡淡的答道:“汝等沿途辛苦,且休息一天,明日至中书省中核议便了。”两人辞去,翌晨,即赴省署中候着,不一时,脱脱到来,贾鲁亦随入,余如台省两院各官,亦先后会集。当下开议,成遵与贾鲁两人,意见互歧,彼此各主一说,免不得争论起来。各官吏等未曾亲历,兼以平日在都,也不暇留意河防,只好眼睁睁的看他辩论。一班行尸走肉的人物,乐得揶揄数语。自辰至午,两人争议未决,方由各官劝解,散坐就膳。膳毕,复行核议,仍是双方扞格。脱脱乃语成遵道:“贾友恒的计划,实为一劳永逸起见,公何固执若是?”成遵道:“河流故道,可复不可复,尚不暇辩;据国计民生上立论,府库日虚,司农仰屋,若再兴大工,尤恐支绌!是顾及国计。且如山东一带,连岁歉收,百姓困苦已极,倘调集二十万众,骚扰民间,是顾及民生。将来祸变纷乘,比河患还怕加重哩!”脱脱变色道:“汝谓百姓将反么?”成遵道:“恐防难免!”半语不让,恰也倔强。各官见成遵执性,竟与丞相斗起嘴来,未免不雅,遂将成遵劝开,令他归去。秃鲁何在,如何噤不一言。脱脱余怒未息,复语众官道:“主上视民如伤,做大臣的应为主分忧。明知河流湍急,最不易治,但或迁延过去,他时为祸尤大;譬如人有疾病,迁延不治,终致毙命。黄河为中国大病,我欲将它治愈,偏有人硬来拦阻,奈何!”众官闻言,齐声答道:“傅相首秉国钧,这事但凭钧裁,何庸他顾!”脱脱又道:“好在今日得了贾友恒,使他治河,必能奏功。”原来友恒系贾鲁别字,脱脱契重贾鲁,所以称字不称名。补笔不漏。众官又齐声赞成。乐得逢迎。贾鲁独上前固辞。脱脱道:“此事非汝不办,明日入奏便了。”言已,命驾而去,众官陆续散归。
次日入朝,成遵亦到,有几个参政大员,与遵为友,密语遵道:“丞相已决计修河,且已有人负责,公此后幸毋多言。”成遵道:“腕可断,议不可易!”硬汉子。既而随班入朝。及顺帝升殿,脱脱即奏言贾鲁才可大用,令他治河,必能胜任。顺帝大悦,便宣召贾鲁。鲁奏对称旨,当命他退朝候敕。成遵不便出奏,只好一同退班。越宿有诏颁发,罢成遵官,出为河间盐运使,特授贾鲁为工部尚书,充总治河防使,进秩二品,赏给银章,发大河南北兵民十七万,令归节制,便宜兴缮。原来脱脱退朝后,又将贾鲁计划,详奏一本,并有成遵恇怯无能,大非鲁比等语,所以有此诏旨。
成遵奉诏,交卸原职,出都就任,自不消说。惟贾鲁受职治河,倒也竭诚行事,不敢少懈,当日出都就道,到了山东,一面征集工役,一面巡视堤防,某处派万人缮修,某处派万人增筑,统是主张障塞,不使泛溢。是塞北河。自山东驰入河南,由黄陵冈起,南达白茅,直抵黄固、哈只等口,见有淤塞地方,浚之使通,遇有曲折地方,导之使直,随地派工,锹锸兼施。又自黄陵冈西至杨青村,在北加防,在南施凿,通计修治地段,共二百八十里有奇。这位敏达干练的贾尚书,整日里往来跋涉,仆仆道旁,入夜又估工考绩,阅簿稽财,真是耐劳任怨,不惮勤劳;元廷虽派了中书右丞玉枢虎儿吐华,与知枢密院事黑厮,率兵弹压,作为贾尚书帮手,怎奈若辈只袖手旁观,不能为力,所以一切兴缮,全要贾尚书主持。归功贾鲁,亦是平允之论。至正十一年四月兴工,七月疏凿告竣,八月决水故河,九月舟楫通行。十一月诸埽堤亦成,河复故道,南汇淮水,东流入海。贾鲁以河平入告,顺帝欢慰异常,即遣使报祭河伯,并召鲁还都。鲁至京入朝,由顺帝温言慰谕,面授鲁为集贤大学士。并因脱脱荐贤有功,赐号答剌罕,令他世袭。他如从鲁治河各官,俱特旨迁赉。复敕翰林学士承旨欧阳玄,制河平碑,旌扬脱脱丞相,及贾尚书鲁功绩。真是一夫创议,万夫胪欢。
脱脱方私下告慰,不意河流方顺,兵变迭兴,有元一百数十年江山,一百数十年,指自太祖开国而言。竟从此土崩瓦解,化作乌有子虚。说也奇怪,那元代灭亡的应兆,偏似从贾鲁治河,开衅起来。语有分寸。先是至正十年,河南北已有童谣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当时有人闻着,大都不解所谓,及贾鲁治河,督工开凿黄陵冈,果从地下掘起一个石人,眼睛只有一只,作启视状,役夫相率惊讶,报知贾鲁,鲁出瞧石人,也觉暗暗称奇。只面上恰毫不动容,命役夫用锄击碎,搬开了案。嗣后功成返京,全未提及,偏偏汝、颍乱起,应着童谣。小子欲历叙乱事。因头绪纷烦,只好编列一表,说明如左:
(一)颍州人刘福通奉韩山童子林儿为主,倡乱颍州。
韩山童系栾城人,其祖父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谪徙永平,传至山童,诡言天下大乱,弥勒佛出世,河南及江淮间愚民,信为真言。颍州人刘福通,与其党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等,复诡称山童系宋徽宗后裔,当为中国主,乃集众设誓,起乱京畿,地方官即饬兵搜捕,擒住山童,福通挈山童妻杨氏,及其子林儿,遁入河南,号召党羽,至数万人,均以红巾为号,称为红巾贼,横行河南。
(二)萧县人李二,倡乱徐州。
李二亦一无赖子,尝烧香聚众,联结党人赵均用、彭早住等,攻陷徐州,作为盘踞地。李二绰号芝麻李。
(三)罗田人徐寿辉,倡乱蕲水。
徐寿辉系一商人,素贩布。有僧彭莹玉,好言妖异,见寿辉以状貌魁奇,称为贵相,遂与党人邹普胜、倪文俊等奉寿辉为主,攻陷蕲水及黄州路,亦以红巾为号,时人也称为红军。
这三路寇乱,骚扰河南及江淮间,《元史》上称为汝、颍妖寇。还有先时发难的方国珍,后时响应的郭子兴、张士诚,倒也鼎鼎名,小子也应把他来历,略述于下。
(一)台州人方国珍作乱,在至正八年十一月间。
方国珍素贩盐,浮海为业。时有蔡乱头为海盗,经有司缉捕,或告国珍亦尝通寇,国珍惧,遂航海为乱,劫掠漕运,执江、浙参政朵儿只班,胁使奏闻元廷,赦罪授官。诏授国珍为定海尉,国珍嫌官卑禄微,不肯受命,寻进攻温州,猖獗日甚。
(二)定远人郭子兴作乱,在至正十二年二月间。
郭子兴少有侠气,喜与壮士结交,及见汝、颍兵起,亦与其党孙德崖等,举兵作乱,自称元帅,攻陷濠州。
(三)泰州人张士诚作乱,在至正十三年三月间。
张士诚与弟士德、士信等,皆以操舟运盐为业,富家多视为贱役,动加侮弄,弓手邱义,窘辱尤甚。士诚大怒,率壮士十八人,杀邱义及诸富家;遂招集盐丁,占据泰州。嗣复陷高邮,戕知府李齐,自称诚王。
寇氛扰扰,战鼓冬冬,警报似雪片般飞达元廷,顺帝大惊,连忙调发兵马,分道出征。正是:胜、广揭竿秦社覆,窦、杨起衅隋廷亡。
毕竟胜败如何,容俟下回再表。
秦亡于渔阳之戍,唐亡于桂林之卒,元亡于开河之役,论者多归咎贾鲁及脱脱,其实未然!元之乱,由上下宴逸所致,并不系于河之开不开。且治河所以保民,贾鲁塞北疏南之议,亦非全无识见,惟当时山东一带,连岁饥馑,何弗以工代赈,为一举两得之计,而乃徒发兵役,多至十七万人,未苏民困,转耗民食,此不得为无咎,而治河之得失无与焉。石人开眼,童谣本属无稽,贾鲁凿河,适与童谣相应,安知非草泽之徒,隐为埋藏,借此以图煽惑耶?本回叙治河事,词不厌详,而下语多有分寸,至于群盗之起,仅列表以明之,盖前应化简为繁,后应删繁就简,作者之着意在此,阅者之醒目亦在此,毋视为寻常铺叙也!
第五十四回 治黄河石人开眼 聚红巾群盗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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