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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中)

    贺常君也看见了他们。
    来不及多说。
    门后紧跟着走出另一个男人,眼眸狭长,是牌桌上唯一的“无名氏”。然而徐志怀一眼认出了他,是青帮的人,姓屠,名青。
    屠青抬手,冲贺常君又开一枪。
    贺常君弯腰躲过,侧身回敬两枪,边打边往走廊另一侧跑。
    子弹打在天花板的巨型吊灯,像顽童用力将皮球砸在墙上,刺啦啦一阵乱响,接着,皮球反拨过来般,灯影剧烈摇晃。乐队缩在角落,手忙脚乱地打包乐器,提琴嘲哳、管弦呕哑,堂下宾客尖叫着四处窜逃,舞鞋掉落一地。
    徐志怀俯身,手心摸到苏青瑶的软腰,左臂携着,将她一把提起,连拖带抱地想带她下楼。
    苏青瑶脸蛋被迫偎在他大衣的硬扣,面上泪痕斑驳,浑身又冷又热。她挣扎,仓皇中,米粒似的小牙咬在他的耳廓。
    徐志怀吃痛,但没放开,搂腰的手更紧些,硬是把她拖到一楼的大堂。
    一位宾客伸长了手臂,叫侍从快点开门。门锁打开的那一刹那,狂风夹带黑雨,一阵一阵泼洒进来。枯枝败叶也随风涌入,险些淹没了女士们遗留下的高跟鞋。
    近乎怨灵呜咽的呼啸声追在贺常君身后。
    他与屠青你追我赶,短短一两分钟,绕着环形布局的二楼跑了近半圈,瞧见了负伤的于锦铭。
    于锦铭扶墙站起,左手攥着留下的文明杖,鲜血涌出衬衣,白布上多出几道扭曲的线条。
    贺常君一咬牙,眼神示意于锦铭赶紧躲进房间,免得被流弹射中,继而转身朝后连开五枪,不管打不打得中,全为压制对方。
    屠青后退,躲到墙壁隆起的夹角处。待五声枪响完毕,他抓住时机,冲贺常君举枪。摁动扳机,并无枪声。男人一悚,意识到弹匣打空。他立刻往后退去,想抽空换弹匣。
    一方子弹刚刚打空,另一方将要去换弹匣。
    屏息间,枪声在此刻停歇。
    负伤的于锦铭反应却最快。
    “常君!”他喊,抛出手杖。
    贺常君利落地接过,冲屠青的脑袋挥去。
    嘭!一下。嘭!两下。
    屠青摔倒在地,鼻腔渗出一摊鲜血。
    “钥匙。”于锦铭又抛出车钥匙。
    贺常君将它揣进长衫,促喘着,取走屠青的枪和弹匣。他把文明杖还给于锦铭,用随身携带的手巾暂时塞住伤口止血,然后重新给枪上膛,接着一手拿枪,一手扶起于锦铭,走到楼梯口。
    徐志怀正挟着苏青瑶,在大堂,欲往门关去。
    两方再见,于锦铭本能大喊:“瑶瑶!”
    闻声,徐志怀回眸。
    风灌入,大衣紧贴着腿,扬到身后。
    这是在演什么不入流的苦命鸳鸯戏?恶心,他嗤笑,抬起枪口。
    贺常君见状,迅速举枪瞄准对方。
    两人相隔近二十米,拿着手枪,谁也无法保证能打中。
    “贺常君,我劝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徐志怀说。“抓紧时间跑吧,中统的人一到,你插翅难飞。”
    说罢,他高举手臂,一枪打在吊灯。
    伴随一阵脆响,灯泡碎裂,公馆顿时陷入黑暗的泥沼,众人只听疾风如擂鼓,乱步似飞雪。
    贺常君咬牙,干脆驮起于锦铭,叁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他趁着黑暗,挤在骚动的人流中,出公馆,找到斯蒂庞克轿车,开门,让于锦铭躺在后座。
    “不行,不能放他们走,瑶瑶会死的。”于锦铭脸色发白,怀中一滩血。
    贺常君发动汽车,恨恨道:“傻蛋,那也得你先保住命!”
    笔直的两束车灯将严密的雨幕割开一道口子,贺常君猛踩油门,闯进去,如同蚯蚓在地道蠕动,轿车在浩瀚的黑海里,一路朝公寓狂奔。
    他们很快到公寓。
    贺常君停车,拽住于锦铭的脚踝,拖出来。
    他的皮肤有点冷,不是什么好征兆。
    好在于锦铭意识清醒,右手扶着贺常君的肩,硬撑着上楼。
    全湿透了。
    雨水沿衣裳,从门关淌到客厅。
    “来不及打麻药,你忍着点。”贺常君取出医疗箱,又拿来一瓶高浓度伏特加,递给他。
    于锦铭平躺,猛灌一口烈酒。“别废话了。”
    衬衣黏住了伤口,贺常君小心翼翼地剪开被血浸透的白布,开始清创。他没在伤口发现子弹,也没瞧见贯穿伤,松了口气。
    “可能是你皮带系得高,金属扣挡了一下,叫子弹擦过去了。不然那么近的距离,内脏都给你打出来,流一地。”贺常君道。“躺好,我给你包扎。”
    于锦铭无声地笑了笑,惨白的脸上浮出些许红晕。
    “行了,我没事。”他轻轻说。“你快跑。”
    贺常君抿唇,眼皮低着,不搭理他,用双氧水冲洗完伤口,拿起手术剪,开始清理因灼烧而坏死的血肉。
    一剪子下去,于锦铭龇牙咧嘴,右手握拳,狠狠捶向地板。
    “你不问我是不是间谍了?”贺常君问。
    于锦铭躺在地板,偏头看向贺常君,又咧嘴一笑,怪傻的。
    贺常君猜他是酒上头。
    “是又怎么样?”于锦铭反问。
    贺常君剪出一段纱布,“那说明我利用了你。”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于锦铭道。
    贺常君不语。
    包扎完伤口,他起身回自己的卧室,取出一迭纸,又去拿来火盆。
    他用于锦铭的打火机,点燃文件。一抹腥红自手心飘飘然坠落,仿如落日余晖。猩红不断蚕食白纸,烧得毕剥作响,一口热气呼出去,盆内的黑灰柳絮般四处飘。
    “我的表。”贺常君烧着资料,突然开口。
    “怎么?”
    “记得帮我去修。”贺常君看向于锦铭,微微一笑。“你这人,从小就爱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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