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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5)

    杯壁冰凉,凉到骨头里。
    马天尼,一杯因为007系列电影而火爆全球的鸡尾酒。
    金酒打底加干味美思,  stir的姿势和力度极为重要,既要保证冰块在化开过程中能够降低酒体温度,发挥其中最引人入胜的杜松子风味,又不能使其化水过快,影响酒精浓度。一切操作完毕,再在纯净透明的酒水中滴入一枚橄榄陪衬,清爽不腻,口感顺滑。
    李冬青口味重些,喜欢更醇厚浓烈的。她在许多调酒师那儿尝过这一款酒,与林敢分手后却再没碰过。她知道,世界上再没有为她量身定制的干马天尼了。
    干马天尼是短饮,三口饮尽为最佳,可惜她顾虑身体,再不敢放纵酒水。她默然盯着眼前这杯,忍不住抿一下。银亮清透,竟然比记忆里的质感更好。
    丁蕙如凑过来,闻了闻,表情嫌弃:“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她显然是问的林敢,想挫一挫他的面子。谁想,竟然是闺蜜先拆了台。
    李冬青微笑着:“好喝。”比原来的更好喝。
    丁蕙如嘁了一声:“真不懂你们这些酒鬼!”
    她讨厌酒,自然不明白大家沉沦的是什么。莫皓霖摇着杯子,语焉不详:“酒,当然还是个好东西。”
    丁蕙如直接笑了:“借酒消愁?不怕愁更愁?”
    这东西再好,也只能暂时忘记痛苦。愁还是那个愁,不会凭空消失。这一点,谁心里都清楚。但是那又如何?有时候只要能暂时忘记,就够了。
    今夜是除夕,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个大日子。像他们这样不回家团聚的,终归还是少数。店里的酒客少,林敢也就有了空闲,陪他们一句一句地闲聊。
    丁蕙如讨厌酒,其实并不是讨厌酒本身,她更讨厌酒桌和喝醉酒的人。
    老丁刚出国那会儿,因着做生意的由头喝了许多,刚开始她妈妈还劝着,后来心灰意冷,干脆也成为其中一员。十四岁的丁蕙如悄悄打开过一瓶国内寄来的白酒,铁锈一样,不好闻,尝了尝,铁锈一样,不好喝。
    印象里的酒,其实都是铁锈。葡萄酒稍稍好些,没那么刺鼻呛口,但是涩,剌舌头。她曾经长篇大论地问李冬青,酒这东西有什么好的?
    李冬青的回复是:【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不好的。】
    现在她的观点依旧如此,当丁蕙如和莫皓霖拉锯辩论时,这个沉默的女人忽然开口。
    “你把酒只当酒,就好了。”
    不去想会醉人会烧喉,只是品尝这个味道。有香气,有层次,层层递进,之后的迷醉微醺,通通算作惊喜。她喜欢喝酒,就是喜欢酒水在味道之外,带来的飘飘欲仙,俗称醉了,或神经麻痹。
    丁蕙如拿过她的酒杯,挤着眉毛饮下一口,“略”一声,仍旧不能共鸣。
    “不能喝就不喝了,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酒能喝!”
    莫皓霖半带戏谑,问她什么时候得空去滑雪。丁蕙如掐着时间,与他约在三天后。
    酒吧里的爵士乐很温和,李冬青瞧着那颗发亮的油橄榄,干味美思的香气在鼻腔溢开,她好像鬼迷心窍,冲动起来,剩下的全都喝了干净。酒入豪肠,畅快得不行。
    林敢没忘她的习惯,直接用的伏特加做底。她太久不喝,又喝得太急,已然有些不能适应了。想着出去散散酒气,刚靠近后门,就看见那点橘色的烟星子,寒风一吹,更亮了。冬青缩着脖子,狠狠吸了一口凉气。
    林敢微微侧身,皱了眉。表情不是不悦,冬青却还记得上次无故的争吵,隔了一臂的距离,站开。
    他看看她身后,问她:“没喝完,怎么就出来了?”
    李冬青仰头靠着墙:“头晕,出来透个气。”
    “头晕?跟之前一样?”
    “没,就是太久没喝了,跟不上了。”
    她的声音幽微,在暗夜里却很清晰。往来有些通宵的青年,不时投来目光。李冬青哧然一笑:“你说,咱俩现在像不像一对门神?”
    “新年贴门上那个?”林敢憋笑,又一瞥,“不像,哪有你这么瘦弱的门神?”
    “我就是打个比方!”
    “打比方也不行。你给我当门神,人家得逮着我这酒吧抢劫!”
    冬青斜眼瞪着他,他一脸轻松,这一瞪眼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她瞪着瞪着就自己消了气。
    长街灯火通明,后门曲径幽深,烈风穿过狭长的小巷,变得格外猛烈,李冬青脖子缩在衣领里,风又从短羽绒服底下倒灌上来,杀了个措手不及。
    “阿嚏!阿嚏!”
    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像刚出生就被送去洗澡的小猫,一个劲地扑腾倒退。林敢好欠不欠地开口:“冻成这样了还在这儿站着?进去呗!”
    “不要,酒气没散,我想站站!”
    她擦着鼻子,身体是比以前虚弱了,性子却还是那么固执。林敢叹气:“那你站过来点儿,我给你挡着,能挡一点是一点。”
    “不用了,没什么用。”
    “就你聪明,挡都没挡,你又知道没用了!”林敢跨了半步,挡住半个她,“有用吗?”李冬青心虚地点头,是稍微暖和了一点儿。他微不可见地笑笑,仰头又问她:“能看见吗?”
    “看见什么?”
    “你不是爱看月亮吗?”
    “哦。”所以才遮住一半啊。在他看不见的位置,她轻嗯一声,答:“能看见。”
    林敢同她一起仰望着天,看着月亮,忽然就说:“李冬青,今天的月亮还挺好看的。”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只有他们能听见。李冬青抬头,却不认同。她下意识想问问他,好看吗?不是一轮残月吗?还是我不知道,你也是喜欢看月亮的?
    想问的很多,可是当她透过他的背影,看着这轮月,话就都忍住了。凛冽的空气里有令人安心的味道,能这样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头疼,不心烦,已经很好了。
    她感谢彼此的沉默,然后在这个午夜,新年的钟声响起,周围喧嚣一片,欢快地对他说了句:“林敢,新年快乐。”
    话音才落,李冬青仰天呼吸,林敢望着她,眼里闪出经年未见的光。
    三天后的早晨,丁蕙如将李冬青从被窝里拖出来,一同打包去了滑雪场。
    路上,李冬青找了很多理由拒绝:天太冷,不会滑,口袋里没钱。
    丁蕙如也回得言简意赅:多穿点,可以学,姐妹是富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冬青放弃挣扎。她慢慢悠悠地看看朱虹新发给她的文件,不知不觉睡过去,醒来已经抵达雪场。
    找好停车位,丁蕙如带着李冬青去看滑雪设备。仔细一瞧,莫皓霖已经等在那里。老鸟自带装备,李冬青是个新手,听着他们细谈,摸不着头脑,问丁蕙如:“我这样的,是不是得报个新手班学学?”
    丁蕙如一愣:“找什么教练?直接我教你呗!”
    李冬青却不愿耽误她的兴致:“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衡力差,学这些很慢的。而且,你不是约好了跟莫先生比赛吗!”
    一旁的莫皓霖脑袋一拍:“这不就巧了,我也带人了啊!他会滑雪,让他教你!”他的话让李冬青惴惴不安,果然,下一秒就看见林敢拨开小门走过来,一脸淡定,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在此处。
    “你好。”
    “你好。”
    极其尴尬的两声招呼,丁蕙如忍俊不禁:“你俩弄得跟相亲似的,干嘛啊!”
    这可比相亲还让人难受!李冬青腹诽。
    调侃归调侃,丁蕙如不打算将她交给前男友,雷厉风行,另找了个教练,把她塞进新手班。乘着缆车上山,李冬青将他们仨都赶去了高级雪道,自己则是跟着一群小朋友们学习。
    运动对于她而言,一直是项难题。
    教练说,重点是身体放松,找到重心。李冬青表面平和,心里却在咆哮:这地这么滑溜溜的,怎么找到重心啊!
    她跟两个小朋友分作一组,他们俩已经学会慢慢地坡度滑行了,她还在试着将身体调整到合适的高度。
    许久许久,终于学会了怎么摔倒才不疼…...
    人的学习能力总是随着年龄增长而衰退,初级雪道的成年人不少,却大多没有孩子滑得好。李冬青又累又饿,脚底颤颤巍巍,想要往上走,又险些摔倒。许多事都是要有见效,才有信心坚持下去。不知道在地上摔了多少个屁墩子后,她已然想要放弃。
    站在原地垂头丧气,一片素白中,一对黑色的双板滑到她跟前。摘下护目镜,林敢挺直了身子,李冬青看着眼前人:“你怎么在这儿?”
    “下来遛弯。你怎么坐下了,不滑了?”他看看雪道,又看看李冬青,笑着伸手:“难得来一趟,起来吧,我教你!”
    看向脚下,他悠悠道:“你先别想摔倒的事,就站着别动,放松下来,目视前方,找到平衡,小小地使劲儿。放心,你累死在这儿,我也能给你扛回去!”
    狗嘴吐不出象牙,李冬青心里翻了个白眼,按着他所说的,努力去适应这个摩擦力。事实证明,林敢的教学水平也没多好,她身体紧绷就会停留在原地,放松又会速度飞快,在惊吓中摔倒,根本找不到中间值!
    朱虹常夸她有耐心,李冬青自己明白,那是因为坐在桌子前不费劲。现在,呵,走路都成了一项危险活动。丁蕙如到底为什么把她拉来受罪啊!
    她心中怨声载道,表现出了极强的厌学情绪。林敢却一反常态,耐心地劝说她:“没事,能滑一点是一点,你能从那上头下来一次,再安安稳稳地刹住,我就请你吃烤肠!”
    “我又不爱吃烤肠……”
    “那吃别的,随你选!”
    李冬青根本没一样想选的,可不知为什么,他这么一激,倒是让她有了些能量。振作精神,从头再来,一遍又一遍,终于,在几十遍后,找到一些感觉。
    从顶上慢慢往下滑,她奔着林敢冲下去,一路平稳,她想炫耀,分了心,速度就不在掌控。尖叫着一路向下,方向也不再笔直,她本能地膝盖一合,成功刹车了。
    只是,脸蛋顺势埋在了雪堆里,样子不是很好看。林敢就在她旁边,缓缓蹲下来。摇摇头,表情很欠,说出的话,更欠。
    “算你成功了吧。不过啊,李冬青——咱俩是同辈,就不用行这么大的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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