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上堆满社会实践报告、论文开题报告和调查结果汇总。魏泽手里转着一根红笔，挨个看过。
    这都是学生们这个暑假的成果，一眼看去题目有《青城义务修仙教育发展现状调查》、《传声术与5g技术结合的可行性分析》、《基于人工智能视角的新型器灵构建思路》、《高灵环境下新型水稻90天生长情况观察》...多种多样，十分前卫。
    魏泽一份份地看过去，学生写了一个月，他打上一个阅。
    刚上一两年学的大学生，大部分人连学术论文格式都写不对，实在没法指望他们这就能搞出什么严谨的研究成果来——虽然这么说，这其中包含的那股前卫劲儿倒是透纸而出，各种天马行空的构思堆满桌台。
    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学科能脱离其它领域发展，而灵气领域显然就是集大成者。往后要创办学刊的话，这些就是基石。
    虽然这些成果大多笔法幼稚，魏泽还是看得很认真。
    当他看到最后一份假期作业的时候，祖龙的声音再度响在耳边。
    “这些小辈的学案，你居然真亲自过目？”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祂已经并不像刚来时那样惧怕魏泽、至少有勇气发问了。
    “这很奇怪么？”魏泽放下笔，“你跟过始皇。据我所知，始皇也都是亲自批案牍的吧？”
    “不，你和他不一样。”祖龙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秦崛起，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而强化那种权柄。但你费心对待这些东西，并不能得到什么，与增进你的力量也无关...”
    “莫非，你是要用这种方式，对抗那种权柄的影响？”
    魏泽的笔尖顿住：“你想说什么？”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语气的变化，祖龙的声音谨慎了些：“你拥有那权柄，这大学应当也是凭依其而生的才对。但这段时间以来，我极少看到你使用那力量——甚至，除却建构校内外，你这些日子似乎还在故意回避它、避免利用它来修炼增强，反而只是将精力放在这些琐事上...我很难理解。”
    魏泽顿了几秒，写完最后一个阅字，放下笔，靠在了椅上。
    “这么说的话，我倒想问你一个问题。”魏泽双手抱在脑后，“按理说，除了天道以外，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天生强大的。人是这样，妖兽应该也是这样——那么，你是怎么成为‘祖龙’的？”
    脑中浑厚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好像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又好像隔得太远了，祂已经忘却了这件事。
    “最初，世上本无龙种，我不过是大洋中万千海鱼之一，随波逐流。直至天地灵气初开之时，一气游旋于太空，构灵结精，于东海成一灵珠。我便是意外得此灵珠，飞身成圣，最终跃过天地龙门，成就龙躯。”
    “此后，我又以此身分化气精，落地成子嗣，繁衍为一族，直至统领大洋——现今灵气几度枯竭，不知世上还有没有真龙残留，但这九州海兽，应当皆为龙种。”
    达尔文告诉我们，人类起源于海洋中的单细胞生物，陆地生物与现今的鱼类是同一个祖先。也就是说，现在吃海鱼，相当于吃自己远房亲戚。
    那现在听这祖龙的说法就更牛逼了。九州海兽皆为龙种，那么现在，华国的餐桌上都不知道摆过了多少龙种了——要不然叫龙的传人呢，就是这么传的。
    “也就是说，你也是突然获得了天地机缘，一步登天飞升成圣，留下了自己的子嗣。”
    魏泽听着祂的讲述，微微点着头：“你方才说你原为一海鱼。那么，你这一步登天后，又如何看待自己原本的同类？后世龙族都由你直接创造，你又如何看待他们？”
    祖龙像是愣了愣：“他们并非圣体，所拥有修为也是由我所赐予。要问如何看待...他们本就不与我位于同一层面，是鱼龙之分，没有什么看待不看待之说。”
    “这样啊。成就圣体，便不是同一层面的存在，是鱼龙之分...”魏泽重复着这些话，“原来，这才是‘仙凡有别’的本质。”
    不是什么所谓的骄傲，而是一种近似本能的特殊认知——在仙的眼中，凡人与其本就不是一个物种。让他们投眼凡尘，就像是硬指着一只猩猩让人认为它是同类。
    但他还是察觉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魏泽双手抱在脑后靠在椅上，仰头看天，脸上好像有些特别的神色。
    “一个普普通通的存在，有一天突然得到了所谓的‘气运’。只在得到这力量的一瞬间，就突然超脱了、飞升了，从肉体凡胎变成仙神了。明明它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没经历过，仅仅是因为‘被天地眷顾’，就可以反过来教育和创造原本的同类了...那这个得到了力量的存在，还算是原本的那个它么？”
    “...你果真很奇怪。”半晌后，祖龙才再度答道，“为何要拘泥于这种事情？所谓天地气运，世间万千生灵求而不得。既然有幸得到，那么顺势而为便是。成圣的机会摆在眼前，有谁会甘心当一条池鱼？”
    “当然，没人会放着龙不做，非去当一条咸鱼，这种吸引力是没人能拒绝的...我也一样。”
    魏泽看着天：“所以在一开始，我就会想也不想地就按照‘它’的引导去做——从得到那张聘书开始，我就只是在用它增进自身，一切都是为了壮大力量。从本质上来说，可能和始皇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现在，前车之鉴已经摆在眼前了：若真只是按照始皇的做法走下去，结果也不过是再重演一次大秦灭亡的结局而已。”
    他看着面前刻有云绕阴阳徽的墙壁，接下来的话没有再说出口，只是在心中默念。
    就如祖龙所说，在得到力量的一刻，成仙之人便已经与众生区别开来，而他现在已经充分感受到了这种影响。
    随着修为增长，他已经在逐渐丢失属于“人”的思考方式，就像是...在逐渐变成另一个存在。
    他的力量在逐渐向那道意志的层次靠拢，而思想也逐渐染上它的颜色，仿佛是沙漏的一端在渐渐流向另一端，在逐渐“融合”。
    那么，二者真正合一的时候，留下的还会是他自己吗？
    昆仑大学的缔造者，会不会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创立了这所大学的呢？
    不将众生看作棋子，而是视其为“学生”，从而缩短仙与人之间的鸿沟，让所谓的仙道回归到众生之中，利用众生的力量对抗最终灭亡的结局...这就是上一届校长想出的破局之道么？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那位校长甚至改造了源自始皇的权柄，使其从纯粹的力量变为了那张仙府图的模样，并以此为根基创立了昆仑大学。
    对于一个“仙”来说，这几乎是对抗认知的行为：大概就相当于让一个人去教一群猩猩学编程，还想靠他们编出一个windows系统来，而这个人还必须让自己相信，这些猩猩真的能做到。
    现在，这张图被交到了他手上。
    魏泽闭上眼，脑中的那张仙府图重又浮现，他的意识从中冲入，能看到一张张的画面扑面而来——
    狂风呼啸中混沌初开，闪电劈开属于灵气的纪元。战火纷飞的九州大地上，一座大国睁开了眼睛，打着“秦”大旗的铁骑踏过中原，滚滚沙尘中帝国矗起，身着黑色龙袍的帝王傲立城前，他的脚下踏着华夏的身躯，他的手中握着代表至高的长剑。
    帝王松开手，玉色的长剑落下，被一只身着道袍的手接住。
    在一片混沌当中，那只手将剑抛起，落地的一刻王剑化作线装的书本。翻开书页，那上面是写有“昆仑大学”四字的图画。
    纸页翻动，阵阵迷雾从中溢出，雾气中青瓦白墙的校园拔地而起，成千上万的人影走向那扇光辉的大门，在最后一人进入的同时大门砰然关闭，火焰自地下涌出，弹指间一切灰飞烟灭。只留下那本线装书在焰光中心缓缓合拢，自汹涌的火中下坠，落到他手中化作金色的纸页。
    纸页发光，仙府图上的校园敞开大门，自光辉的大门当中露出熟悉的人影来。
    他看到清晨的露水中，那个坚定的身影正站在修道台上，大口喘着气，迎着初生的阳光再度挥出一拳。
    他看到丹房的硝烟里，长发披散的女孩从炼炉中取出滚烫的新丹，满是炉灰的脸上露出微笑。
    他看到实验室的桌台前，雷光闪过，一只缠满绷带的手拿起桌上的灵锭块，手指因激动而颤抖。
    炼器房内，纤细的少女一次次地挥动着沉重铁锤；教室之中，满脸汗水的少年将又一道灵纹篆刻灵器之上；修道台间，孤独的背影拄剑跪地，丝丝缕缕的鲜血沿着剑身淌下...
    巨鱼翱于云霄，洪水冲垮河岸，年轻的身影们站在惊涛骇浪之前，身着执行部制服的人们在背后按下机枪。
    妖鬼在城市间横行，荷枪实弹的部队在柏油路间追逐着，在他们前方，云绕阴阳的徽记如旗帜招展。
    那些笑声，那些喊声，那些祈祷声，那些眼泪与鲜血...一切的一切，化作光流汇集于手中的纸页之上，一切光晕褪去，露出上面的文字。
    “魏泽道友：兹聘请您为昆仑大学校长，聘期即日起至3020年5月。
    .....
    凡座下学子，皆平等视之。因材施教、有教无类，不以资质定成败、不以出身论英雄。超凡之道，心诚者得之。”
    ......
    脑内的仙府图缓缓合拢，魏泽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墙壁，暗下沉思。
    前任校长如此对抗自己的本能，就是为了避免踏入与始皇相同的结局——但即使如此，千年前的昆仑大学还是隐没了。
    那么，那一次的失败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这件事他必须得搞明白。只有知道了这个原因，他才能在此基础上再做出进一步修正。
    现在看来，这个答案，只能从那些同时代的“仙门”的身上找了——好在现在，外界已经出现了初步的线索，也就是那位“昆仑道子”。
    道子的麾下之士暗藏于社会各处，这个已经由姜玲出面去找。而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尽快找齐那五条灵脉，真正感通天地，这样才能察觉到那“道子”的所在与所为，以及...更在那道子背后的存在。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万万不能走偏，必须得尽一切所能保持住自我，防止自己的思想又被那道意志影响。
    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才会像祖龙所说的那样，尽量避免使用仙府图。除了修缮校内设施外，不再用它做任何针对自身的提升，尽力让自己回到最初的样子。
    而他最初是个什么人？
    一个平平无奇的语文老师。
    一个培养学生的教授者。
    学生因老师的教授而出彩。而离开了学生，老师也同样无法再被称为“老师”。
    他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决定要跻身于学生们之间，通过感受他们的思想，来找回那个最初的“自己”。
    他一手创造了这一切，而现在他要用这一切来找回自己——在这基础上，找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否则的话，现在的这一切、这些人，最后也只能化作如秦始皇陵中一般的遗物，成为被时间吹干的尸体。
    他又想起姜玲离开之前的那番话：那天那个女孩庄重地看着他，说“魏老师，我相信您是不一样的，您一直都会在我们身边”。
    那时候他看着女孩的眼睛，感觉又从里面看到了当初那个温和的年轻人。
    “说起来，我一开始也不过是个混碗饭的失败者而已。怎么一夜之间，就好像成了世界先驱似的？”魏泽笑了笑，“...我是什么时候突然有了教育他们的资格了呢？”
    他打了个响指，叫出诸多员工，吩咐一番。
    几分钟后，关于开学典礼的全体通知通过无忻被下达到全校。
    按照指令，三届学生齐聚到云深不知处启明会场内，两千余人的浩荡阵势将会场挤得水泄不通，只能散步到周遭的平台上，四处都是吵吵闹闹的喧嚣声。
    在某一个时刻，一点光芒突然在会场上空亮起，光晕扩大，将所有人的身影笼罩其中。
    再回过神的时候，包括大三大二的老生在内，所有人都不由得张大了嘴。
    此时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副壮观的景象。
    在头顶，九州版图如群星在天，交错的线条散发着星图般的壮美。星图之中，一条金龙盘踞在天，静静地俯视着他们。
    在四处，整个校园的图景被扭为鱼眼般的悬空全视视角，那些景象伴随他们身边，仿佛校园的一切地点都触手可及。
    这是【九州山海图】福地之内。
    由于之前的意外，原本在这其中的金山银海都已经毁灭，现在仅仅剩下这片光秃秃的福地空间本身。
    在皇陵内它是整个陵墓的核心，现在它自然也能连接整个校园。现在，魏泽便将这作为了本届开学典礼的举办地点，将所有人拉近了这片空间当中。
    “哇...”
    “我的天哪...”
    “这是...？！”
    原本拥挤的空间忽然变得宽敞开阔起来，人群中顿时传出阵阵惊叹。大部分来自于新生，却也不乏老生的声音。
    在得到九鼎之后，魏泽只将其作为闭关之所，大部分人对这块特殊的福地都还闻所未闻，更不要说那头顶祖龙的身影落入眼中，又是何等得冲击。
    而就在那龙首之下，一身白衣的魏泽立身于人群的中心，负手而立，目光扫过面前两千余名学生的人堆。
    在这个位置下，他能看清四周的所有人。
    在属于大三的小圈子处，吴皓、袁清清、肖游宇正集合着站在那，在他们身边的人堆里，有周焱和宋旭东探头探脑。
    在属于大二的队伍间，解天扬抱胸而立，如旗杆般站在众人的最前方，在他身后的人群当中，楚云衣和韩江尘立在两边，前者攥着双手随其他人一同注视着，而后者却像只是垂眼默立，像平时一样一言不发。
    在属于大一的人堆中，一双双眼睛放着激动新奇的光。一张张稚气的面庞间，扎着双马尾的杨小禾正努力仰着脖子踮着脚尖，是不是蹦跶两下，尽力想看到中央的老师。
    他在看着他们，他们也同样在看着他。
    魏泽环视一圈，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继而抬起双手朝向全场，声音如从天而降的雨幕洒向全场。
    “欢迎来到昆仑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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