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信使到达梁州的时候,莫文渊正在县衙当值,主簿石大山算盘打得哗啦作响。
“今年的税银比前年翻了两倍不止,照这个势头,明年三间府库就能装满铜钱!”
莫文渊翻着手中账册,却没有这么乐观。
“难说。收上来的税涨了,支出也水涨船高,税银刚收完没多久,库里就空了大半。”
石大山抬起一支眼看他:“大小姐不知道钱花到哪儿去了?”
军费,粮饷,造船,样样吞金如水。
说到这个,莫文渊难免好奇,放下账册。
“听说石主簿和文书都是本地人,我兄长和……阿宣姑娘花空梁州府库攻打幽州,你们怎么看?”
石大山看着他,忽而坦然一笑。
“在下的看法很简单——听姑娘的命令,替她守好梁州。”
石大山:“在下更好奇的是,姑娘临走前,为何要把梁州事务交给大小姐总理?大小姐来的时日不长,对梁州的了解不比侍卫长九霄姑娘,也不及跟随侯爷多年的刘先锋,要说这二人负责城内治安和巡防,余下的事务我和方兄也足以应付——不管怎么看,让大小姐管梁州事都不像托付梁州,而像是给大小姐分权。”
石大山视线里含着警惕与打量。
“在下不得不好奇问一句,大小姐在京城时同姑娘关系很好吗?”
莫文渊心头一动。
他和昭阳公主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很好”。
即便未曾正面交恶,自己也确实想过大婚后悄悄杀了她,父亲死在大婚当日,更是让自己对她迁怒。
可她和妹妹同舟共济是真的,让自己暂管梁州事务也是真的……
朱暄这个人,莫文渊看不明白。
比如,为何她硬要随行出征?
就算练过一点武,也难保刀剑无眼,冒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鼓励军心?照他说,坐镇梁州才是更好的选择吧?
想起朱暄故意误导他北上剿匪,白白煎熬几个月,文渊心里又泛起一丝隐隐的恼恨。
昭阳公主是个多么恶劣的人啊。
说什么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一定都是哄人的胡话!
莫文渊胡思乱想着,随口道:“我是侯府小姐,在京城和她也算得上手帕交。”
石大山一脸天崩地裂:“阿宣姑娘那样的人……也会有手帕交?”
莫文渊一口咬定:“当然有!姑娘家任凭现在怎样,小时候不都一样玩布娃娃绣花穿绳!”
石大山还要再问,突然有人敲门,莫文渊抬头看是个容色姝丽的玉面少年郎,手里拿着张图纸。
石大山见到他瞬间一脸慈爱,比亲孙子还亲。
“哟,白羽来了,快进来!大小姐不知道吧,他做出来的火药可是咱们梁州一宝!这次又有什么新发明?”
白羽连寒暄都没有,把图纸拍到他们面前,“我需要铁。”
石大山为难搓手:“小羽啊……铁现在稀缺得很啊,梁州能找得到的都打成兵器装备了,实在没有结余……旁的成吗?”
白羽板着脸:“必须是铁。”
两个人讨价还价,白羽一寸不退。
莫文渊在一旁听着,时不时看看少年白皙倔强的脸,后知后觉想起来,他和白羽曾经见过。
那还是一个月前,他偶然听到几个兵士闲聊,说将军对火药坊的技师很是青睐,十日里有八日要过去,说话温柔小意,可见器重。
这话旁人听着没什么,可到了莫文渊耳朵里就大不相同。
妹妹年纪早过了二十,即便不急着生育,他也希望有个好脾性的男子照顾妹妹起居。
火药技师离自己设想的温顺书生有些远,但莫文渊很快想通,只要性子好,未尝不可。
他找机会去搭话,隔着火药坊的烟雾,看不清技师的脸,只得先客套地夸奖白羽的才华,道定国侯很珍惜他这个朋友云云。
谁料少年头都不回,用讥诮的语气冷冷道:“我一介贱民,做过乞丐,也做过土匪,不敢高攀做侯爷的朋友。”
莫文渊:“???”
他登时心头火起。
不敢高攀,你还真就高攀不上!
莫文渊亲自找了七八个俊美书生让妹妹相看,企图让她换个人选,奈何她实在太忙,又要出征,此事只好作罢。
可今日一见,白羽倒不是针对妹妹,而是一概而论地没礼貌。
重要的是,洗净烟灰的这张脸……确实比自己找的那些书生好看太多太多。
石大山好脾气地哄了又哄,终于哄得白羽皱着眉头松口,“说好了,下个月给我两倍的铁!月初就给,不能赖账!”
石大山:“不赖账不赖账,我保证!哎!你还没说你的新发明是什么?”
白羽不耐烦,“说了你也听不懂。”大步朝外走。
“是枪!”
枪?
莫文渊看了一眼留下的图纸,他好像在妹妹的书房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县衙守门人慌不择路冲进来。
“大小姐,石先生,幽州来信!”
算着日子,妹妹几日前就该到幽州了,莫文渊接过信,不知为何,心突然发起抖来。
石大山:“哟!这是捷报吧?肯定是捷报!”
送信人低下头,不发一言,二人都觉察到不对。
莫文渊嗓子发抖,手指也在抖,险些把信封扯烂,好不容易展平信纸,看到上面最显眼的几个字:
【幽州被历州周边五县联合围攻,定国侯伤重,命在旦夕……】
“刺啦”一声,信纸被生生扯成两半。
·
半月前。
朱暄和莫文鸢正在花天酒地。
幽州打得并不容易,不论是乔莲率领的二十艘船、幽州府衙、还是离岛上的乔家老宅,都进行了殊死搏斗。
乔家本就是水匪起家,很有一番搏命斗狠的勇猛,乔老太爷年过花甲仍能提刀,就连后宅的乔大夫人都卸下钗环,换上劲装,带家人奋勇抗敌。
若非趁其不备突袭,对方措手不及,只怕激战时间还会更久。
因而最终得胜后,以庆功宴犒赏三军必不可少。
宴会上,朱暄坐在首位,莫文鸢和曹舟以下分水陆两军,欣赏光着上身显露出结实肌肉的舞男随鼓点起舞,时不时吹口哨欢呼。
朱暄侧头,往身后的桌案上放了些瓜果,好脾气道:“乔莲,总要吃点东西,要绝食吗?”
乔莲今日也被装扮一新,头发是他最爱梳的细辫子(侍从倒是想换个发型,然而他拼命抵抗,摆出了宁可砍头也不梳头的架势),身上衣裳水红的薄纱布料只有巴掌大小,要透不透地很是勾人。
乔莲面上并无羞耻尴尬,他静静无声地坐着,如一尊精美的石刻雕像,听到朱暄让他吃东西,就木然地伸手拿果子吃。
朱暄笑了笑,伸手去摸他胸口的小辫子,说:“乖,待会儿还有更好吃的。”
手指从辫梢摸到柔嫩光滑之处,弹性手感好到惊人,朱暄没忍住掐出一点指痕,乔莲石刻般的脸终于红了——不是羞怯,是愤怒。
“放开我。”
“我偏不放。”
朱暄火上浇油,又笑着用指尖勾了勾他的下颌,勾到自己红唇边,做出亲吻的姿态。
台下嘘声一片。
庆功宴上,被关在离岛的乔氏族人也被请了过来——乔家毕竟在幽州百年,很有些威望,朱暄要保证幽州日后的稳定,就要尽可能地让乔家俯首。
可以想见,乔氏族人看到乔莲以舞男装扮坐在朱暄身后,乖巧顺从地被调戏亵玩,是怎样的心情——坐在曹舟身后的乔老太爷气得双目充血,快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唯有乔莲一人清楚,就在他要出手抓对方咽喉时,那女人毫不设防,魔鬼一样的红唇在他耳边吐出声音:
“你吃了淳于衍的药,总归是没力气,再怎么挣扎也是自取其辱。”
“你不为自己,也总要为乔家其余人想一想——打幽州死了那么多人,却不得不留着乔家满门,不能杀光不说,还要把乔家人请到宴会上好吃好喝地伺候——多少人心里气不过?”
“你乖一点,好好跟在我身边,我保下你全家性命,这个交易怎么样?”
乔莲咬了咬唇,面露希冀:“你放了我,我可以为你打仗!”
朱暄乐了:“我放了你,再把刀送回到你手里,你爹就会让你来杀我了。”
乔莲想反驳,朱暄朱红的指尖按在他唇上:“再说我有曹舟,不需要她的手下败将。”
这话未免残忍。
乔莲目露凶光的双眼渐渐黯淡,紧握成拳的手指也缓缓松开,嗓音嘶哑难听:
“带兵的将军让你坐在主位,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说你是公主,是真的吗?”
朱暄笑着摩挲他的脸:“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乔莲瞪着她:“若是假的……我不能杀你,总有人能!朝廷可以杀你,皇帝也可以杀你!”
朱暄乐不可支:“你以为是真的,朝廷就不杀?”
明明没喝酒,却熏得有点醉,朱暄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以为朝廷不杀我,是不想吗?”
旁人听不见他们对话,只瞧见女子花枝乱颤,还以为二人在打情骂俏,乔老太爷的脸色更难看了。
朱暄笑够了,陡然换上一副残忍神色,冷酷道:
“听说你母亲是采莲女,尤擅歌舞,你名字里也有个莲,去给我跳个采莲舞。”
奏乐声恰在此时停下来。
满场都听到了朱暄的话。
曹舟大喊:“末将要看采莲舞!”说着醉醺醺地用手掌在桌案上拍起了鼓点,醉态引起大片哄笑。
乔莲脸颊涨红,“我不会。”
但哪有人理他。
乔莲被推到堂中央的时候,乔老太爷双目通红,眼里射出的刀子足够扎透朱暄几百遍。
这时堂外响起高亢的通报声,救了茫然无措的乔莲:
“陛下圣旨到——请定国侯前来接旨——”
府衙前很快设起了祭坛,摆好祭品,定国侯一身武将官袍,在祭坛前下拜。
传旨官清了清嗓子:
(圣旨中的冗长废话,笔者略去,只简略总结。就是朝廷没钱,对不起,定国侯要剿匪需要钱粮人马,朝廷也知道,因而允许定国侯相机而变,听说你去打幽州,这就很好!幽州拖欠朝廷税银已经很久了,这下正好补给你,你就有钱了哇,请再接再厉。)
莫文鸢面无表情。
任谁接到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但对不起钱真的没有”的圣旨,都不可能愉快的。
传旨官抹了抹额角的汗,十分害怕定国侯迁怒,一刀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祭旗。
然而圣旨下一句,更让他汗颜,因为朝廷不止对定国侯无耻,竟然连陛下的脸都不要了!
“感念定国侯顾念家人,特此追封昭阳公主为镇国公主,定国侯之妹莫文鸢为从五品归德郎将,允其随军照顾兄长……”
后面是从五品归德郎将的饷银俸禄一应福利,传旨官一边念,一边小心翼翼瞟了眼定国侯,突然发现他在笑。
定国侯……在笑????
朝廷不给钱不给粮只会放马后炮,就给家里一死一活的女眷一点身后荣耀,定国侯是……气笑了吗?
传旨官语气迟疑:“定国侯接旨吧。”
莫文鸢没起身,只是抬起头。
传旨官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确是在笑,笑得很抒怀,很畅快。
“大人且等等,还有一人要和臣一同接旨。”
传旨官满头雾水:“……归德郎将也在幽州?下官以为她在梁州……”
莫文鸢点头:“家妹确实在梁州。”
那还有谁要接旨?
传旨官顺着莫文鸢的视线,望向人群潮水般分开之处。
女子一身朱红龙纹锦袍,一步步走上前。
传旨官肝胆俱裂:“……昭阳公……公主?你……你不是……”
你不是死了吗?!!!!!!
在他问出下半句之前,朱暄握住莫文鸢的手,二人双双跪在祭坛前,声音清晰,响彻云霄。
“——儿臣领旨谢恩。”
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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