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为走了。
邻家的琴声抽乾了宇静房间里的空气,在墙角,宇静躺在地上缩着,看小雪翻身,这已成他日子唯一的娱乐。
他儘量不出门,儘量不起身,把自己深深藏在深水层,以免看见山的骨骸或触碰零星的沙,彷彿这个世界只有他和小雪。
然而,小雪饿得到处叫,唤宇静也没用,甩甩尾,从窗户爬了出去,站在窗口,望了宇静一眼。宇静想抓住牠「小雪!」小雪一震,跳下窗台。宇静衝出门,在路上找着,阳光摊在路上,这是冬天少有的,海风却依然冰冷,酸咸苦辣。宇静为了抓小雪翻遍所有小巷,途中见到一隻疑似小雪的猫咪,晃着尾巴,往市区去了。宇静在市区广场上左顾右盼,苍白细瘦,又一头乱发,像极了流浪汉,找不到小雪的身影,只能累得坐在广场圣诞树下,躲躲中午刺眼却不温煦的阳光。
远方,一对情侣出了电影院,两人紧紧地牵着,聊着天,笑得很开心。
是艾佳,宇静望着,乾乾地。那个笑容宇静在过去的一年里从没看过,不是因为父母不允许在高中交男女朋友吗?宇静晓得自己被骗了,却不生怨懟,这时他只想着,或许那天答应了顺为,牵手的会不会变成他们。
那就算全世界都反对,我也不会放开你的手,宇静发誓,握起拳头,却只感觉到指尖的冰冷,他早已错过了一切。这时艾佳来到了圣诞树,走了过去,越走越远,不知是谁还回头送了一道鄙视的眼神。
到了家,没了猫,爸爸却回来了。宇静在客厅见到衣衫不整的爸,满脸通红着,喝了不少酒似的。「嗝……宇静啊……来看……你的新妈妈。」爸爸语气胡乱,充斥着酒味,一位身材火辣的女士从楼上走了下来,噗哧噗哧地抽菸。「儿子啊,给妈妈一个抱抱?」那人张开双臂,勾引似地露出乳沟。
皱着眉,宇静奔了出去,想逃避一切,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在心里大吼,费尽力气地跑,好像这一跑生命就会结束。
在海岸边,宇静累得趴在沙滩,熟悉的海轻触他的身体,却害怕地缩了回去,宇静望着来袭的浪,那翻腾到顶峰的浪,倏地,却破碎了,原来一些没有上岸,而是沉沉地死在深海了。
月亮点了一盏烛火给宇静,倚着漂流木,他彷彿已经习惯缩着,从双膝的小缝窥视外头,邻家的琴声没有停,混杂着风声浪响,彷彿一切开始结冻,但宇静也不在乎了。
他望着四周,为什么海边看不见山呢?他问海,当然,没人回答。突然地手机响了,伴随快没电的警告。
是数学老师,身为不听课的学生,宇静只是听着电话的另一端讲了什么。
「宇静,宇静,你在吗?我是数学老师。」
「你在听吗?顺为託给我一个东西,他想要给你。」
「有时间的话,来顺为家找我。」
电话掛了,宇静闭上眼,却没办法睡着。他并不想回去回忆起伤痛,但顺为想给他什么却让他更在意,宇静只好一步一步地,跋涉起来,从海到山。
「顺为。」「怎么了?」顺为的头趴在宇静的桌上,那时的夕阳角度正好,染在顺为的侧脸,宇静都没发觉到他对着这张侧脸发呆。
那是写完地理作业的午休「你的家……跟我的家。」宇静摸着顺为的头发,不知不觉地「是山到海的距离欸。」
「没有很远啊,从我家都看得见海的。」顺为说,躺着「就算很远,我以后也可以骑车载你啊。」
以后,是多么漫长呢?宇静想。
到了顺为的家,宇静的鞋子已经破了一个大窟窿。顺为的家很阴暗,山几乎遮蔽了阳光,像林木筛洒一般,仅留细碎的光屑遍地刺人。
门边,宇静隻身坐着,感受林木的拥抱,感觉森林的气息,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与海不同,就算全身受伤,也感觉不到痛,彷彿顺为就在这里,就在楼上看着他,无声地。
「宇静,是你吗?」数学老师的声音。宇静撇了他一眼,老师原来住在对面。「天啊,你怎么了,怎么会这么脏?」说完老师拉着宇静的手,或许过分热情地,进屋。
老师拿了条白毛巾,起初宇静只想擦擦脸,抹去可能有的泪痕,一抹,白毛巾的马上变成黑的,他只好把毛巾放在膝盖上,继续缩着。
好久好久以前他也曾这样过,孤单、无助、弱小,一个人在百货公司找妈妈,那时他才五岁。因为弱小,他只能哭、只能缩着,妈妈会不会永远消失了呢?他想,想到这里哭得越大声,自己也缩的越小、越畏惧了。
熙来攘往,却没人停下。每个经过的脚步踏下就像地震,而他只能躲着,却没有办法完全躲避这场灾难。那时,真的好可怕。宇静回想到这里,彷彿还能听见当时的声音。就在那时,有人停下来了。
一个叔叔,「弟弟你走丢了吗?」他问。宇静抬起头,泪痕就像藤蔓一样纵横,却哽着话语,两人对看良久。
叔叔拉着他的手,过份热情地,服务台,宇静颤抖着,坐在服务台上,「周小姐,您的孩子正在服务台等您,请尽速到服务台谢谢。」服务台姐姐的声音,姐姐给了一个笑容:「弟弟你妈妈很快就会回来了唷。」
妈妈真的来了,慌忙地来了,她跟叔叔姐姐拼命道谢,不知为什么,叔叔蹲下来,笑着,从包包中拿出一个小本子,给了我,那是本着色的本子,宇静拿着,正想说谢谢,却看到了叔叔腕上有一条长长的红色直线,像画笔画的,当他想问叔叔是不是也喜欢画画,叔叔却走了。
「宇静啊,你吃饭了没?」数学老师嚷着,他正在煮着麵,宇静闻着,肚子胡乱地叫,自己都没发现。老师端了碗麵在宇静面前,拿走摆在他座位前的一面相框,小心地,立在旁边,一个女人在框里笑得好开心。
「其实顺为跟我是老邻居了。」老师坐在对面,看着宇静一口两口慢慢吃「跟他相处的好多年中,他每次都会跟我说你的事情呢。」
老师吸了吸鼻子,想起以前坐在宇静位置上的顺为,吃着一样的麵,心里盪出了许多酸涩「我想……他一定很急着把这个给你吧。」老师从柜上拿下一个盒子,虽不精緻,却彷彿有着贵重的价值。
老师伸手把盒子拿给宇静,宇静拿了盒子,愣了──老师腕上有条红色的伤痕,像画笔画的,跟五岁遇到的叔叔一模一样,只是顏色深了点。因为那叔叔,他爱上了画画,每天拼命拿着蜡笔在着色本上涂鸦,因此,他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才会当上了学艺股长。
老师笑的灿烂,这笑容在五岁那时他也见过,却有着顺为的味道。宇静留下眼泪,吓到了老师,急忙拿卫生纸过来,回来时宇静却不见了,空空的房间,只留下空碗、黑了一块的布、和风过山林的声响,窸窸窣窣。
一步一步,越来越远,宏大的山越来越矮,新竹就是这样奇妙的地方,有山有海,只是遥远着。
宇静走着,经过的路有些熟悉、有些陌生,跟经过的人一样,一些深深地烙下了痕跡、一些却只是过客,而最令人痛心的却是──落下痕跡的过客。
在圣诞树广场下,宇静坐下来喘口气,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夜晚,却一切都不同了。
在这,七彩的灯泡闪烁下,月亮从海洋移动到了山顶,最后少不了的,沉没在山上的林浪中,溺毙。
宇静看着盒子,那宛如潘朵拉的盒子,明明知道打开的危险、明明晓得自己会有多伤痛,却抵不过迤逗,开了。
霓虹洒满街巷,夜晚被斟得太满,溢出的究竟是思念还是哀愁?盒子里,装着不是什么文字、不是遗物,是宇静的手錶,简单地归还。
宇静静默的抚着錶,蓝色的錶带,萤光的指针,是的,是他的錶。指针却停止转动,生了根似地定在那里,大概是顺为不敢跟宇静说。
宇静呆了,夜晚静了,时间彷彿泡在水里,一动也不动。宇静对着指针定神,却漫漶了,宇静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手錶指针所指的时间,5点20分,一分一秒都没有少。海平静了,在海面上,起了沦涟。顺为的生命全部为了这句话,在倒在地上挣扎时,痛苦地调着手錶,520(我爱你)。
虽然山海不互容,但山仍愿意付出一切,为海,爱着海;海也爱着山,静静地。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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