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飞花捲帘忆旧年
「冯夷阵,以冯夷为名,是其以前人留下的古阵改进而成。冯夷一成,方圆冻结,魔物难近,能保千人性命,修为高者施阵能持续十日之久,如果有法器相助,时间可以更久,是防守保命的大阵。」沉莫若折下一支竹枝在沙盘推演阵法的成形落点,「欲成冯夷,意行心成,灵气耗损极巨,非元婴以上修者不能行。」
沉莫若刚说完,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师弟在发呆。
他戳戳对方的额头道:「想什么呢?我说的你记住了吗?」
「师兄,我只是想……若能将阵法精进一下,是否金丹以下的修者也能轻易的施行,在危急之时保护更多的人?」
闻言,沉莫若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他没想到这个外表冷冰冰的师弟,居然有如此的胸襟,小看他了。当年将他捡回来果然没错,老师也没看错人,本师兄很欣慰。
「小小年纪,悲天悯人,心境了得。你日后得道成仙,别忘了给师兄开个后门。」沉莫若打趣。
「师兄,你要我开大门都可以。」冷冰冰的少年郑重地道。
沉莫若失笑,捏捏少年的脸颊,手感很好。
「不错,冯夷阵另有一个变阵,需有筑基两人以上配合,相互借助灵气即可施行。不过范围较小,能保护的人数也有限。」
语落,沉轻涯抬起右手,捏了一个剑诀,“隐世绝”瞬间现身,在少年的身后微微锋鸣。
少年本能地身体一绷,便听见他师兄低声地道:「唤出你的剑,如师兄这般。」
那张俊秀清雅的脸蛋除了认真的表情没有其他,于是少年放松了身体,也将自己的剑唤出来停在沉莫若的身后。
他见沉莫若瞬间换了一个手诀,“隐世绝”上的灵气爆发,震荡出来的气流扫落许多竹叶,一时之间叶落纷纷,竹子的清香渐渐弥漫两人之间。气流向四面八方射出,在地面上形成一个隐隐约约的的圆,被震下来的叶子忽然就凝结在空中,闪着锐利的锋芒。
少年瞪大眼非常震惊,好奇去碰,居然被叶子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血流如注。
「懂了吗?」
沉莫若相信少年深具慧根,一遍就会。
果然,少年手势一变,另一个圆立刻在空中形成,将上空也包裹起来,灵气激盪。远远看,像一个淡青色的鸡蛋壳子。
「如果是师兄一人,就不需要手诀了吧?」刚刚沉莫若都说了“意行心成”,也就是说修为深厚的修士只要一个意念,眨眼就能形成冯夷阵。
「是不需要,然而要做到“意行心成”却也不易。」毕竟是古阵,还是一个大阵,当然还需借助其他事物,例如事先放置阵石之类的。
少年低头思索,手指还在流血,沉莫若见了连忙撕了一片自己的衣角,笨手笨脚替少年包扎。
「不疼吗?」
伤口这么深,少年仍是表情冷淡,沉莫若无奈。
「你才刚修无情道,性子就已经如此淡薄了吗?」
「……没有,我小时候就是这样。」
沉莫若摸摸他的头,不再多说,带着他回去。
海棠花被一阵清风捲入室内,原本假寐的人缓缓地睁开眼睛,望了一下天空,湛蓝明漾,不染毫尘。
原来时光太长,时间太短。
他用片刻过上了年少。
炉里的香已经燃尽,小猫咪正在追着蝴蝶玩,手边的命灯依旧澄亮。
他抱守归一,努力地将灵息平復下来。元婴出走后,他的境界提升极慢,如今才只提升了一个小境界,却也没有过急迫。倒是做了许久以前的梦,内息便开始不稳,他深知梦里的那个人能够影响他全部心神。
水榭外站了一排人,全是逍遥岭的长老,还有掌门。
「师叔,您交代的事已经吩咐下去。他不会起疑,我会让弟子多多照看。」掌门轻扣流芳水榭的结界,传音给里头的正在调息的无非仙尊。
掌门生得俊朗非凡,身材高大,一身逍遥岭特有的白色道袍将他衬得意气风发。年纪轻轻,荣登出窍期,高野之战让他一战成名,从此『金刚鐘』成为天下豪杰,为人敬仰。
「仙尊,您既然已经出关,为何不坦白?让元婴长期在外游走并非好事,毕竟灵体较为脆弱,眼下魔族疑似復兴,危机四伏──您不打算尽快晋阶吗?」另一旁的白鬍子长老跟着说。他鹤发童顏,面覆长髯,身材瘦小,身上散逸着丹药香,是多年来浸淫此道的修真者。自然,逍遥岭全是剑修,他的剑法自然也不错。不过兼修丹道的他的确有资格如此劝戒,毕竟他也是看着仙尊长大,比其他人对他亲近几分。
「贺老,我了解你的担忧,但现在还不行。」无非仙尊传音入密,「第三个丹方尚未完成,还需一些时日,他不能离我的视线太远,我只能出此下策。」
「另外,青沅秘境即将开啟,里头有异变,我怀疑此次会有魔族混入。你们几人择二随弟子们一同进入,但记住,别打草惊蛇。」
掌门领悟:「师叔想循线捉人?」
「魔神堑封印松动,肉魁儡已经出现,魔族可能已经逃出,我想查清楚究竟是谁在找死。」
肉魁儡,魔族的养料,原身是人类,可被魔气沾染,成了魁儡。没有自我意识,只听从魔族的指令,它的身体全是剧毒和魔气,成熟体的肉魁儡极易传染人类。那日在悬壶门下的城镇追查的,还只是幼体。因此他们必须尽快查出肉魁儡的去向,避免它们像瘟疫般传染人再次造成二十年前那样的人间炼狱。
然而,有人在掩盖肉魁儡的踪跡。每每追查,总是在某个地方绕圈,然后便失去了线索。那次线索指向逆雪宗,可当他去了逆雪宗,却一丝魔气都感觉不到──肉魁儡又凭空消失了。
「师叔有怀疑的人?」掌门自然知晓那次派出十二名逍遥岭的亲传弟子出去追查,追了一个多月却毫无结果。他们自然只能将目标转换,去打探人界近来是否有瘟疫发生,目前还未有消息传回,看似一片祥和,底下却暗潮涌动。
「尚无证据。」
「可青沅秘境有限制修为,我等要如何进入?」
「呆啊,我有药啊。」贺老白身旁的道友一眼。
道友嫌弃地远离他,「别!要吃你的药我倒不如吃柳长歌的!」
「你对我徒弟有非分之想?」
「呸!为老不遵。」
「话说回来,柳长歌何时到?」
贺老说:「他替仙尊採药去了,还要一些时日。」
「去了哪里?」
「濂洞小秘境,有一味灵药在秘境中心,得费心寻找几日。」
他们总算明白,原来无非仙尊是在等柳长歌,也只有他来了,第三个丹方才能完成。
「仙尊,至于悬壶门那两位的事?」
「先不用管,悬壶门野心勃勃,我想看看他们意欲为何。」
「诺。」
言草峰的灵田有灵河灌溉,草药欣欣向荣,有好几味药草已经可以收成。沉莫若不修医道也不修丹道,因此对此兴致缺缺,不过这条小灵河倒是深得他心。他去看过,灵河自逍遥岭最高耸的北峰蜿蜒而下,春日将过,融雪漂浮,带着一股北冰地界的温度而来。而北冰地界底下有好几条大灵脉,因此它的雪水也夹带了令人神清气爽的磅礡灵气,对于修行相当有助益。
连续几日,顾元宗跟着逍遥岭的师兄弟去北面小树林狩猎,沉莫若没有跟去,利用独处的时间修炼剑法心诀和摆置阵法。心诀是他前生的太玄合一道里的太一玄极诀,主人剑合一,人物合一,天人合一。若说无情诀主杀戮,太一玄极便主化物,说白一些就是《道德经》里的「无」。又如《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幻梦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也因此,沉莫若的剑法高超,不是他多年的苦修,而是他其实不必用剑。心随意指,何物均能是剑。一叶一花,是剑;一意一念,是剑;一生一灭,也是剑。
于旁人言,这个心诀令人无法想像,无法具体化为物,极为艰难。
点星真人曾对沉莫若讚其前无古人的天赋,因而能窥见一些天道法则底下所有修仙之法的法门诀窍。那法门规则既渺小,又宏大,无法言语形容。
沉莫若将小石子摆成一个小圈,又在东南西北插上几支小树枝,双手于丹田处画阴阳两圆,指尖蓄力一点,灵力如流,自石圈的东方匯入,经南西北之后,爬升至上方,在石圈正中央分散成许多小丝落下。一个小小的简易冯夷变阵就完成了,法阵闪闪发光,在阳光下璀璨如宝石。
他左看右看,还挺满意,准备收起灵气之时,他手边出然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头,头上两隻可爱的褐色角形耳朵,正敏感地抖了抖。
一隻小猫,忽然出现在他视线内,好奇地看着小法阵。
小猫感觉到他在盯着牠,抬头,水汪汪的瞳仁如黑曜石,正放大着。
牠很兴奋。沉莫若扬起眉,双手环绕小猫的前肢下,将牠抱起。
「小东西,你哪来的?」沉莫若觉得奇怪,牠是第二个不明原因躲过他的感知的生物。想了想,既然如此,这小东西必定不是凡物,也许已经开了灵智,于是调侃地问:「会说话吧?」
小猫喵呜一声,四爪紧揪着沉莫若不放。
「有没有名字?」他又问,小猫又是喵地一声,显然不会人话,但听得懂。
沉莫若将牠抓到眼前,看见牠除了耳朵是褐色的,就只有白色肚皮上有一个黑点──是隻奇怪的三花猫。
「小东西你的主人呢?」会在逍遥岭出现的动物都不是普通人界的那种,要不就是开了灵智,要不就是本身是灵兽,已经修行许久。而后者,若心思不纯,则统称为妖。
小猫似乎很喜欢他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鑽,东磨西蹭,一副看见主人的样子。
沉莫若拿牠没办法,只得抱着牠起身回屋。
「你要吃点东西吗?」
「喵呜~」小猫跳上床,这里踩踩那里踏踏,巡视一圈,然后伸个懒腰,趴下看他,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
沉莫若无奈,「你不打算走了是吗?」
小猫不理会他,开始舔毛。
「好吧,我这儿也的确没东西给你吃,只有药,吃吗?」沉莫若从桌上拿起顾元宗出门前事先放好的丹药,一口吞下,那苦味还是不由自主地冒了上来。「嘶……也太苦了。」他翻找小柳条,却发现糖已经被他吃光了,一点糖渣都没剩,最后只能皱着一张脸,灌了自己一大壶水,才免强将药味压下。
小猫歪着头看了看他,待了一会,最后一溜烟跑掉了。
沉莫若没追,天地灵物均是自由,来者去去者来,很稀松平常。
只是他没想到才过了一会儿,那隻小猫又出现了,嘴里还叼了一个袋子。
沉莫若正在翻看书籍,一只袋子忽然甩上自己的桌前,他吓了一跳:「你不是走了,又干嘛?」小猫用头顶着那个袋子,示意沉莫若快打开。「什么……哇!这么多糖!哪里偷来的?」
小猫咬了他一口,反驳不是偷的。
「要给我?」沉莫若受宠若惊,但也清楚这是有人给牠的,「你的主人?」
翻看带子,只见角落绣了一朵白花,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只寻常的储物袋子。他想了想,将糖放到自己的小柳条,然后放着一颗灵石进袋子,交还给小猫。
「这是回礼。」
小猫听懂了,叼着袋子走了。
明月高悬,斗星移转。
顾元宗披星载月,一身寒意地回来。
沉莫若没有睡,正在床上盘腿内修。他睁开眼,疑惑地望了望窗外,天气很好。
「你去了哪里,一身寒凉之气?」
顾元宗脱下外袍裹在右手上,手一翻,一把锋利澈亮的长剑稳稳地停在空中。剑身反映着洒进室内的月光,隐约有条小龙在剑身游走。
「滴上你的血,将它认主。」
沉莫若惊呆,「这把剑你哪弄来的?」
「秘境。」没有多言,顾元宗右手持剑,左手捉起沉莫若的手,给了一个刀口,鲜红的血冒出如珠落在剑身上。登时,剑身一个嗡鸣,血珠被吸得乾净。剑彷彿有意识,瞬间脱离顾元宗的手,转而飞至沉莫若的手中。
沉莫若紧握着它甩了几下,意随剑走,油然而生的默契感让他浑身灵脉舒畅无比,一套逍遥岭的基础剑招信手捻来,灵力游走毫无滞涩。
且剑刃断发,剑身湛亮,是把极好的剑。
沉莫若问:「它的名字?」
「你取。」
想起年少练剑时,心头顿生的熟悉之感,让他脱口而出:「那就叫无明吧。」
沉莫若扬起嘴角,看向顾元宗,衷心道:「谢谢。」
见沉莫若很开心,顾元宗也笑了。
将剑收进小柳条,沉莫若向顾元宗说起今天的小猫。顾元宗静静听完,没有多大的反应,只说:「你要是喜欢牠,下次就别让牠走了。」
「那不行,牠应该有主人的。」
「牠很亲近你,牠的主人应该也不介意。若是介意,便不会送你松子糖。」
「说到这个,那袋子绣的小花我觉得有点眼熟……」沉莫若当时没注意,现在想起来,那小白花花样他似乎在哪见过,十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
顾元宗身着一身内衫,在窗边的软榻盘膝,准备修行。
「很多人的储物袋子都有刺绣,也许是大家的都很相似。」
「是这样吗……」沉莫若摸摸下巴,直觉不是。
「还不修行?你若不想内修,我也可以与你切磋剑法。」
望着顾元宗略显疲惫的神情,沉莫若安静下来,想将床让给他。
顾元宗不愿,闭上眼睛前,说道:「无明是之前与逍遥岭的师兄在树林狩猎得来的材料淬鍊,我只是去找一位修者借真火,并无特别劳苦之处。」
沉莫若这才坦然,起身替他摆好聚灵阵,也一併闭上了双眼。
近日,悬壶门两位师兄安分守己,没有太大的动作。顾元宗安在他们院子的追踪阵也并无太大的波动,然风平浪静底下,必定酝酿着一场骤雨狂风。
山雨欲来,风先起。
果然,在几日的武学讲学时,那两人又出现了,并且两人身上的气息有了些许的变化。虽然用了隐藏气息的法器掩盖,但沉莫若还是感觉得出,两人浑身已有了魔息繚绕。若不是时常使用魔器,便是他俩修练了魔功。
两者殊途同归,均是堕入魔道。
他俩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确实,除了沉莫若外,其他弟子因修为不足无法看清──又开始针对沉莫若,眼神中俱是憎恨,意图除之而后快。
沉莫若想起那天在屋顶上偷听他们的对话,俩人身后的主事者想杀人夺丹,这如果不是修练魔功,难道是准备拿来装饰?虽然前生他看过不少丧心病狂的低阶魔族有此癖好,不过能够设下法阵辨别来人的,不像低阶魔族,更不会是高阶魔族,因为他们压根不屑那种东西。
曾经魔族出现过一名阵法师,可他是由人族修者堕魔的,沉莫若一得知对方的身分,就先下手为强将其斩杀。因为若是放任他成长起来,魔族手中多了一份筹码,要将其消灭就是天方夜谭了。
两人上前挑衅沉莫若,剑指他的额头,双目血丝满布,恶狠狠地说:「没有剑的人听什么学?还不滚!」
周围其宗门的弟子察觉两人凶神恶煞,修为居然比前些日子见到时还高,纷纷走避,可又忍不住躲在角落看戏。
「悬壶门的有病吧?他们不是同门吗?」
「兄弟都能鬩墙,何况只是同门。而且你看他们的衣着,显然一边是内门弟子,另一边只是外门,可能之前就有齟齬。」
「吵架吵到逍遥岭来,不怕给宗门丢脸?」
「积怨已久,好不容易没了宗门管制,现在还不趁机报仇的是傻子。」
逍遥岭的弟子也在,紧蹙眉间,挺身而出,挡在沉莫若身前──今日顾元宗又不在,说又是去秘境歷练了,跟着上次的师兄们一起。
沉莫若察觉顾元宗近来早出晚归,似乎有事,他没有多说,自己也不问。他可以隐约感觉到顾元宗的修为似乎在缓缓上升,终于停滞已久的境界有了将要突破的跡象。
反正,不是坏事。
「小师兄并非悬壶门人,你们这样指着,是想挑起两宗的纷争?」
说实话,逍遥岭的人大多看悬壶门不太顺眼,只因为对方只救修者不救凡人的规矩,让他们觉得不配称为仙门大宗。
他们未修仙前也都是普通人,凭何成为修真者之后,反而看不起凡人了?
「喂!明机长老要来了,你们冷静一些。」
「就是啊!你们想再被禁学吗?」
逍遥岭的弟子却不退,沉莫若拍拍那名弟子让他退到一边,自己眼神一抬,正面迎上那不怀好意的剑,右手朝半空中抓握,一把嗡鸣不绝的长剑瞬间出现,反射阳光直直刺入悬壶门两人的眼中──
「啊!」
「好痛!」
剑花浮影,剑身附灵,沉莫若腕间一震,剑气游走剑身后迸发,削断了两人胸前的发丝。他甚至一步都没有移动,只靠着灵力催发出来的剑气,就令人胆颤心寒。
逍遥岭的弟子一见,立即认出他手上那把剑──
「湛然?!」
虽是低呼,非常轻微,然沉莫若还是听见了。
湛然?!
它不是顾元宗借真火打造的吗?
怎么会是顾以明从前的配剑?!
章六、飞花捲帘忆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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