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们叹息摇头,显是见惯了太子这种作派,神情多有无奈。
“啧,怎地还不开始?”夏渊见这群人没反应,很是不耐烦,从袖里掏出一根树棍,那是晨间逗鸟时折的杏花枝,在众人面前来回点了一圈,指着站在左侧第一位的那人道,“就你吧,你先来,快点快点。”
那人乃是京城颇负盛名的大才子陆敏之,见过些大世面,突然被点到名也不显慌张,收敛起方才被看轻的不满,俯首行礼道:“承蒙太子殿下垂青,那草民就献丑了,就以此情此景赋诗一首吧。”
“赋诗?”夏渊兴趣缺缺,“就这么会儿功夫,你能作首诗出来?”
陆才子自谦道:“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草民这等雕虫小计,算不得什么。”陆才子嘴上说“算不得什么”,神情却颇为自得。
“哦。”夏渊点点头,“曹子建是谁?”
“……”陆才子给噎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曹、曹子建就是曹植,就是……就是曹操的……”
“哪儿来那么多操操操的。”太子懒得听他扯这些有的没的,“快作你的诗吧。”
“是、是。”陆才子额角渗汗,幸好他还算有点真本事,诗句倒是张口就来――
真央殿中试儒生,有幸为君选贤能。
圣颜顾盼拈花笑,云光浮过万山横。
此诗不能说是绝赞佳句,但胜在构思奇巧:第二句中的“有幸”通“有杏”,暗喻太子殿下刚刚那一指,便是手中杏枝为他选了贤能,有自荐之意。而后两句中,更是化用了佛法中“拈花一笑万山横”的典故,将太子孩子气的举动修饰出了高深寓意。
有几位老臣听后捋须点头,很欣赏他的玲珑心思,只可惜……
“唔唔,不错不错。”夏渊敷衍地拍拍手,“下一个!”
恁是这位陆才子的诗句再精巧,他拍的马屁太子殿下没听懂,终究无济于事。夏渊压根不知道什么“有杏”什么“拈花”什么“万山横”,所谓对牛弹琴,大抵就是这样。
第二人名叫马德怀,是育英书院马院长的独子,据说自幼聪明伶俐,被誉为神童,五人之中,就数他年纪与太子最相近。
马德怀少年得志,原本屯了一肚子斗诗拼词的句子,现下一见苗头不对,立刻吸取了陆敏之的教训,决定换个方式来展现自己的才华,诗词听不懂,故事总能听懂吧。
“太子殿下,不如让草民给您说个故事吧。”
“哎这个好,本王就爱听故事。”夏渊一下来了精神。
马德怀心中大喜,连忙侃侃道来:“话说在华晋疆域与塞外交接之地,有一处边荒,塞外人称之为瓯脱。那里穷山恶水,到处是匪患流民,路过那里的商队经常被打劫,附近的百姓甚至没有足够的粮食果腹……”
刚说到这里,夏渊打断他:“没粮食吃,那干嘛不吃肉?”
“呃……这个……”马德怀给这问题问了个措手不及,心里大骂太子白痴,脸上亦露出些许鄙夷――这太子,根本丝毫不知百姓疾苦。
太傅早已习惯这等惊人之语,轻咳一声,示意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夏渊平时常被太傅打手心,是有些畏惧他的,见太傅发话,便不再追问:“你接着说吧。”
马德怀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可是,就在这民不聊生的情况下,来往于边境的运粮官家中却出现了许多硕鼠,再后来,人们发现边境刺史的家中还有更多更肥的硕鼠,于是有好事者偷偷潜入两家府中……”
夏渊再次打断了他:“所以说啊,既然有那么多硕鼠,那为什么百姓不吃硕鼠肉?你这故事说得根本毫无道理嘛。”
“这……硕、硕鼠肉……”马德怀真给问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不好玩不好玩,下一个。”太子挥手打发。
第三个是冯仆射的门生吴沧海,吴沧海张口道:“殿殿殿……殿下,不才不……不善言辞,这是不才最最最最近新著的《定定……定国策》,请您过……过目。”
夏渊接过那本书,学着他道:“什么定定……定国策,本本本王看……看。”
说罢翻开第一页开始装模作样地朗读起来:“安安安……安邦之计在在在于……仁……为君君……者,胸怀……怀……”结结巴巴戏弄了几句,遇上不认得的字,夏渊干脆丢开书本,哈哈大笑,直把那“不善言辞”的吴沧海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时晕厥过去。
岂料他还没晕,旁边王廷尉家的小少爷先晕了过去。王少爷脸色苍白,蜷在地上不住抽搐,太傅赶忙叫侍卫来将他带去诊治,殊不知那王少爷之前是得过父亲嘱咐的:要是那太子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愚笨,趁早装病脱身,免得站错了边,到时受牵连。
眼下王少爷是看透了,这太子简直就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辅佐他绝不会有什么出息。于是一番闹剧过后,只剩下了默然站在一边的荆鸿。
太子看够了戏,侧身望他:“就差你啦,你有什么绝活么?”
荆鸿哂然:“草民没什么特别擅长的,就唱首打油歌给殿下听吧。”
夏渊此时站得有点累了,索性坐在了大殿的台阶,手中的杏花枝百无聊赖地戳着地面,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你便。”
荆鸿手上闲闲打着拍子,当真随便唱了起来:十载别离凤凰儿,白玉手板落盘螭。
莫道从来荫数国……莫道从来荫数国……
刚唱两句他就似忘了词,眉眼一转,瞥见那根快给太子戳烂的树枝,径自胡编下去:莫道从来荫数国,直用东南一小枝。
他日公子出南皮,骏马翩翩西北驰……
唱到这句,他上前蹲身拿过太子的杏花枝,作了个策马扬鞭的手势。那模样有些滑稽,与他的书生外表着实不符,却又隐隐透出一股自然萧杀之气。
太子被他逗乐了,便没在意荆鸿逾矩的举动,他少年心性,对骑马打仗之事十分感兴趣,加上不知为何,他对那“白玉手板”的说辞有些在意,心中竟隐约有块玉板的模糊形状浮现,因此这几句唱词倒是听了进去。
一旁的太傅却是哭笑不得,他万万没料到,平日里管教自己甚严的爱徒居然还有如此不羁的一面,而且是在这大殿之上。再看他对待小太子的态度,似是有意亲近,太傅不禁暗忖,莫不是鸿儿他……真心想进这东宫?
此时荆鸿已唱到最后一阙,他声音清澈苍然,身姿挺拔,一唱一顿,架势煞是好看,然而又忘了词:“谁言丈夫无意气……谁言丈夫无意气……”
太子拍腿取笑他:“你这人,怎地这么笨?这几句词都记不住吗?”
荆鸿也不着恼,淡淡笑着,翻手将那树枝平举在额前,垂首唱出最后一句:“谁言丈夫无意气,雏凤初鸣会有时。”
殿上众人俱是一怔。
在荆鸿唱出这最后一句时,忽然从他袖口中飞出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停歇在他手中的杏花枝上,那鸟儿哑着嗓子学舌:“雏凤初鸣会有时。雏凤初鸣会有时。”
这句话,太子听懂了。
他知道自己头脑不太灵光,他也知道,自己坐上这个太子的位子,有多少人不服,又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连他自己也常常想,父皇六个儿子,为什么偏偏选了他?
自登上太子之位,几乎每晚他都会被噩梦惊醒。他梦见自己被兄弟杀害,被权臣逼宫,那挥之不去的不安和恐惧,终日笼罩着他。
但此刻有这样一个人告诉他:雏凤初鸣会有时。
这个人,大概是除了死去的母后以外,唯一对他有所期待的人吧。
夏渊收敛起玩闹姿态,仰头看着他道:“这是我昨日才得到的会说话的鸟儿,它怎么会在你的袖子里?你会变戏法吗?”
荆鸿摇头,将树枝连同鸟儿一并献给他:“戏法,草民略知一二。说到底,还是这鸟儿有灵性,懂得择木而栖。”
夏渊逗了逗鸟,哼唱起了方才那首歌――
十载别离凤凰儿,白玉手板落盘螭。
莫道从来荫数国,直用东南一小枝。
他日公子出南皮,骏马翩翩西北驰。
谁言丈夫无意气,雏凤初鸣会有时。【注】
这一段,夏渊竟大半都记住了,他对面前这人端起架子,却眉眼含笑:“你这人,笨是笨了点,却有意思得紧。”
“承蒙殿下夸奖。”
“你叫什么?”
“回殿下,草民荆鸿。”
后世对这君臣二人的初识,有诸多猜想,这场太子辅学的选拔考试,被人们传颂得神乎其神,有说太子“大智若愚”,有说荆鸿“袖里乾坤”,就连那只名叫“狗腿子”的鹦鹉也被传成了凤凰灵鸟。
其实一切都再简单不过。
在夏渊看来,荆鸿是那五人中唯一一个不卖弄自己的文采,只一心引导他、相信他、为他着想的人。而对荆鸿来说,夏渊是他此生唯一未能偿还的债,他无法逃脱,也甘愿领受。
【注】:南北朝 庾信《杨柳歌》改编。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不知怎么的,太傅突然有种嫁儿子的错觉。
第4章 圣三问
太傅的心情很复杂。
碍于礼法,他从不对太子的学识品行说三道四,但其实在他心目中,这位太子就是朽木一块,若是别人来当这个辅学也就罢了,他管都懒得管,可现在是要把自己最疼爱的小徒儿送进朝阳宫,前路是福是祸连他都说不准,太傅着实舍不得。
去往天锦殿的路上,太傅踌躇再三,还是拉住荆鸿道:“鸿儿,你若想为官,为师他日必定倾力为你举荐,无需勉强自己……”
荆鸿笑着截断他话头:“师父,多少人挤破了脑袋要进这东宫,徒儿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您怎么反倒要拉我出来?”
“宫闱多纷争,为师是怕你深陷其中,到时纵然想拉你脱身,亦是无法啊。”
“师父切勿烦忧,荆鸿既是选了这条路,便不会后悔。”
太傅看他淡然面容,长叹一口气:“日后想必是喝不到你沏的茶了。”
荆鸿俯首一拜:“师父哪里的话,往后师父在太学殿教授太子,每日都可见到徒儿,徒儿定会亲手为您奉茶。”
太傅想到那沁人心脾的温茶,略感欣慰,抚着他的手叮嘱:“如此甚好。鸿儿,但凡遇上什么难事,记得跟为师说,为师一定竭尽所能帮你疏通。”
荆鸿心中熨帖,感激道:“徒儿知道,多谢师父。”
两人一路行来,太傅停下脚步:“这便是天锦殿了,不用紧张,随我进去吧。”
皇帝倚着榻,脸色有些灰白,因为记挂太子招选辅学之事而未能睡好,听得太傅拜见,睁眼坐正,上下打量了荆鸿一番:“便是他了?如何选的?”
太傅将先前殿上的情形向皇帝一一禀报,又向皇帝郑重举荐了荆鸿,直把他夸得才高八斗,犹如文曲星下凡,荆鸿在一旁听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皇帝听完后嗯了一声:“既是太子亲选,又是爱卿力荐的,想来不会是个庸才。爱卿为此事忙碌了这些时日,辛苦了。”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福分。”
“这孩子还是你的亲传徒儿吧,归根结底还是爱卿教导有方,朕已命人备下重赏送往太傅府,以慰你劳苦功高。”
“臣惶恐。”不知怎么的,太傅突然有种嫁儿子的错觉。
“折腾了一上午,想必爱卿也累了,这便回府休息吧。荆鸿从即日起就在东宫担任太子辅学一职,朕还有几句话要与他说。”
“是,臣告退。”果然是嫁儿子啊――太傅心中泣血。
临行前太傅万般不舍地看了小徒弟一眼,荆鸿回之以安抚的一笑。
屏退内侍,殿门重重阖上,皇帝的声音在肃静的殿内被放大了:“荆鸿,从此刻开始,你我便是君臣,朕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荆鸿恭敬拜伏在地:“陛下请问。”
“你可知朕设立太子辅学一职是何用意?”
“臣以为,陛下是希望有人陪伴太子读书习武,修身养性。”荆鸿答完这句,见皇帝并不满意,遂补充道,“此人须得品行正直,又能审时度势,不归属朝中任何势力,唯一能倚仗的便是太子殿下,方可忠心侍奉,绝无叛意。”
皇帝点了点头,问他第二个问题:“你可知伴君如伴虎?”
荆鸿道:“恕臣斗胆,在臣眼中,太子不是君,不是虎,不过是个孩子。”
“哼,天下间敢真把太子当成孩子的人,可没有几个。”
“所以他们做不了太子辅学。”
皇帝听了这话,大笑起来:“该说你是个妙人还是个痴儿,当真是什么都敢说。”
笑罢,皇帝有些轻咳,喝了口药茶,顺了顺气才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可知朕为何要立渊儿为太子?”
荆鸿微怔,所谓圣心难测,这不是那么好回答的问题。
思索片刻,他老实回答:“臣不知。”
皇帝看着他道:“此事朝中议论颇多,朕是知道的。有人说朕是要安抚前皇后的娘家势力,有人说朕是要拿渊儿做挡箭牌,维护真正的储君,还有人说朕是老糊涂了,得了失心疯,是吧。”
荆鸿不敢作声。
“哎……”皇帝这一声叹,叹得荆鸿心中一揪,“渊儿刚满四岁的时候,一次宫中失火,朕登楼观望,他跌跌爬爬地跑上楼来,你猜猜他对朕说了什么?”
“臣……不知。”
“渊儿拽住朕的衣角说:暮夜仓猝,守备不足,不能让火光照见父皇。”皇帝眼中带着温情,“一个年仅四岁的孩子便有这等心思见地,知道维护父亲,行事深谋远虑,朕相信,来日他勤学修身,当能振兴吾家。只不过……”
只不过。
五岁时夏渊一场大病过后,就好似不开窍了一般。
所有太医诊治后都说并无大碍,皇长子并未因高热烧坏脑子,可就是从那时起,原本聪慧异常的孩子变得越发愚钝,如今十五岁,心智却与七八岁的孩童无异。
“都道朕立渊儿为太子是别有用心,殊不知朕也只是个寻常父亲,想对自己偏爱的孩子好一点罢了。渊儿月前丧母,在宫里失了庇护,他身为长子,若不坐上这太子之位,今后该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恐怕不出数年,就要成了夺嫡争斗的牺牲品。
皇帝这番话,狠狠割在荆鸿心上,直把那痛处割得鲜血淋漓,无人得见,荆鸿的一双手藏在袖中不住颤抖。
“荆鸿,你可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臣……知道了。”
他知道了,他须得陪着太子,走到无路可走之时。
太子生,他可生。太子死,他便死。
前朝安世年间,朝阳宫经历过一场大火,重建后依然保留了原来的样貌,因此比起皇城中的其它建筑,朝阳宫的砖瓦颜色更加鲜亮,树木也都更加年轻蓊郁,清晨的淡黄色阳光铺洒下来,在琉璃瓦上跳跃成无数光点,显得朝气蓬勃。
太傅正坐在案前授课,太子在下头做着小动作。
原本他与荆鸿是分开相对而坐的,后来偏说自己那处被太阳照得头晕,大摇大摆地搬到了荆鸿旁边。这会儿他用胳膊蹭了蹭荆鸿,以口型示意:我~要~吃~糖~荆鸿:“……”
夏渊见荆鸿不理他,不满地戳戳他的脸,小声道:“你不是会变戏法吗?”说着伸出毛手在他身上乱掏乱摸。
荆鸿给摸到痒处,差点笑岔了气,无奈之下,只得从袖口里翻出一包糖豆给他。夏渊这才满意了,含了颗在嘴里,怕给太傅看出来,就趴在案上吃。
谁承想一颗糖还没化完,他竟睡着了。
“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太傅念完这段,正要为“穆穆文王”一句提问,抬头一看,太子已趴在案上睡得天昏地暗,唯剩荆鸿恭恭敬敬地坐在那儿。
荆鸿心知太傅的用意,代替太子答道:“周文王学识渊博,品行端正……”
太傅一摔书本,气不打一处来:“为师是要问他!你答这么起劲做什么?”
荆鸿苦笑,给太傅奉了杯茶:“师父莫气,教导太子殿下本就急不得,师父可先教会徒儿,徒儿再慢慢教会他。”
太傅接了茶,无奈摇头:“你还用得着我教么。”
“师父谬赞了。”
荆鸿踱回夏渊身边,解了自己外袍给他披着。
太傅看在眼里:“你也太宠他了。”
荆鸿目光不离夏渊,见他睡得脸蛋微红,有着少年人的水润,心下稍安:“师父有所不知,这孩子夜间睡不踏实,总被噩梦惊醒,难得睡得这么沉,就让他再歇会儿吧。”
“罢了罢了,为师也管不住你,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太傅收拾书本准备离去,“鸿儿,你孤身在这宫里,要照顾好自己,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荆鸿执弟子礼送行:“徒儿过得很好,师父不必担心。”
太傅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让太子殿下抄三篇《大学》,明日交来。鸿儿,你不准代他做功课,你的字为师认得。”
“……”
“左手写的也认得!”
荆鸿哭笑不得:“好了师父,徒儿知错了,再不会替他代笔了。”
太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静谧晨光中,荆鸿一下下拍抚着夏渊的背,动作轻柔,却不知,此时夏渊埋首于臂弯中,嘴角带着安稳笑意,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摆。
旁的夏渊不懂,他只知道,这人是他的了,他要这人全部的疼宠,要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绝对不能放手。
夏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寝殿,睡在榻上,手里仍旧攥着荆鸿的衣角,而荆鸿就侧身靠坐在一边小憩。
夏渊爬起来凑到荆鸿面前,仔仔细细地看他,只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顺眼。他离得近了,二人呼吸融在一处,吹起荆鸿的一缕鬓发,夏渊伸手去捞,忽见荆鸿睁开清明双眼:“殿下醒了?”
“唔。”
“要喝水吗?”
“嗯。”
荆鸿:“……”
夏渊:“……”
荆鸿:“殿下,您抓着臣的衣带,臣行动不便。”
“哦。”夏渊松了手,觉得脸上有点热。
桌上的茶水早就凉了,也没人来换,夏渊本想叫个侍婢进来,荆鸿却先一步出去,好一会儿才捧了一壶水进来。
水是温的,没放茶叶。夏渊接过荆鸿递来的杯子,喝了一口,感觉有股清甜香气,入喉却又有点淡淡腥味。
荆鸿问:“殿下,这水……感觉如何?”
夏渊懒懒扒在他身上:“还好。”
“怎么不爱说话了?”荆鸿摸摸他的额头,“还没睡醒吗?”
这几日相处下来,夏渊早已默许他的这些逾矩的举动,旁人看了也不敢说什么,在下人看来,太子殿下对这位辅学大人可是信赖得紧。
夏渊执起他的手,见手指上有块白布裹着,疑惑道:“荆鸿,你的手怎么了?”
荆鸿摆摆手:“不小心划破了,不碍事。”
夏渊抬头看他:“要是有人欺负你,你跟我说,我……本王替你出气,本王打他们板子,好多好多板子!”
荆鸿忍俊不禁:“殿下多虑了,真没有人欺负臣。”
“哦,那就好。”夏渊看他笑,自己心里也舒畅,黏他黏得更紧,“就说你笨吧,倒壶水也能划破手。”
腻了半晌,他轻轻嗅着荆鸿颈畔道:“荆鸿,本王要你侍寝。”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荆!鸿!说好不给太子殿下代笔的呢!
第5章 朽木雕
夏渊道:“荆鸿,本王要你侍寝。”
荆鸿一僵,下意识地就要推开他,岂料夏渊用上蛮力按着他,虽说是个少年,手劲倒不小,荆鸿不敢大力挣动,恐伤了他,只得任由他按着。
夏渊感觉到他的抵触,皱眉道:“怎么?”
荆鸿看着他,斟酌了一下词句:“殿下,臣是辅学,侍寝一事……实在有违礼法规矩,恕臣不能遵从。”
夏渊怒了,语气蛮横起来:“父皇让你到我这儿来,你什么都该听我的!不过是让你守着我睡觉,你居然敢推三阻四!”
荆鸿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太子所说的“侍寝”压根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想来也对,这孩子尚未开窍,怎么懂得了那么多。
他哭笑不得:“臣不敢。臣刚刚是会错了意,还请殿下见谅。殿下若是不嫌弃臣笨手笨脚,臣甘愿侍……侍寝。”
“嗯,那以后每晚你记得过来侍寝。也不知怎的,有你在旁边我就能睡得好。”
夏渊小孩心性,听他答应了,什么火气也没了,只赖在他身上继续嘟囔:“所以说啊,你这人有时候真笨得可以。哼哼,以后我当了皇帝,封你做了大官,你要是琢磨不透我的心思可不行呐……”
“殿下!”荆鸿立时打断他的话,神色严峻。
“嗯?怎么啦?”夏渊一脸茫然。
荆鸿侧耳听了听门外动静,压低声音:“这话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夏渊沉了脸色,“我是太子。”
“……殿下,你是太子,但现下却不能把皇位挂在嘴边。”荆鸿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对他明言,“自你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起,朝阳宫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整日盯着你。你随便一句话,就有可能成为他们对付你的借口,而他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的野心。”
“什么野心,明明是我应得的!”夏渊眼睛发红,他虽愚钝,有些事还是懂的,“我知道,他们谁都不看好我。舅舅他们只当我是个扶不起的废物,二弟三弟他们个个都比我聪明机灵,都等着把我拉下马。说是太子,平日连这朝阳宫都出不得,这个太子不当也罢!”
“陛下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会当上皇帝的,只是不能急于一时。”身为太子,却为了明哲保身,要做个离皇位最远的人……
望着夏渊委屈的模样,荆鸿心中凄然,离开他八爪鱼般的搂抱,弯腰给他穿鞋:“殿下,别想这么多了,来,臣陪你抄书写字。”
因为太傅明令禁止他代笔,荆鸿只好想尽办法哄着夏渊习字。
可夏渊的心思完全不在功课上,一会儿嫌墨淡了要荆鸿磨墨,一会儿说手腕好疼要荆鸿给他揉揉,最后干脆一摔笔杆,赌气道:“啊啊,我不写啦。这个叫新的人如此淫乱,居然还能给写进书里?”
正在给他铺纸的荆鸿一愣,没听明白:“殿下何出此言?”
夏渊拎起刚写满的那张纸振振有辞:“你看啊,书上说的,‘狗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个叫新的人,被狗日,还要每天都被日,真是又凄惨又淫乱。”
“殿下所说的‘日’字是什么意思?”
“就是……行那苟且之事的意思呗。”夏渊是从下人口中听来的,他不想让荆鸿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于是不懂也要装懂。
“……”荆鸿抽着嘴角,颇为无语。
原先他见夏渊对“侍寝”一事理解甚少,想来还是个不通人事的孩子,可如今竟把大学章句曲解至此,显然是正经学问没做好,不知从哪儿学来了这些粗鄙言语。
荆鸿咳了一声,提笔把这段话重新写了一遍――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他边写边解释:“这是太傅今日教习的句子,说的是,商汤王的澡盆上刻了一段话:假如今天把一身的污垢洗干净了,以后便要天天把污垢洗干净,这样一天一天地下去,要坚持不懈。康诰说,要让百姓自身图新。诗经上说,周虽然是旧国,但它受命于天,有新民之德。总而言之,君子要每日反省自身,让自己的修养和品行完善至极。”
夏渊听完怔怔,忽作恍然大悟状:“那本王以后天天都洗澡!”
荆鸿最后一笔写劈了,墨痕歪七扭八地印在纸上,哭笑不得道:“殿下……”
“哈哈哈。”夏渊指着他的脸大笑,“荆鸿你的表情好有趣,本王逗你玩呢哈哈哈。”
“……”
“本王听懂啦,这话就是说,要每天修习新的东西,还要让百姓也学到新的东西,这样才能做一个好的君主,对吧?”
“殿下说得很对。”
“那是自然。”夏渊翘着尾巴道,“荆鸿,本王觉得你教得比太傅管用多了。”
“师父教得深刻透彻,荆鸿自认不及,只能勉强领略皮毛而已。”
“你就别谦虚啦。”夏渊给他铺好纸,亲手为他磨墨,“来来来,你的字好看,你来帮本王抄书吧。”
荆鸿无奈:“殿下,先前作弊,已被太傅发现了,臣不能再替你写了,再写就要受罚了,你也知道,太傅的戒尺敲人有多疼。”
夏渊略有不满:“那要不……要不你教我写,就像这样,呐,我拿笔,你站我后面,握住我的手,然后,嗯,写吧。”
荆鸿叹气,只好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字地助他运笔。夏渊对这种习字方法很是享受,反正什么也不用操心,只要跟着荆鸿的力道走笔就行了。
荆鸿手腕骨骼分明,不似寻常读书人那般纤瘦,笔锋起承转折,亦是别有一番苍劲俊逸的味道。他边写边给夏渊解释字句的意思,夏渊爱听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听了些道理进去。
后背贴着身后人的胸腔,感受到平缓有力的心跳,鼻端又是这人清爽的气息,写着写着,夏渊松了手劲,歪在荆鸿怀里,竟又睡着了。
荆鸿走笔略略停顿,又继续写完了剩下的几句话,搁下笔,将夏渊抱上床榻。
少年人的体重也不轻,荆鸿却不怎么吃力,他给夏渊按了按脉,自语道:“喝了那水,确实经不住困,该让他在晚间睡前喝,也好安神……下回再想想,怎么去了那腥味吧。”
翌日,太傅瞅着那份漂亮工整的抄书功课,气得胡子直飘,戒尺甩得啪啪作响:“荆!鸿!说好不给太子殿下代笔的呢!你当为师好糊弄吗!”
荆鸿垂首:“徒儿知错了。”
夏渊一抖袍襟,勇敢地站起来:“太傅息怒,荆辅学真的没有给本王代笔,是本王觉得他的字好看,特地让他手把手教的。”
太傅当然不信:“既是如此,臣问上两句,想必殿下应当记得。”
夏渊逞强道:“太傅问、问就是了。”
“昨日学过,汤之盘铭曰……”
这个他记得!夏渊接道:“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太傅一愕,没想到这朽木太子当真背了出来,他眼望荆鸿,后者轻轻颔首,眼中带着欣慰笑意。太傅咳了一声:“不错。那接下来,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g兮者,恂栗也,后面是什么?”
这个就……记得不太清楚了。
夏渊拼命回想,硬着头皮背:“什么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有斐君子,呃,君子……什么……不能忘……”
知道太傅要打了,他自觉把手伸了出来,闭着眼等挨打。
岂料太傅的戒尺只轻轻敲了下他的手心:“念在殿下有心向学的份上,这顿训诫就免了吧,往后还请殿下勤加学习,方可成大道。”
夏渊睁开眼,松了口气,转头朝荆鸿嘿嘿一笑。
荆鸿会意,暗地里塞给他两颗糖豆。
今日授课结束后,太傅拉着荆鸿说:“鸿儿果然有些本事,殿下今日灵台清明,颇有进步啊,真是辛苦你了。”
荆鸿看着夏渊兴高采烈地冲出学舍,衣摆带起一地落花:“不辛苦,师父,徒儿以为,只要太子殿下肯学,还是能学进去的。”
“那就好,那为师就放心了。不过,宫里到底不比外面,这里头是非多,鸿儿你常伴太子身边,还是要多加小心呐。”
“嗯,徒儿知道。”
“荆鸿,你磨蹭什么呢?快过来。”夏渊见他没有跟上来,转身招手催促。
“来了。”荆鸿别过太傅,向他走去。
杏花路上,锦衣少年驻足在前方,等待他的模样是纯然的信赖与亲昵,被这样凝望,荆鸿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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