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之后,是周誉陌生的太极宫,淑妃早早梳妆,在两仪殿同帝后一起等着周誉,十年没有见到母亲,周誉没有相信中的欣喜,他见母亲比印象里老了许多,她才三十出头,怎么会这么苍老,白发都藏不住,而皇后与她一般大,容颜依然如少女。
淑妃已经掩饰不住失态,捂着嘴低泣,她站起身走下两步,靠近周誉时却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帝后。
直到皇帝点头,淑妃才终于拥住周誉,得到母亲的怀抱,周誉才有了回家的实感。
皇帝公事公办,赏赐宫殿居住,又训诫几句往后要如何如何的话,就让淑妃带儿子回宫叙旧,也没有提要陪他们母子二人回宫,皇后笑脸盈盈,赏赐了周誉许多,周誉一一谢恩,告退陪母亲去她的宫室。
那二人不在时,淑妃才放松下来,她拉着周誉仔仔细细看,看着他经过许多风霜的脸和瘦弱的身体,又忍不住落泪。
周誉安慰她:“母亲,不难过,我回来了。”
淑妃一个劲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把自己送走吗?周誉回忆刚才淑妃看帝后的神态,他怎么能不知道她是身不由己。
“母亲,我饿了,我们传膳好不好?”
听儿子要吃东西,淑妃连忙向外喊:“对…吃点东西…快,来人,传膳。”
她擦开眼泪,叫来一大桌吃食,每一样都让周誉尝。
回宫后的日子,安稳得让周誉不敢相信,他的宫室只有四人伺候,太监万全安受过淑妃的恩惠,只有他是主动来周誉宫中,他的吃穿用度不合规矩,显然是被克扣了,周誉全无所谓,再怎样也比在北夷过得好。
他开始过每日与母亲请安,然后入崇文殿读书的平淡日子,偶尔去看看梁恒月,见她状态好许多,只是依然很瘦。
周誉的功课落下许多,在北夷没有多少时间看书,但他天资聪颖,人又刻苦,很快就超过其他人,李归廉有这个学生之后不再怀疑自己的水平,时常留周誉单独教导,聪明人教起来就是舒坦。
在崇文殿,周誉与周琰渐渐熟悉,周琰爱玩,也很喜欢他这个哥哥,时常缠着他要帮自己写功课,一直跟着周琰的沉瑶嘉和袁孟安也因此与周誉相熟。
沉瑶嘉少女心性,假装不知道周琰喜欢她,而“富养”之后的周誉越发俊秀,沉瑶嘉盯着他看的时候越来越多。
但周誉不太喜欢他们三个老缠着自己教东教西,他觉得这三人的脑子,挖出来也凑不满一盘。
但他从小没有伙伴,虽然面上冷淡,可对他们的要求从不拒绝,也给了沉瑶嘉周誉温柔有耐心的错觉。
袁孟安一开始是太子跟班,被周誉管了两次之后,彻底沦陷成为周誉跟班,周誉对此莫名其妙,骂几句还更喜欢自己,他什么爱好?他有一次回去梁府,半路遇到袁孟安的马车,袁孟安非跟着他一起去。
也就是那一次,他见到了梁恒月。
一见钟情大概就是如此,袁孟安生了一双大眼睛,看人时十分真诚,二人只见了一面,在袁孟安小狗一样的姐姐前姐姐后之后,梁恒月的心里生出了些别样的情感,可她心里有事,起初没有对袁孟安有多少回应。
周誉自然更不愿意,袁孟安如果是好相公,天都要塌下来,周誉刚回宫时就与母亲商议过要与梁恒月定下婚事,淑妃听了,神情晦暗不明,她借口说此事不急,再等一等。
后来周誉才知道,梁国公功高盖主已经被皇帝忌讳,皇后也曾为周琰求娶梁恒月,梁国公知道周琰什么德行,想都没想就拒绝。
既然太子娶不了重臣之女,周誉自然也不可能,此事一时无解,周誉只能静待良机。
而袁孟安时时去梁府,与梁恒月越走越近,梁恒月也被他逗得高兴,袁九钊有了求娶之意,虽然还未正式提亲,但梁夫人见女儿不反对,于是与梁国公商讨,袁九钊为人谄媚,梁国公和他不太对付,他思虑再三,只说让二人再相处相处。
冬天来了之后,梁恒月就不大外出,她禁不住寒冷,时常窝在屋子里,不过有了情爱的滋养,她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好。
这天周誉来接她出府,去新开的酒楼尝新菜,梁恒月都快一个月没出屋了,周誉怕她闷坏。
只是那一日袁孟安也在,他酒后炫耀,贬低侮辱梁恒月,说出她过去的事,说她肚子里都是蛮人的东西,他的话像刀尖一样,扎进梁恒月心里。
周誉要把袁孟安从酒楼扔下去,梁恒月抓住了他的手臂,她胸口起伏,片刻间捂着嘴呕出一帕子血!周誉顾不上其他,连忙送她回府,去请太医。
这次的刺激太大,梁恒月倒下了,她眼中难得的光彩彻底消失,又如同在北夷时一样。
而这次,比之前更糟糕。
袁孟安上门负荆请罪,被周誉一脚踹出梁府。
几日后太医告诉梁国公,梁恒月恐怕不太好,梁国公送走太医之后,一个人在台阶上坐着,直到周誉来,他才勉强笑道。
“阿誉来了,小月这会醒着,你去陪她吧。”
周誉扶起梁国公,送他出院子,他轻声走进梁恒月寝屋,坐到她身边。
“昨日孟安来…说了好些话,又哭了大半日。”
梁恒月本来说话就轻,此时更加气若游丝。
“还提他做什么?我不许你嫁他,怎么求也不行。”
梁恒月笑了笑,问道。
“他还来求你吗?”
周誉哼了声道。
“怕被我打,一连几日没来上课。”
梁恒月见他生气的模样,挪了挪身子,靠在周誉手边,像小时候她哄周誉睡觉那样,这次周誉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其实小孩子心性罢了…我也没有…阿誉…就算…就算他不说那些话…我也不会嫁给他…”
梁恒月沉默许久,突然说道。
“我只是,没有体会过情爱…贪恋片刻罢了…”
周誉故意吃醋:“姐姐对我真是无情。”
“你就知道逗我…”梁恒月拍了拍他,“你心里清楚…姐姐时日无多……姐姐……不能…不能…”
她说到这里突然沉默,周誉连忙安慰她。
“别胡说,今日暖和,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好吗?”
梁恒月摇头,许久喃喃道:“阿誉,我无法为人妇…”
周誉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但梁恒月没再解释,她轻轻搭着周誉的手道。
“阿誉…你都没有告诉过姐姐…你喜欢什么样的娘子?”
周誉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想了想道。
“大概…安静些就行。”
“安静?”梁恒月笑了笑,“你就够安静了…”
周誉也浅浅笑了。
“你得和爱的人在一起…不要凑合…”
梁恒月念他,周誉顺着她说好,二人又说了几句,梁恒月就累了,周誉替她盖好被子,在床边等她睡着就起身出去。
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阳光透进来,那一天的日光浓烈到睁不开眼睛。
周誉出去前,听见梁恒月叫住他,他连忙回身过去听。
“阿誉,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我什么都答应。”
周誉俯下身仔细听,梁恒月张口思虑半日,却没有真正说出口。
在牧草间明艳温柔的梁恒月,她原本可以是镐京最亮眼的女,她在高晒的太阳下离开了周誉,她想要周誉答应她什么,周誉一直想不出来。
梁恒月故去,梁国公颓然良久,他与皇帝的矛盾也渐渐浮出水面,大周边境又开始生乱,国公不想留在伤心地,过了丧期就启程前往北地。
周誉随后请旨入伍,请示时皇帝还同意,过了一日,却以淑妃需要他陪伴为由,禁止周誉出京。
他进宫求见父皇,在两仪殿前遇到母亲和皇后,母亲见了他,先是一愣,而后看了皇后一眼,上前拉住周誉。
“阿誉,母妃正寻你。”
“儿臣有事要见父皇,母亲,晚膳时儿臣再来陪您。”
他欲进殿,淑妃拉住他的手却没有松开,她依然挂着笑,柔声道:“你父皇正歇息,陪母亲去吧。”
周誉心里很清楚,必定有人从中作梗,不让他触碰权势,无论是拥护太子的臣工,还是皇后。
可惜天不遂人愿,边境局势比之前严峻,伯颜图已经成长为雄鹰,梁国公手里人不够,他便借此向朝中要个皇子去坐镇前线,周琰自然是不愿意去吃沙子,于是只有周誉。
在战场的日子朝不保夕,但没有宫中的尔虞我诈捧高踩低,周誉过了段十分畅快的时光,他极聪慧,不过两年就屡立战功,他的身躯经过军中训练,变得挺拔强健,他以为自己可以挡在任何人身前。
北夷不敌梁国公,派来使者,在绝对的优势下,皇帝居然同意和谈退兵,那天晚上梁国公和皇帝大吵,把皇帝差点气出好歹。
父亲再次让周誉感到失望,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只是开端。
梁国公认为长期不打仗,府兵制容易滋生腐败,军士懒散,战力减退等问题,主张在民间募兵,让兵民合一,但或许是那次的争吵,戳破了皇帝的仁义脸皮,他不经过宰相的商议就否了这个提议,夜晚急召袁九钊,要寻找梁国公谋反的罪证。
皇帝的疑心像沙漠里的风暴,转瞬间就要吞噬掉一个家族。
梁府查出两副盔甲,私藏盔甲是即反邪,刑部动作非常快,周誉刚得知消息,梁国公就已经下狱。
他匆忙赶回宫中,求情之后发现父亲并不在意梁国公是否真的有罪,他只想高举屠刀,杀灭疑心的人。
当日周誉在两仪殿外跪了许久,他知道梁恒月要他答应什么,聪慧的姐姐也看出皇帝和父亲的不合,想让周誉保住梁府,可她更清楚周誉的处境,她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周誉答应了,会为了她们家鱼死网破,这也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淑妃得知从皇后那知道了消息来劝,他只告诉母亲,不能再对不起梁恒月,可周誉心底清楚,他这么做只是徒劳。
他学会骑马射箭,排兵布阵又能怎样?!他的权不够!势不够!他成长再快,也挡不住上位者的铁拳!
于是他不顾及自身了,他和大殿里的人理论,诉说这么多年他昏庸无知的决定,这么做的后果自然换来了最严苛的惩罚,气急的皇帝当众罚他脊杖。
疼痛先让周誉清醒,可在挨到受不了时,他还是求饶,皇帝以为他为自己求饶,可他听见的,是周誉依然为梁府求情。
自己的儿子是在赶着去孝顺别人吗?
他下令重打,淑妃见儿子如此受辱,跪在地上求皇帝饶恕,恍惚间周誉见母亲的额头都磕破。
皇帝甩开淑妃,掐着她的脖颈让她看看自己不孝的好儿子!他说她和周誉一样只知忤逆,半分不懂君父为天的道理!
母亲听着训斥,目光从悲戚到麻木,皇帝终于停了刑,周誉看着母亲的模样,硬是撑住身体,膝行上前死死抓住她,让她离开!他不想要皇帝的慈悲,此时此刻,他不再忍让。
于是周誉撑着破烂不堪的身体,一直在两仪殿跪到晕厥。
梁府逃不过抄家的命运,昨日还是权豪势要,转瞬间化作孤坟冤魂。
周誉拖着病体,要去收敛梁家尸骨,可淑妃毫无征兆倒下了。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周誉无比疲惫,温廷泽终于求到令,能只身回京,他私底下收敛了梁国公的骨灰,偷偷供奉在宝泉寺。周誉才得以喘息,陪在母亲身边,他抓着母亲的手,期盼她能握住自己,再抱抱自己。
成年的皇子不能在后宫太久,除非得圣旨,周誉对此不抱希望,但他没有被人从母亲身边赶走,周琰听见自己母亲提醒皇帝周誉该出宫时,替他求了旨意。
这大概是周誉,在一开始真的想好好扶持他的因由。
淑妃好一时坏一时,样子和梁恒月离开时一样。
母亲也要走了吗?
他像幼时一样靠在淑妃身边,轻声喊她。
淑妃偶尔醒来,看着周誉,眼里渗出眼泪,她终于奔溃道。
“对不起阿誉…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觉得对不起…就不要再离开他……
周誉让她别大悲大喜,淑妃摇头哽咽道。
“我不该为了不存在的情爱…松口把你送走……对不起………他这辈子都没有爱过我…为什么……”
她哭完,又失去精神,慢慢睡过去。
皇帝不知道是心虚,还是良心发现,终于在她弥留之际时常探望,那几日是周誉和父亲为数不多好好说话的日子,他们短暂得做着一家三口。
后来母亲开始长时间睡着,或者长时间醒着,他每日都活在恐惧中,恐惧母亲不知何事的离开。
她醒的时候十分呆滞,恍然若失,会叫皇帝的小名,会问周誉他今天有没有来。
周誉会陷入一个怪圈,他内心开始怒其不争,皇帝从爱她时就是利用她稳坐帝位,有了权利后分解了淑妃自己外公家的权势,待老人走后,他迅速娶了自己心爱的人,扶为皇后,还放任皇后打压她,视她为二人之间的障碍。
这样的人为何还要在乎他?!为了他的三言两语把自己变成这样!
可他又想,母亲被困在这个围城里,太极宫困住了她的眼睛,让她只能看到自己身边的一亩三分地,让她想不通,解不脱。
周誉又恨自己责怪母亲的心。
那一天终究来了,母亲喝了一碗粥,摸了摸周誉的头发,闭上眼睛睡着,再也没有醒来。
她走的时候,抓着皇帝送给她的定情玉佩,她暖着负心人的东西,也没有暖阿誉的手。
周老板二三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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