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在谭明梨面前,我趾高气昂,我耀武扬威,我张牙舞爪,我渴望她对我生气,最好要我们两个鼻青脸肿地打一架,这样我才觉得满意。
但是不论我多过分,她还是不动怒,看起来还是那样平静,最多偶尔淡淡地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半点也不在意。
这让想看热闹的大人们失望之余更加心惊,也让我有一种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无力,同时也因为她的云淡风轻而感到不被当回事的愤怒。
我记得我做过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是我弄坏了她常戴的一块表,我看她平时很用心地擦拭它,以为她对那块表十分心爱,所以打算通过这样让她生气。
不过我本来没有打算弄坏它的,但那表的零件太精细又太脆弱,等我回过神来,它已经停在我手里不走了。
我直到那时才觉得害怕。
这下闯祸了,我想。谭明梨一定会发火的……我也觉得这次我太过分了。
我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所以我决定我要留在犯罪现场等着她来,并且如果她骂我我也不还嘴。
不一会儿谭明梨就来了。但她居然没有生气,只是接过那块表细细地看了看,然后将零件收拢好。
“喂——”
看她要走,我才急了,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她,“你……你都不生气吗?”
我从不叫她姐姐,只叫她“谭明梨”或者是“喂”。
“我有钱,我给你赔。”
我别别扭扭地昂起脸,说。
“没关系,不用。”
她很淡地笑了笑,摇摇头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多重要的东西。别放在心上,明卿。”
很奇怪的一件事是,谭明梨只比我大三岁,但她叫我“明卿”时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宽容的、长辈特有的语气。我不喜欢她这种语气。
我表示我一定要赔,拉着她不让她走。
我虽然不是好孩子,但也不算太坏。我知道弄坏别人的东西是要道歉赔偿的,但是对着谭明梨我又道不出来歉,只好给她赔钱,这个不能再少。
谭明梨被我拉住,一时半会走不了。
她似乎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温和而又无奈地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她这样的眼神很熟悉,熟悉到叫我有点不舒服。我皱着眉转头就走。
走出好几步之后,我才想起来那是什么眼神。
我七岁的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白色的小博美,小小的一只,非常可爱,她有小型犬的通病,情绪总是很激动,喜欢发脾气,但我还是喜欢她。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发现她打碎了我最喜欢的航模,那个时候,我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的。
我应该觉得生气的,但我忽然没有力气再跟谭明梨生气了。她太过温柔宽容,让我觉得自己又幼稚又愚蠢。我决定我以后不再讨厌她了。
其实谭明梨好像并不喜欢那块表……过了一会儿,我又想。
真奇怪,她好像什么都不喜欢,甚至也不怎么喜欢她自己。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我于是又觉得她有点可怜,决定自己以后要对她好一点。
五
上高中那年,我妈妈死掉了。
她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因为一直生不出来男孩打过好几次胎,落下了后遗症。
爸爸堂而皇之地把他外面养的情人带到了家里,妈妈这才知道丈夫原来还有那么大的一个私生子,她本来就在断断续续地生病,这下像是被抽了主心骨一样,彻底倒下了。
在她临终前一晚上,我曾经跟她说过一会话。
她那时已经病得意识都不太清楚了,形销骨立,身上各种管子,但见到我时还在强撑着微笑,看上去很有精神。后来我想,那大概是回光返照吧。
“明卿……”
她轻轻地叫我。
我咬着牙擦眼泪,模模糊糊地答应了一声,紧紧地捏住她的手。我感觉她的手瘦得硌人。
“别难过……明卿。”
她又叫了我一声。
“人总会死的……”
她温柔而又虚弱地笑,柔声说:“我只是稍微比别人死得早一点而已。”
我再也忍不住了,哭着说:“那为什么死的人是你不是我,也不是我爸爸。”
明明该死的是他才对,该死的人是他,这样才对。
这老天是个什么老天,这道理又是个什么道理。
她便极宽容地笑。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说:
“你不要跟你姐姐争,你争不过她的。她是个好孩子,我看你不如跟她好好的……知道吗?”
妈妈说的是谭明梨。
那时她刚刚高中毕业,爷爷将她带去京城赴宴,她在宴会上极出众,如明珠似皎月,一出场就光彩夺目,又有赵鸿梁的赏识为她扬名,几乎所有人都确信她就是下一任谭家的继承人。
我说“知道了”。
她又说:
“也不要恨,好吗?明卿?”
我没说话。
怎么能不恨呢?我恨得要死。
我恨爸爸,恨爷爷,恨整个虚伪的、丑恶的谭家,恨得心头淌血,恨得肝肠寸断,她叫我怎么能不恨?
妈妈宽容,可我不宽容,我从来就不宽容,我只知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欠下的债叫血来偿还。
“以后有机会的话,离谭家远一点吧,越远越好。这个地方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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