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岑修儒没再问什么,总觉得严大人的身世实在过于神秘,他就是现在跳下马来,耍一套高深莫测的功夫,自己想必也不会太过惊讶了。
像是看到了岑修儒的困惑,严知问放慢了脚步,与岑修儒并排缓步,偏过头来,“王爷若是想问,下官言无不尽。”
“……”岑修儒心里固然是好奇,但见他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便打消了询问的念头,回避了视线,看向路旁经过的一个个小摊贩。
好奇无关痛痒,何必揭人伤疤。
见状,严知问没有出声,却是终于笑了一笑。无论是最落魄的时日,还是现在,他从未对人提及过去,因为无论是鄙夷的神色,还是同情的目光,他都不需要。
可不知为何,面对眼前的王爷,他竟想主动说上一说。没有特别的目的。
而偏是这人,从不过问。严知问是何等聪明的人,怎能不知他在顾虑什么,但越是如此,他倒越是想说。
但两人性子都是内敛,严知问便也不曾贸然开口,沉默片刻,忽然道。
“上一回。”
“嗯?”
严知问道:“王爷来探视的池伯阳池大人。下官近日已翻过卷宗,池大人与河南官员只是普通友人之间的联络,应当并无叛乱之嫌。”
“当真?”闻言,岑修儒欣喜的抬高了眉毛。
严知问点了点头。
“太好了。本王就知道池大人一生清清白白,绝不会卷入这种事。”
严知问看向前路,又道:“先前刑部立案时,关押了许多类似于池大人的官员,目的无非是想寻人替罪,方便鱼目混珠。皇帝先前彻底清扫刑部,此举固然会令朝纲动荡一番,但从长远计议而言,却是明智之举。有此明君,确是云朝之福,苍生之幸。”说道此处,却是神色一黯,垂下了眼帘。
没有细看神情,只是听严知问口中的话不带一丝谄媚,岑修儒自然是开心,面色微红轻轻一笑。
若是告诉他,自己入朝堂的目的,王爷恐怕是笑不出来了罢。严知问暗想至此,忽记起与刘将军辞别一夜,那年轻的将军带着几分醉意的忠告。
“要是把王爷放进了心里,那你就什么事也做不出来了。”
那人对什么都看得通透,自己心里的阴暗也不例外,严知问知道他非凡夫俗子,所说的话自也是有分量的。
沉默想着心事引着路,积雪的路上留下两行马蹄印。眼见离王府越来越近,严知问勒马停下,正欲道别,岑修儒却是赶着马绕到了他的跟前。
那年轻的王爷脸冻得微微发红,面上带着一丝愧疚:“严大人,上一回本王心忧好友,说话便多有冲撞。……实在是抱歉。”
严知问看得愣了愣:“……下官才是多有冒犯,对王爷失了礼数。”
岑修儒坚定的摇了摇头:“本王不懂治国之道,如今才是明白严大人才是对的。古人有云,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本王想,皇上不惜重整朝纲,意思也正是如此。”
见对方恬静神情,严知问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闷,垂眼道:“王爷谬赞,下官惶恐。”
岑修儒毕竟没怎么说过这种场面话,说完也觉得有些别扭,见严大人恭敬的模样更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回头看了看王府,道:“本王到了,麻烦严大人了。”
说完,便见严知问点点头,没有多言便调转了马身,沿着来时的路漫步回去了。
岑修儒却停在王府外,微微歪头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此人刚正方直,正如那圆规方矩一般,朝中有这等人物,长此以往,圣上必也会潜移默化,以审视自身标准法度。
――――――――――――――――――
万物初发之时,隔了一秋的狩猎大会又是如期举行。
两排号角手整齐列队,洪亮鸣角,震地击鼓声中,皇帝领文武百官于皇家猎林以东策马出发。武将们皆手执长弓,背负雕翎箭,林间快意追逐,得意尽欢。皇帝也是不例外,换上了一身劲装,满弓出箭,干脆利落。
太监们跟在后头,拿着麻袋捡猎物,个个都捡得一头大汗。
岑修儒本想跟上,奈何场上的马儿太多,锦纶又是开始不安分,上一回锦纶的失控让岑修儒有些后怕,眼见也是跟不上武将们的队列了,回头又见文臣们早已下马歇息,便也是回到营地,下马牵着锦纶到不远处的溪边饮水。
溪边一人一马,锦纶不停喷气焦躁不安,他也正有些失落与无聊,忽然见溪水印出个人影来,回头便见严大人牵着马站在身后:“王爷。”
“严大人?”
“不容易出来散散心,闷在营地像是什么话,不如下官领路,与王爷一道往西边走走。”
想到西边正是皇帝与将士们绝尘而去的方向,岑修儒自是欣喜的满口答应了。牵过锦纶翻身上马,才是坐稳,锦纶便同那日一样,乖乖的跟上了严大人的马。
猎场的东边只是一片无垠的草原,只能找到些狐狸山兔子,而到了西边就是逐渐茂密的猎林,野山羊,鹿,听闻先帝年轻时甚至协同武将们猎到过一只灰熊。
跟着严大人慢慢前行,还未深入密林,便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岑修儒抬头,便见皇帝骑马疾奔而来,在他跟前勒马停下,意气奋发地扬眉道。
“修儒,朕今日可是箭无虚发,猎到不少好皮草。”说罢,皇帝示意身后的太监们打开麻袋,示给岑修儒看,又笑道,“你畏寒,回去朕命人给你做件大氅。”
只这一句便令岑修儒心头沾了蜜似的,也不知道回什么只是低头笑,皇帝擦了擦额前的汗,唤了声锦纶的名,锦纶便载着岑修儒经过了身前的严大人,听话的凑了过去。
两匹马儿耳鬓厮磨之时,皇帝也侧着身子吻了过来,岑修儒又开心又羞涩,手紧紧攥着缰绳,脸却是贴了过去。
尽管是亲自将人送来,看到眼前这一幕还是有些膈应,严知问在旁让自己安静得宛如不存在,不愿打搅这一对璧人。却不曾想,这爱意温存之时,竟会忽然遭到刀光剑影的打搅。
无人察觉的一破风之音,忽然一支短箭擦过岑修儒微微倾斜的颈侧,直直扎入马后颈,锦纶受痛一声长嘶,岑修儒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个头重脚轻,脚一滑马镫都踩了个空。
幸而皇帝脸色一凛,但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揽上自己的马,护在身前,锦纶受痛发狂,但颠了没几步,便轰然倒下,在地上微微抽搐。
短箭竟是带毒。
“有刺客!!有刺客!!护驾……!来人!!”
愣在原地的太监们这才是回过神,刚扯开嗓子喊人护驾,又是几支短箭凭空袭来,皇帝持弓击落,一个随从太监却是中了箭,宫人难比马儿强壮,当即便是见血封喉,昏死在地。
太监跑了一个去求救,另一个手无寸铁,瑟瑟发抖守在马侧,皇帝手中仅有一把长弓,拉着缰绳的臂弯揽着岑修儒,警惕的防备着不知会从何袭来的毒箭。
“……”严知问像是瞬间被抽空了血一般浑身发冷,指尖麻木。
心里有个声音在鼓噪。走!走!
不知刺客是何来头,却可见准备充分,气势汹汹。我在明,敌在暗,皇帝护着一人,又是二人一马,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只要迅速的离开,给刺客足够的时间,严家的大仇便得报了。
可不知为何,看见皇帝怀里那蜷着微微发抖的一袭浅青色,身体却是纹丝不能动。
并没纠结太久,严知问一咬牙,喝道:“皇上!下马!”
皇帝一怔,却也立刻会过意来,在几支毒箭从不同方位袭来之际,踩着马镫便跃下马背,迅速的寻了棵树做庇护。马侧的另一个太监却没能躲开,也中了毒箭瘫倒在地。严知问见状,立刻冒着几支箭策马奔进密林。
远远听见密林中传来的呼救声,更让岑修儒感到心惊,越过皇帝的肩和树干,还能看得见倒在地上的太监和马,他浑身抖似筛糠,脑子里因为惊吓而一片空白。
身侧已是再没有旁人,也许是知晓救驾的将士立刻就会到来,刺客愈发肆无忌惮,接连几支毒箭直面而来,皇帝勉强挡下两支,却已是无暇去格挡侧边袭来的短箭。眼见岑修儒要被刺中,几乎没有多想,便以手臂遮挡了过去,华服立刻破开一道血口子,手臂瞬间没了气力。
岑修儒蜷在他耳边,忽然听得一声闷哼,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他发着颤撑起身子,看皇帝的脸煞白煞白,已是猜到了什么。
“皇……”
皇帝眼神有些涣散,却是忽然皱起眉来,在两支毒箭袭来之时,用尽了全力揽着岑修儒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隔着温热厚实的胸膛,岑修儒耳边清晰的听见两声刺入肌肤的裂帛之音,霎时红了眼眶。
在那之后,杂乱的马蹄声,乱箭齐发的声响,将士们的呼喝,他像是全都听不见了。
“……”感到耳边温热的鼻息瞬间消失,岑修儒忍着眼泪,颤颤伸出手,在身上帝王的背上小心摸索。顺着翎羽的触感,他的指尖渐渐下移,触到了细长而光滑的箭杆,深深没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我一直很相信。。“玉碎能挡灾”这种说法的。。嗯【……。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筹备的狩猎大会出了这等纰漏,礼部上至尚书下至册官全数锒铛入狱,岑修儒也是不例外。自猎场回来他便吓傻了一般,抱膝坐在刑部大牢一天一夜没有一句话,直至第二日严知问前来例行询问备案,他才是忽然活了过来,扒着栏杆:“严大人,严大人……”
严知问只是途径,并非为他而来,神色有些为难,但仍是停下脚步,上前几步,微微一揖:“王爷。”
“皇上转醒了吗?”
岑修儒眼睛发涩发红,死死攥着严知问的袖子。他一向知道自己的如意无法干预生死,却还是不得不抱着一丝希望,彻夜去想。
“……”严知问没有回答,更不知如何回答。自打猎场回来,太后爱子心切不断迁怒,莫说礼部,连太医院也是腥风血雨,可即便彻夜照料,皇帝仍是没有一丝生息。
靠着芝草吊着一口气,只是太后不肯放弃罢了。换句话说,皇帝,已是不活了。
见对方神情,便已猜透情况不容乐观,岑修儒唇角颤了颤,难掩悲切神色,默默转身,不发一言。
――――――――――――
此次行刺布置周密,与密林行刺的同时,一队人马袭击驿馆,将软禁的瑜王带走。两件事便十分直观的联系在了一起,国不可一日无君,瑜王于云朝境内遭软禁数月,瑜国便是以小国之力,也不得不放手一搏。
但此事牵连万千,若非朝中有人携手,绝不可能让这几件事如此轻而易举的同时发生。朝中此时因皇帝下旨彻查河南一事,正是动荡,恐怕是未被查出嫌隙官员唯恐东窗事发,于是被逼不得不与瑜国联手。
圣上所中之毒药石无用,可让瑜国主动交出解药却是难上加难。皇上并无子嗣,若是驾崩,云朝的血脉便彻底断了,且不说瑜国会提出怎样苛刻的条件,这事情背后阴谋重重,严知问固然心思缜密,却也毕竟方入朝堂,思来想去,总觉得漏了些什么,心头尽是不详的预感。
以先前的缜密安排,知觉告诉严知问,这件事不会就此结束,难保还有更险恶的后招。
想到这里,静坐在书案前的严知问忽然扯出一张宣纸铺开,草草兑水研墨,提笔疾书,将朝中之事寥寥几句,言简意赅的写上。
放下笔他将信纸以蜡油封上,命人快马南下,务必送到行军途中的刘将军手上。
第二日,严知问尚在发愁此事不得其解,前脚刚踏入刑部,便听闻太后昨夜下了懿旨,将刑部大牢的岑修儒带去了长乐宫。
严知问没有多想,掉头便往长乐宫赶去,他只当是太后迁怒,要对负责狩猎大会的岑修儒兴师问罪,也已做好以国法与太后对峙的打算,却想不到在长乐宫外求见王爷,不消片刻便有太监恭敬的前来引路。到了岑修儒所住的房间,正巧见岑修儒对着精致的早膳呆坐,若不是那眼中的茫然,倒好似过得锦衣玉食。
此事实在蹊跷,严知问有些狐疑,迈入房中,缓缓一揖:“下官,叩见王爷。”
闻言岑修儒抬起头来,瞧了瞧他,像是想说什么,可嘴半开,又是合上,紧紧抿了起来。
严知问缓缓直起身子,垂眼看了看桌上早膳,又看了看房中过多的下人,与其说是服侍,倒更是像眼线。
虽未能猜透太后用意,严知问仍是一板一眼道:“王爷,请随臣回刑部大牢。”不论如何,至少在刑部,不会再横生枝节。
“……”岑修儒眨了眨眼,仍是说不出什么话来,眼眶却是红了,半晌,才缓过气来,“太后有重任交予本王。……严大人,恕本王不能从命了。”
“国有国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王爷尚因圣上遇刺一事涉嫌在案,理应在刑部大牢候审,请王爷随下官回去。”
“……”岑修儒见他固执己见,也是明白对方实则想要搭救,却是无法回答。
见岑修儒避而不答,严知问心中莫名焦躁,上前一步便捉住他的手腕,直将他拖出房门。只是还未迈出房门一步,便被守在门外的护卫拦了下来,声色俱厉道:“太后懿旨,剜心入药之前,王爷不得离开长乐宫。”
“剜心?”
听见这等荒谬的事,严知问震惊之下,猛然回头瞪向岑修儒,这才看见那被自己拉扯到门边的人,蜷着身子垂着眉,就像一只束手就擒待人宰割的羔羊,颤颤道:“木法禅师说,圣上之毒……有法可治。只一样…………要我的心,做药引。”
严知问感到骨子里透出一股寒气,瑜国这一石二鸟之计看来预谋已久,实在高明,他直愣愣的盯着岑修儒,见他没有半分抗拒的意思,心里已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可话到嘴边便散了,最终只冒出四个字来:“王爷相信?”
岑修儒低垂了眼帘,没有回答。他受诗书熏陶十多年,对这等神神道道本应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此时,他只是觉得,即便那是假的,若人世间再没了那人,这颗心留着也只是折磨。半晌,他才喃喃道:“即便不信。本王也愿意。严大人请回吧。”
“……”听见这种不可理喻的话,严知问几乎想一巴掌打醒对方,但转念一想太后懿旨也并非由得对方,终是忍了下来,便听得岑修儒再度开口道:
“严大人,我只有一事相求。”
严知问垂眼看着他,不过一夜竟愁出了白发,心里惋惜,道:“王爷请讲。”
“我想见灵泉寺那位来自江北的老禅师。”
严知问并不知他想做什么,但思忖了片刻,也没有再问,只道:“下官会去安排。”
――――――――――――――
严知问没有食言,当日便请来了灵泉寺的慧文禅师,并安排了岑修儒与禅师两人会面,第二日再见岑修儒,却发现他忽然平静了下来,连那点害怕的神色都藏了起来。离剜心之期不过三日,他却好似比在刑部更有精神,原本粒米不进,这些时日反倒勉强吃了些东西。
严知问不知他打算如何脱身,当他见过禅师应当有自己的打算,便只能继续走动在太医院和刑部,命人寻访民间神医古法。第三日一早,严知问终于等到了前去送信的人,这一来一返虽是效率,却不料得到的并不是他意料的结局。
严知问皱着眉,按压着生疼的太阳穴,又是问了一次:“你确是亲手交到刘将军手中了?”
“尚书大人,小人真是亲手送达刘将军手中。刘将军也是立刻打开看了。”
“得知皇上遇刺危在旦夕,刘将军非但没有领军回京,反而是继续南下?还加快了军阵?”
“回尚书大人,正是如此。”
严知问头痛欲裂,原本想着最坏的打算便是兵权在手,以暴制暴,却不料刘将军竟不肯回京。只可惜当日寄出信时,还未得知剜心入药之事,也未曾写入信中,如今便是再写一封,也是赶不及明日之期了。
若岑修儒与那老禅师商量出的对策出了差池,自己已是全然没有后招可以帮辅。如此忐忑,仍是迎来了第二日初升的晨曦,虽说是名为剜心入药,乃大义之举,实质毕竟也属刑罚之一,太后不愿干涉这等血腥之事,便交由刑部接手,命长乐宫亲信侍卫监察。
带着人来到长乐宫领人之时,严知问多希望推开门时,发现里面的王爷已是逃出生天,不知所踪,可随着房门由侍卫打开,他只是见到岑修儒熟悉妥当,一袭盛装,正端坐在书案前静候着。
严知问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长久的沉默后,才是开口道:“王爷,奉太后之命,为献心之义举,请王爷移步刑部。”
“嗯,本王已做好准备。只不过,在那之前……能否同严大人说几句题外话?”
“……”严知问当岑修儒有了脱身之法,但须人配合,便立刻警觉的看向房中下人,此地耳目众多,却不知岑修儒是要同他说什么,上前几步道,“王爷请讲。”
“……”岑修儒扶着书案起身,神色却是坦坦荡荡,走近了一些,从袖口中,掏出一个方帕包裹着的物件来。
“这几日,本王一直想见圣上一面,却是不得太后应允,只能托严大人,将此物送到皇上枕边。”
忍着情绪,严知问将那物件接过,将那绣着竹影的方帕掀开,却只见一佛珠手串,十四颗圆润的檀木上刻满经文。
盯着那做工有些仓促却依然细致的手串,严知问愣了愣,愚钝的脑子忽然才是明白,岑修儒压根没有想要寻求脱身,见过了老禅师之后,这最后的时日里全在忙着做这个破玩意。
他是真的打算一死了之。
严知问几乎有些站不稳,所有的希望一一连根斩断,眼前一片黑暗再没有后路可退。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是游戏后面就可以进双结局了。【……
正文 第五十七章
跟着严大人迈入刑部深处,直至对方停下脚步,岑修儒一抬头,便见到一张冒着寒气的冰床。有过一面之缘的木法禅师领着数十个沙弥立在床侧,双手合十,恭敬一躬身,道。
“王爷之大义,必将流芳百世。”
岑修儒没有理会他,看了看一旁摆放的刀具和锥子,深吸了口气,才提起勇气迈开步子。越是走近一步越是感到寒冷,走到冰床边,一向胃寒的岑修儒手臂起了疙瘩,身子也禁不住开始哆嗦,他换了好几番气,才是咬咬牙坐了上去,小心地撑着身子躺下。后背紧贴着彻骨的寒冰,让他还未开始剜心,便浑身阵阵的发疼。
好冰,就像那天抱着萱草一般,岑修儒这么一想,却好似不那么痛了。
他已听闻,这仪式选在吉时午时,如此想来,还要再这儿躺上一会儿,便不由叹了口气。四周寂静的很,只有木法禅师与小沙弥们诵经的声音,岑修儒不知躺了多久,浑身彻骨的冰冷几乎快要失去知觉,正此时,听见渐近的脚步,见严大人靠近了几步。
“王爷……可有什么心愿。”午时已近,曾答应刘将军会照看好王爷,严知问此时是有心相助,却恐怕无力回天。
“……心愿。”岑修儒有些木然的重复了这二字,忽然弯了弯嘴角,是啊,他是陈州的如意王爷,所有的心愿,都会一一实现。那这最后一次,该许个什么心愿呢。
当然,他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皇上能醒过来。可惜如意无法关乎生死。
思来想去,岑修儒觉得,他这辈子,帮过云朝的将士,帮过天下的灾民,帮过干旱的庄稼,帮过难产的马儿,他帮过的人和事已经够多了。也是时候,为自己许个心愿了。
“那…………就给本王一碗麻沸散吧。”
“……”
岑修儒见严大人神色一滞,想起那天在马背上自己的如意似乎已是失了效,想到这为自己许的唯一心愿竟是晚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本王糊涂了,刑部这种地界,又怎会有麻沸散。”
严知问摇了摇头,回身示意属下去准备,没过多久,狱卒便端着一碗东西回来了。岑修儒见严大人接过,便也撑起身子,接过瓷碗,一滴不漏的喝了个干净。
而后效果立竿见影,困意立刻袭来,他不得不疲惫的躺下。迷迷糊糊半睁着眼时,感到几乎没了知觉的手被握入温热的手心中。
听觉率先地离开了,四周诵经的声音也静了,岑修儒渐渐感到无法再支撑意识,只能闭上了眼,缓缓道:“严大人,你可将佛珠,送到了皇上枕边?”
“下官已照王爷吩咐,送去了。”
严知问答完,便不再有任何回复,只见王爷静静的闭着眼睛,麻沸散影响感官,恐怕他话虽问出了口,却是什么答案也听不见了。
听不见回答的岑修儒似乎有些失望,但神智却是愈发模糊,意识几乎抽离之际,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严大人,本王要睡了。”
说完这一句,他的右手便无骨一般,毫无力气的自严知问手掌心滑落,沉重的跌在了床侧。
严知问心中狠狠一抽,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王爷求仁得仁,说不定倒是一件好事,至少如他所愿,这眼睛一闭上,他的心就不会再痛,或者说,再也不会痛了。
“睡吧……王爷。”明知对方已再听不见什么,他仍是这么答道。
想到那人一向畏寒,更是毫无意义的将他的手从冰面上拾起,服服帖帖的放进袖口。
回想不久以前,他还想着与王爷总能渐渐亲近,总有一日,能将心中完整的情绪,没有保留的告诉他。即便走不到相互倾慕,能做一辈子友人,也是万幸。可不过几日,他便先行离去了,带到九泉之下对自己仅存的印象,或许不过一个名字。当对方的手无力的自他手心滑落的瞬间,严知问才知,心痛至极之时,当真希望不如没有这颗心。
“午时已到了。严大人。”
木法禅师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严知问看着空荡荡的手心,逐渐握紧,闭上眼,后退了一步。
刑房中安静得听不见呼吸声,让解开腰封的衣料摩挲声格外明显,衣襟大开袒露出那人平坦而没有血色的上身。
沙弥们在旁继续诵经,木法禅师取过短刀,锋利的刀刃轻松没入皮肉,胸腔中鲜血喷涌而出,濡湿了堆积在旁的衣裳,渗入身下,与渐渐消融的冰水晕在一起。
以利刃破开了胸膛,木法禅师换上了锥子,将护着那颗脆弱心脏的肋骨敲断。
指甲几乎扣入手心,立在一旁的严知问宛若一根紧绷的弦,直勾勾的看着岑修儒的脸。因为麻沸散的作用,沉沉入睡的那人,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模样,但他原本就略显单薄的浅红色的下唇,逐渐的愈发苍白。
不久,严知问便感到冰床上的人停止了微弱的气息。
――――――――――――――――――
岑修衡已不知在此处徘徊了多久,他不知这是哪里,也不知为何会在此处。他只身一人,身体轻灵,四周暗沉沉,面前却是一条闪着荧光,不见源头的河流。河岸的另一边有着微弱的光线,开着遍地的花,他几番想要飞过去瞧一瞧,却是被无形之力牢牢拉着,无论如何无法越过河岸。
这是在宫中吗?宫女们呢,太监人呢?为何这没有一个人在。他漫无目的的游走,终于有些沮丧,在河边盘腿坐了下来。直愣愣的抱着膝盖,看着河面。
河面上映出的他,一袭东宫太子的装束,仍是十四五岁的容颜。
他什么也记不起来,垂下头,懊恼的将脑袋埋进袖子,时间漫长得仿佛过去了好久,他却没有一丝倦意,可寂寞和空虚,却几乎要将他逼疯。
就在四周一片寂静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皇上,你知道吗?……近日得高僧指点,方知玉石虽有灵气,但属无情之物,不在六道之内,因而也入不得轮回,更没有资格羽化升仙。”
岑修衡抬起头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岑修儒立在他身侧,他也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望着河面,喃喃低语着,“所以,这千年积攒的修行,本就是要全数还给您的……皇上。”
“……你在说什么。”
岑修儒有些羞赧的偏过头来,眼中亮晶晶的,却看不出是悲是喜:“方才,臣托严大人将一串佛珠送给陛下,希望陛下日后,也能平平安安。”
听见这话,岑修衡脸上有几分喜色,却傲慢的抬头问:“为何你不自己送来。”
如今两人不过咫尺,为什么还要托人送来,岑修衡有些想不通,故有此一问,而后,便见对方有些为难的垂下眼,解释道:“因为,臣马上要去另一个地方了。只是实在心有牵挂,临行前,无论如何,也想同陛下辞别……”
岑修衡扬眉一笑,露出满意的神色。
“?……”岑修儒抬头看了看虚无缥缈的天空,忽然道,“臣该走了。”
如此仓促的举动,引得岑修衡有些困惑,问:“你要去何处。”
“……臣不知。”
“那你何时回来。”
“……臣不知。”
见对方神色黯然,什么都问不出来,皇帝也不由的皱起眉来:“本宫不许你去。”说罢,见岑修儒摇摇头,便是要走,他想都没想,伸手一把将他拉了住。
他没想到岑修儒的手冷如冰,这一握吓了一大跳,还没来得及问,手中一空,抬头便见到身边的人抽开了手,逐渐远去,他想追上去,脑子却忽然开始发疼,岑修衡用另一手扶着脑袋,发出难忍的呜咽。
脑袋仿佛被过多的人和事一下子塞满一般几乎要爆开,锦鲤,桃花,槐树,萱草,佛珠,纸砚杂乱无章的在脑中呼啸而过,一些支离破碎的字句和记忆碎片逐渐寻觅着,试图将自己摆放在原有的位置。
那屋顶上,槐树下,耳鬓厮磨的记忆像黑夜中的烟火一般忽而闪耀,又归于黯淡,就在脑中一片混乱之时,记忆深处忽而有一句话,音色稚嫩带颤,熟悉而又陌生。像是听见过,又记不起是何时。
“太子殿下……修儒,喜欢您。”
……
朕也喜欢你啊!喜欢得……喜欢得……
直觉告诉他不能停在此处,眼见对方远去,他踉踉跄跄的撑着河岸爬起来,忍着疼追了过去。每一脚步声都仿佛踏在湿地,岑修衡低头才是见到,这一路都是殷红的血水,一直蔓延至尽头岑修儒的背影。
“修儒――!等等。岑修儒。”他一门心思只想着追上去,然后告诉那人自己有多喜欢他。
好不容易迎头赶上,可当他伸手之际,岑修儒的身影却如雾一般,一握之下,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刹那间全身像淋了滚油一般疼痛难忍,皇帝浑身一震,猛的睁开眼来,侧身呕出一口污血。恍恍惚惚听见宫人们的惊呼,大喊着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w←刘将军此刻一定表示秀死快。【求别黑。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随着一声轻响,木法禅师终于将锥子放置在一旁,在旁的小沙弥知道仪式已到最后一步,端着盛水的玉盆走到一旁。木法禅师闭目轻诵一句经文,接过一柄精巧不过三寸的尖利短刀。
岑修儒面色如土,已没了一丝生息,但隔着不过几尺开外,严知问见那身体中的心脏,仍在鲜血中不屈的搏动。
严知问也是信命的人,此刻却只能闭目,期冀奇迹的发生。
不料,在短刀探入胸腔的瞬间,他耳边o,忽然听得刑房外脚步匆匆,近了,只听一人高呼道:“刀下留人!圣上有旨!”
皇上醒了?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严知问不禁浑身一震。抬头见一直方才一直显得曼斯条理的木法禅师也是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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