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练习二室。
希丝卡敲了敲门,在确定室内的两人是古洛和伊亚后,便壮起胆子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室内有各式各样的演奏器材,从鼓架、小提琴、吹奏乐器甚至连钢琴都有。还有一架方桌在屋内中央,作为让眾人讨论构思之用。
古洛和伊亚分坐在方桌两旁,露出一付苦恼的表情,两人都如同低鸣不语一般沉思着。
「那个…对不起。」希丝卡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下,低头便开口说出这句话。
「嗯?」
「什么对不起?」古洛和伊亚则是此刻才彷彿被这句话唤醒,以问句反问。
正当希丝卡想开口补充之时,古洛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啊,我知道了,是组合的事吗?希丝卡学姐和学长本来就是同一组别的,会去当学长的助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喔…那个啊。在那种场合也只剩四个人了,不如说会去同情那种被孤立的孤僻傢伙,反倒让我想称讚小女孩你的伟大情操呢。」伊亚也跟着说道。
「啊…谢…谢谢你们。」希丝卡才如同放下一颗心一般,以掌心缓了缓胸口呼了口气。
「那么…你们在烦恼什么呢?」
「…本来想去学院食堂吃午餐,不过那里好像没有马铃薯,奶奶很不开心。」
「原来是这样啊…」希丝卡理解般的点了点头:「耶?那比赛的事呢?」
「叫这傢伙随便拿几个乐器上去弹一弹就行啦。」伊亚说着拍了拍古洛的背:「反正这傢伙都练了两年了。」
「那个…奶奶…我这两年没学任何乐器耶。」
「你说什么!」
「我就只有学曲子而已啊…」
「唔…这下惨了…用昨天那个卷轴不行吗?」
「麻枝老师不是规定了不行吗?」
希丝卡见两人一搭一唱,不自觉就插入话题:「那个…既然古洛同学能用调律盘,应该对各种乐器的谱都很熟悉了吧?而且,只要谱记得起来应该弹奏也不困难才对?」
两人见希丝卡这种对残酷的事实太过乐观的观点,不禁叹了口气。
「希丝卡学姐,调律盘是只要事先输入曲谱,即使不懂指法只要配合节奏打拍子就可以的,而且……」
「我看解释给小姑娘听也是没用的,还是直接示范吧。」
伊亚走到窗旁的钢琴前,拉开了琴键的封盖,坐在长椅上直接敲几个键试了试音,再以滑键确认音准后,将指摆上键位起了音:「这是一首大家都知道的民谣,也是常见的练习曲,通常我们都叫它……」
「小蜜蜂!」只听了前奏,古洛和希丝卡同时开了口。然后又对看一眼,不好意思的苦笑了一下。
伊亚对两人的反应饶有意味的偷笑了一下,跟着手里的键音哼着:「小蜜蜂-小蜜蜂-嗡嗡嗡,嗡嗡嗡,飞到西又飞到东……」
「大概就是这样。」伊亚转头向古洛招了招手:「你应该记得指法了吧?」
对音乐的记忆这件事,古洛是不会有任何疑问的,于是他点了点头。
「来,换你照作一次。」然后伊亚离开椅子,走到希丝卡的身边:「如果两年来他都是同样水准的话,你应该就可以看到好戏了。」
「咦……?」
古洛拉了拉袖子,将手指摆上键位,从记忆里确认一次后,露出了万分艰难的表情,按下了琴键。
「小-蜜-蜂-小-蜜-蜂-嗡嗡-嗡」像这样不成旋律的键音飘出,如同掩目击鼓一般依着动作一个一个键入指令,明明每个音色都是对的,即使有时还能连着按出几个连音,但是却完全不可能算是串连成曲。
「行了…我知道了。你也别在小姑娘前继续献丑了。」彷彿真的非常难听一般,伊亚苦恼的按着额头的太阳穴沉吟。
事实上别谈难听,古洛的演奏只是勉强把动作全部作出一次而已,根本没有任何节奏性可言。
「就是这样,这傢伙的手指根本跟不上拍子,和记性或音感这种东西完全没有关係,他就是手笨而已。」
「如…如果练习一下的话说不定?」希丝卡仍试着帮古洛找理由开脱。
「练习的话,从他小时候就已经让他玩了十几年了,但是就像你看到的,不管是琴键、笛子的运指还是合弦的指法,他没有一样能上手的。」伊亚搔了搔头,或许是觉得有一些是自己的责任:「如果在这里的两年他都没进步,那也根本不可能期待一天之内有成长……」
希丝卡露出了无言以对,僵硬的苦笑:「但…但是…」
「但是…?别说是比赛,就算身为对手的小姑娘放水,这傢伙的演奏跟交白卷差不多,不对,如果我来当评审应该是负分的。小姑娘不战而胜。」
「希丝卡学姐才不会放水……」
不知何时在两人对话的中途,古洛转过身来,少见的发表自己的意见反驳了奶奶的话:「学姐的协奏和合音是学院里面最完美的,能把主旋律的拍子完全调整到最完美的演出,要学姐放水而胜那是不可能的。」
「还帮人家说话,啊啊,那该怎么办呢?我们家心爱的小鬼要跪着舔别人的鞋子道歉了。」
「才没有赌到那种程度!」古洛和希丝卡又不自觉的用同一句话回应伊亚那夸张的论调。
「合音…啊,我想到了。」希丝卡突然像想起什么一般拍了手。然后走到钢琴旁,在长椅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来,古洛同学。」希丝卡说着拉起了古洛的双手,以自己的手包覆一般握着他的手背。「古洛同学只是抓不准拍子而已吧,既然这样……」
希丝卡一边说着一边按着古洛的手指,像是以自己的手按下键音一般让他按出应有的节奏:「小蜜蜂-小蜜蜂-就像这样,很简单对吧?」
希丝卡哼着歌,继续按着古洛的手背让他依节拍的旋律打出旋律,古洛虽然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所措,但也马上从这以身教学的方式中,明白了学姐想说的话。
肩併着肩的两个人,从腰身到大腿,身子彷彿要贴在一起,呼吸的声音也近在耳边。但是两个人的心理,全部的专注力都只投注在同一首简单的歌曲中。
「就是这样,这样能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好像有点懂了……」
当然,这一幕完全看在身后的伊亚眼里。
「奶奶,我想,我应该知道怎么作了…」
「嗯…看得出来,」伊亚又再次露出了饶有意味的浅笑:「不过,没想到看起来那么保守的小姑娘原来这么大胆,真是对你另眼看待。」
「大胆…?」两人同时发出疑惑。精神还只集中刚才的指法之中的古洛当然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但是希丝卡却不自觉的红着脸低下头跳起了身。
「我……我去帮你们买午餐…!」然后就像这样,逃跑般快步从教室里奔出。
「怎么了吗?奶奶。」古洛看着关上的门口,又回头看了看伊亚。
「没事,跟你完全没关係。」伊亚则是不知该笑还是该帮希丝卡感叹。
当希丝卡回到练习室时,隔着门就能听到微弱的,钢琴声响。
那明显太过钝感的键音,肯定就是还在练习的古洛的指法。然后另一个如同作为提示音一般的副音区,则是如同带领者一般。
「这首歌…是…」那首歌明显是希丝卡从未曾听过的歌曲,但却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如同幼年时在母亲的体内就已听过的,母亲唱给孩子的摇篮曲。
拉开了大门,伊亚与古洛各坐在椅子的一方,古洛所键出的旋律虽然还有些生疏,但与先前一个音一个音的破碎曲调相比显然已大为进步,至少已勉强能听出如同碎块一般的旋律。
(啊…是四手联弹吗…)希丝卡不敢出声打扰专注在琴音中的两人。
两人那闭起眼将集中力全贯注在指尖上的神情,令她在注视的同时,不禁有些神往。
然而,在走近后才发现,事情似乎并不是画面上那么美好……
「坐过去一点啦!」
「奶奶你靠太近了啦!」
「有什么办法,我要按的在那边啊!你又不能帮我按!」
「我已经剩下这么一点位置了耶。」
「滑键太慢了啦!你是想让人家以为我是主旋律吗!」
「我尽力了啦…副谱本来就比较少吧…!」
「你弹副谱?是你要比赛还是我要比赛啊?」
「不是本来就奶奶你接的战吗!」
「鏘」「噹」巨响与重压琴键,在接连的两段爆音回响中,伊亚收回手刀,转身跳下了座位。
「白痴!没用的傢伙!就这点本事也配让我教你!」自然的,从伊亚的口气中可以听出这回古洛的评价是连及格线也攀不上的低水准。
(原来比笨蛋还差的话会是「白痴」这样的评语……)看着两人感情很好的争吵,希丝卡不禁掩口苦笑:「我买午餐回来了。我们一起吃吧?」
「哼…这傢伙又让小姑娘见笑了。」伊亚转过身,再次补了句警惕:「给我继续练,只有这首歌你死也要给我记起来!」
古洛头仍埋在琴键中,按了几个键,小声的抱怨道:「记得起来跟弹得出来是两回事……」
「你说什么!」
「伊亚小姐,我买了蛋塔喔!吃看看吧!」希丝卡拉住彷彿立刻还会动手的伊亚,将她拉到桌旁的座位上。「我记得甜的东西伊亚小姐也喜欢吃吧?」
从昨天的记忆中能确定的是,伊亚习惯吃的是略带咸味的马铃薯料理,不敢吃太辣的料理,但对甜的调味却也是来者不拒。
「你说什么?这个银色的东西是…蛋?」
「这…那个银色的东西是不能吃的,要拨开才能吃。」
「这还真麻烦…」伊亚撕开蛋塔边缘的银色铝箔纸,露出黄色的派身将其放入口中。「唔喔喔喔……」
烤得焦黑酥脆的外层饼衣,再加上内里柔软的麵身,两者造成的口感已是绝顶,再加上滑嫩如果冻一般的蛋液带来的三层口感,同时包含了甜、脆、酥、软。
仅仅只是咬了半口,那嚼起来的香甜气味更是绝妙,奶香、蛋香、砂糖的甜味再配合上外层的饼味,融合成一种微妙的味道,明明如同在吃果冻或点心一般,却彷彿将包覆着的饼衣也跟着吃下去了,进而组合成一种甜而不腻的口感。让人有种不论多少也吃得下的感觉。
「这个…好!」伊亚连讚美的词一时也来不及细想,忙着将手里的两个也吃进口中。
「这个是车站前的店买的喔,那家店的蛋塔很有名呢。」希丝卡补充说道。
「喔?那家店连我也听说过耶。」不知何时古洛已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下。
「叫你去练习,你……」伊亚也不管手里吃得黏腻,伸起手刀又作势要出手。
「啊…那个,我也买了马铃薯套餐喔,吃完午餐再继续吧!」希丝卡推了推桌上的大量纸袋,连忙抢着开口:「古洛同学也吃看看蛋塔吧!」
「哼…」大概眼前的食物战胜过自制心,伊亚收起了怒意,从袋中找出薯条来吃。
「啊…这个…真的不错耶。」焦中带脆,加上淡淡的香气和甜味,令人回味无穷的滋味,连古洛都能吃得出来其中的美味。
「真的吗?其实也有可可口味的喔,下次也试试吧?」希丝卡开心的拍了手,推荐的美食有人喜欢,通常都比自己找到美味的店更加开心。
「这个就叫做牛嚼牡丹…浪费粮食。」伊亚在旁冷冷的自言自语,也不晓得她指的是哪一方:「唉唉…前途多舛啊。好像可以猜到将来的走向了。」
「伊…伊亚小姐!」虽知道古洛听不懂,希丝卡还是红着脸制止伊亚再说下去。
「嗯…唔嗯…有点冷掉的感觉也不错嘛。」伊亚如同什么也没说过似的别开视线,一边吃着纸袋中因冷掉而略为松软的炸马铃薯。
「对了,伊亚小姐,刚才弹的歌可以让我听听吗?」在一顿吃喝之后,希丝卡开口说着同时合起了掌,恳求般的向伊亚开口。
「嗯?」伊亚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斜眼看了一下旁边茫然无知的古洛,再看看眼前低下头拜託的希丝卡:「嗯……这个嘛……好吧。」
「反正也吃得很满足了。」伊亚拉起袖子,作势要走向钢琴旁的座位上。但是希丝卡却叫住了她。
「请等一下,」希丝卡拉起伊亚小小的手,以手帕为她擦拭一次刚才抓东西吃而油滑黏腻的手指。在每个手指都温柔仔细的擦拭过一次后,又换了另一隻手。「好,这样就不会沾到钢琴上了。」
「真是的…」伊亚苦笑了一下,不晓得是因为「真麻烦」的抱怨,还是在讚赏希丝卡的细心。
然后她坐上了长椅,将双手放置在琴键上,缓缓试了几个音:「我只弹这一次,你们好好听好了。」
然后在一轮滑键后,乐曲揭开了序幕。
由伊亚手中所奏出的曲子,和古洛刚才缓慢的节奏不同,是有些轻快,顺畅,彷彿炫技一般将主旋律和副旋律也一起奏出,但却使得曲子更加急促,节奏更加明快,就像是带着某种来不及开口的迫切,每一键都像是有着深刻而想表达些的某事的慨然。
在最后的一个音符也消逝在空气中后,彷彿听呆了的两人不自觉拍了拍手。
虽然和想听的东西不太一样,但希丝卡还是因伊亚的音乐性和曲中所带出的情感而感动不已。
「就是这样。」伊亚转过身子感叹的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只有这首歌你一定要学会。」
(刚才…伊亚小姐也说了类似的话吧?)希丝卡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的回想刚才的曲调。和古洛那缓慢而彷彿安眠曲一般的歌不同,伊亚的曲子是如同伸出手向前奔跑去寻求某物的急迫,然而她所寻求的东西,却似乎已是消逝很久的东西……就像…就像是…
脑海中不自觉冒出了古洛曾弹过的旋律,希丝卡猛的睁开双眼,看见了古洛重新坐回位上,和伊亚所重新弹出的第一个音符。
(啊…!就是这个…!伊亚小姐的曲中没有而一直在找的东西……)
那并不是言语能够传达的东西,是在故事中的人永远找不到而旁观者非常清楚的东西……
虽然有点不显眼,虽然有些笨拙……但是她们的曲子确实就在这里。
希丝卡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人的身影。
时间缓缓流逝,午后的时光,斜照入室内的阳光,轻轻吹动窗帘的微风,有那么几幕,希丝卡彷彿也不自觉的在这样安稳沉静的景色中昏昏欲睡……
夕阳西下的时分,钢琴的声音仍在室内悠久不散,从趴在桌上的身姿中起身,希丝卡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似乎是想到像这样在别人的演奏中睡着非常失礼,猛然的直起身子,却发现肩上多了件小小的披肩。
希丝卡感动的微微笑了一笑。轻轻揉了揉双眼,才发现眼前的两人对于在一旁听着的自己,完全没有分散任何注意力的空间,伊亚一直将心力注入在指导中,而古洛也挺起腰桿集中全部的精神投入于演奏中,就这样渡过了好几个小时。
于是希丝卡将肩上的衣物折好放置一旁的座位上后,转身离开了练习室。
在天色渐暗的夜幕下,希丝卡再次轻叩了大门,两人仍是没有分出多馀的心思去回应一旁的希丝卡,于是她将手里的纸袋放上了方桌,希丝卡很想叫两人停下休息一会,但是手只是刚伸起,便彷彿想到什么一般停下了手,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看着两人的背影。才转身离开了练习室。
练习室的隔音非常良好,也持续开放到深夜,住宿生的古洛当然也没有什么问题,就这样,练习的琴声持续到夜中,直到最后,连古洛也倒卧在桌上睡着了以后。伊亚在他的背上,轻轻的盖上了毛毯。
然后打开了窗子,一个人坐在窗沿上,看着窗外那明亮的月光与夜色。微凉的夜风从窗外吹入,她压了压被风吹起的长发,闭起眼享受这一刻的寧静。
伊亚将膝弓起,以手肘靠在膝上。小小的身影,坐在夜幕中的大窗下,从窗外传来些许的虫鸣与吹拂过树林的风声。月色透过大开的玻璃窗,在地上留下彷彿被切隔开的月影。
「奶奶……」不知是梦囈还是半清醒的呢喃,从古洛的口中缓缓冒出一声问句。
「嗯?」
「奶奶你那时想弹的歌…是这首歌吗…?」
伊亚抱着膝盖,将脸靠在大腿上。
这声话语,令她如同陷入回忆般的想起了许多事。
「你要…好好学。要弹好这首歌……」然后,像是避开问题一般的别过头,望着夜色的天空应道:「因为这是那个人……你真正的祖母所留给你的曲子。」
伊亚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愣愣的望着夜晚的天空,
许久许久,才终于停下思绪,缓缓叹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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