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平稳地驶过铁轨,铁製的车轮与轨道互相碰撞,发出了喀拉喀拉的声音。
我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往右边看,窗外的景色随着火车的前进向后飞逝。
为了想看清楚窗外的景色,我把原先关着的窗帘拉开,厚重的帘布才拉开一半阳光就不客气的照了进来,在一旁的座位上投下一窗发亮的方格。不过还好现在车厢内人不多,我不用担心打扰到想睡觉休息的乘客。
虽然现在这个时间点这样想似乎有点不太合适,但每次看着窗外的风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规律出现的电线桿、铁路旁的老旧房子、都市的大楼和街道上的行人车辆,随着火车的前进而不停后退的景象,总让我不禁有种正在旅游的错觉。
可能是因为我太少坐火车了吧。
久到我都忘了,上一次坐火车是甚么时候,感觉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平常在大都市里上班,已经习惯搭乘都市里快速方便的大眾交通系统,工作上也没有甚么需要远地出差的机会,就算真的得到远一点的地方,也几乎是搭速度不知道快上多少倍的高速铁路,其实我还以为这已经是大家普遍的习惯,都不知道现在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在搭火车。
如果不是因为要回家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搭火车的。
我的老家在偏僻的乡下,虽然邻近的城镇在最近几年的旅行风潮中,成为颇受欢迎的观光景点,而每到假日就人潮汹涌,也因此有邻近的高铁接驳站方便到达。但距离我家还有一大段距离,不开车绝对到不了,就连公车班次也非常的少,到火车算是最方便的方法了,火车站离我家比较近,不用麻烦开车来接我的人开太长的路。
上一次搭火车,可能就是回家的时候。不过,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我将视线从窗外拉回车内,试着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现在是早上八点二十,因为时间很早,车厢的乘客人数也非常的少。这可能也是因为这班车是南下的关係,若是北上的车子,应该有不少在北部上班求学的人,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撑着抓紧扶手,把车厢挤的水泄不通吧。
我好奇地观察车厢里的乘客,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会在星期二的早上八点多,搭出现在这班往南的列车上呢?大部分都是有点年纪的大婶或是老伯,戴着斗笠提着大袋子,也有一些年纪看起来是上班族或是学生的年轻人,独自在座位上滑着手机,是自己一个人出来玩吗?可是这个时间有点奇怪,暑假也还没到吧,他们不用上班或是上课吗?
不过想一想,别人可能也是用这种眼光看自己的吧,我就不禁笑了起来,我老是不经意就陷入这种幻想里,一不注意就发现自己盯着某个素不相识的人,猜想他可能要去哪里、有什么样的人生故事,我从小就喜欢做这种白日梦。
胡乱地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不禁浮现小慧的脸,平常总是笑嘻嘻温和无害的脸,刚刚却是脸皱成一团好想要哭出来一样,紧抓着我的手,一直说我一定要加油、有甚么事情都可以打给她。还有平常一脸稳重严肃的馆长,也是一副慌了手脚的表情,要我立刻回家,工作方面他会处理好我不用担心,要我不要太难过,要小心把自己照顾好。
相较他们的慌乱和担心,我却觉得心情非常的平静,交代完工作上的事情、跟他们道别的态度都很冷静,但这种态度好像反而让我的同事们更担心起我来,可能是怕我过度压抑自己的悲伤,故作坚强,小慧还自告奋勇要陪我回家一趟,说我一个怕我一个女生出了甚么意外就太不安全了。
反而我还要一一安慰他们,告诉他们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才能让他们安心地让我离开。我很感激他们的好心,让我觉得非常温暖,我的同事们真的是一群很善良的人。
但我真的非常的平静,觉得反而比平常更加冷静,好像平常容易胡思乱想的思绪都消失了,内心安静的像一潭湖水那样,甚至说不上来自己难不难过。
是因为接收到的打击太过巨大,内心无法承受,暂时让意识与现实脱节,这样的防卫机转吗?但又觉得不是那样,反而比较像是,听到了一个自己一直知道总有一天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早在好早以前就做好心理准备那样,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难道是自己,太冷血了吗?
我忍不住这么想。
随着列车越往南开,窗外的景色也随之改变。
原本是林立的高楼大厦,还有上班时间挤的车水马龙的街道,慢慢的景色变的空旷起来,自然的风光逐渐取代了人工建筑物。
像是穿过都市的巨大河流,逐渐流到更郊区的地方,两边都是茂盛的芦苇,在这个时间里没有任何人,更显得极为荒凉。
接着慢慢出现的是绿色的农田,还有农田之间夹杂的小型屋舍,用竹子搭起的棚架等等。随着更接近乡村,绵延的稻田开始佔据者个视野,远方出现朦胧青山的影子。
越来越接近老家了。
最后一次看着这样的景色回家,可能是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吧,那次回家待了几个礼拜,也是最后一次在老家待上这么长的时间。之后打了几份工,在县在工作的大学图书馆里找到工作,就一直在城市里住了下来。
这几年,回家的次数手指头都数得出来,顶多就是年节回去个两三天,或者不回去,乾脆父母来找她,反正他们家就这么三个人,也没有跟其他亲戚来往,到哪里过节都是一样的吧。
但为甚么,搭火车总是让我如此的怀念呢?
我想起我很小的时候,也是跟现在一样,最喜欢坐在窗边的位置,看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还喜欢指着一些觉得很新奇的东西对着妈妈兴奋的嚷嚷。
那个时候家里还没有买车,爸爸在公司上班,假日的时候,全家偶尔会一起搭火车出去玩。可能那时候的记忆留了下来。
我还很清楚的记得,童年时候的我,最喜欢火车车厢里老旧皮革和绒毛座椅散发的陈年霉味、充满细小刮痕的总是有点脏脏的车窗玻璃、还有透过玻璃窗洒下来的阳光,许许多多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旋转,仍后慢慢沉淀下来。车厢里的时间也像是跟着像慢慢的沉淀一样,有种安详的感觉。这些都让我想起旅行的感觉。
后来搬到乡下之后,全家好像再也没有一起出游过了。儘管为了方便交通而买了车,但那也是为了到附近临镇的大型购物商城,採购生活用品而买的。
记得小时候我也为此闹过好几次脾气,吵着想要出去玩,但爸爸都是一脸惊讶的表情,因为对爸爸来说,出游的目的就是为了亲近大自然,搬到乡下之后就没必要再出去玩了。闹了几次都没结果,慢慢的我也就放弃了。
其实就算是以前,全家搭火车出去玩的机会也不算多,而且那时候我年纪应该非常小,但不知道为甚么,那稀少的几次旅行的经验,都在当时幼小的我心中留下深刻难忘的记忆。
火车继续安稳的前进着,随着行进的节奏,规律地摇晃着,像是摇篮一样。
在火车里的时光,好像以一种特别缓慢的方式流动着,像是缓缓流过土地的河流那样。充满安静沉稳的氛围。让人不知不觉的平静下来。
比起我刚刚离开的那座城市,每个人都马不停蹄的,彷彿连走路都嫌太慢,非得要跑起来不可的时间,好像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样。
这就是人们要坐火车旅行的意义吗?我边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一边在缓慢摆动的车厢晃动中,沉沉睡去。
睡着之后,我做了一个梦。
父亲坐在他的那张老式木桌之前,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姿势,还是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姿势,一手托着下巴,跟桌子离的很近,写着东西,就跟童年时,每次进去他的书房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张桌子,也是记忆中永远不变的那张,简单的老旧木头书桌。但原先应该在书房靠窗的墙壁的桌子,现在居然在一艘小船上,那艘小船载着写个不停的父亲,慢慢的飘向远方,但父亲丝毫没有察觉似的,依然低着头写作。
我想要叫住父亲,才发现自己也在一艘船上,船漂浮在一个深黑色、看不出深浅的平静河流上,我和父亲的船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越漂越远,远方看不见河岸的影子。
仔细一看我才发现,我的身上穿着高中时候的制服,黑白相间、有点像水手服的样式。我很生气,不是已经毕业很多年了吗?我怎么还穿着这件衣服?我用力的扯了自己的衣服几次,想把它扯下来,转头一看,发现父亲已经越漂越远,几乎要看不到了。
「爸!爸!」
我忍不住大喊出声,但父亲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从来没停过,逐渐变成远方的一个小点。我就这样看着他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然后我就醒了。
正中午的刺眼阳光,不客气地从我拉开的窗帘,照在我的脸上,让我一阵炫目,忍不住的瞇起眼睛。
刚睡醒的我还没完全醒来,眼睛被阳光照的白花花的,耳边听到很吵的声音在响,像是铃声掺杂着喧哗的人声,周遭还有很多人在走动,对于刚醒来的我简直是一场大混乱,不知身处何地。
过了几秒鐘我才慢慢恢復意识,抬头一看,几乎要跳起来。火车已经到站了。
刚刚那阵很吵的声音,原来是即将要关上车门的警铃声,还有匆忙地走下车厢的乘客杂沓声。我赶紧拿起身边的行李,在车门关上的前一秒,飞身穿过车门的间隙,终于顺利达阵。
幸好我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回来,我心里暗自想,不然绝对没办法赶在最后一秒,提着行李就衝下车。一边对着不满地看着我的站务人员,抱歉地陪着笑脸。
心里也觉得好丢脸,居然会睡过头,因为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睡着,所以也没设闹鐘。都已经是社会人士了,居然还做这种国高中生才会犯的失误。
而且我也好久没有做梦了,可能因为这样所以睡的特别的沉。而且我清楚的记得梦境的内容,即使是现在艷阳高照的正中午,在阳光下,回想起那个梦,仍叫我感到非常的寒冷。
因为想着梦的内容想的太入神了,我就拿着行李呆呆地站在月台上一动也不动,回过神来,才发现人都已经走光了,整个月台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提着行李加快脚步地走到月台出口,火车本身就有误点,再加上我拖了这么一下时间,等着接我的人应该很着急吧。
果然,一出剪票口,就看到两个久未见面的身影微笑着向我挥手。
「小青、阿伟,好久不见。」
叫小青的是一个脸颊微微丰腴,带着温暖和煦笑容的短发女子。阿伟则是站在小青身后,眉头常不自觉的微微皱起,因此看起来有点严肃的平头男子。
我加快步伐走向迎上来的两人,脸上不自觉的绽放笑容。
「舒舒,好久不见。」
小青如同记忆中完全没变的温柔嗓音招呼着我,小伟笑了一笑着微微点头致意,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我不好推辞,道谢后递给了他。
小青微笑着正要说甚么,开口前好像突然觉得似乎不太恰当似的,神情黯然下来,低低的说。
「舒舒,难得那么久没见了,没想到……请节哀。」
「没事的。」我露出安慰他们的笑容。「我还要谢谢你们来接我。」
我打量着他们,忍不住说。
「天哪,你们两个,难道从毕业之后就没变过吗。」
他们两人都露出无奈的笑容。
虽然我这么说的确有些夸张的成分,但从某方面看来,说的也是我的真心话。小青和阿伟都是我从小就认识的朋友,求学过程中我们很常混在一起玩,但是高中毕业之后,我们各自念不同的大学,和他们的联络就少了很多。
尤其是开始上班之后,社会人士比学生更忙,假期更少,我又不常回老家,跟他们常常一年见不到一次面,只是维持着网路上和电话的远远关心。
阿伟和小青从高中的时候开始交往,毕业后没多久就结婚了,毕业后他们两人都回到老家,在这边工作、结婚,之后应该也会在这边生小孩,如此的过着日子下去吧。
他们两人,儘管在外貌上有了些改变,多了一点细细的皱纹,看起来也比学生时代成熟、沧桑了许多。阿伟更有成熟稳重的男人味,小青则好像有一点点丰腴起来,不再是以前那个清瘦小巧的少女,而是温柔的少妇。但基本上,他们给人的感觉、基本印象却是完全没变,连两人站在一起的气氛,都跟我记忆中的一样灯对和和谐,让我忍不住感叹起过去遥远的岁月来。
「我们先到车上吧。」
看小青还想说甚么,可能是怕我们又聊了开来,像以前那样话匣子打开就吱吱喳喳个不停,阿伟赶紧插话打断我们。
「啊是的,现在应该快点把你送过去。」小青慌张地说,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下火车站的长长楼梯,走向车站前被当作停车场的站前广场。
我边走边四处张望。太久没回来了,火车站也变了很多,我几乎要不认得了。如果是我自己走的话,可能完全认不得路,得靠着车站内的指标才能找到出口吧。
原先只是个小小的老旧的车站,现在已经全部翻新。旧的车站完全拆掉了,改建成商店街,贩卖一些热食,还有便利商店和纪念品店,大概是赶上观光的热潮。
车站则随着铁路一样高架化,车站大厅变成在二楼,得爬长长的楼梯才能抵达。完全是新盖的。但现在也已经有些老旧的痕跡,盖好后大概也有两三年了吧。
到底是有多久没回来了呢……我看着全然陌生的火车站,感觉到原先安稳尘封在记忆中的印象,开始松动起来。
阿伟开着车,小青在副驾驶座上,我一个人坐在后座。一路上大多是我跟小青在聊天,阿伟偶尔才应个几句。但我完全不在意,其实他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他学生时代的时候就是着名的沉默寡言,让我一直很好奇他跟小青私下相处的时候,会不会多话一点。不过后来我猜想,小青的温柔和善解人意,也许就是阿伟可以放心不多话的原因吧。
「抱歉喔,我刚刚在火车上睡过头了。让你们多等了一阵子。」我先跟他们道歉。
「好稀奇,舒舒你也会睡过头。」小青惊讶的说,不过马上又安慰我。
「这也难怪,你一定累了吧,你昨天有睡好吗?又要一大早就赶去搭车,你能在车上睡一下也好。你要不要现在睡一下?不要累坏了。」
「没关係。」我压下一个呵欠,「刚刚睡一下好多了。」
不过的确,从昨天晚上半夜四点多接到电话开始,整理回家的简便行李一直到快六点,小睡一下之后,七点多出门,顺便经过图书馆,亲自跟同事和馆长告知请假事由,再赶来搭车到现在十二点多了,也难怪刚刚在火车上睡得跟死猪一样。
「你还好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小青从后照镜瞄着我的脸,似乎看出我的脸色不太好。
听她这么一问,原本没感觉到的肚子,饿的几乎要痛起来,毕竟我从昨晚到现在甚么也没吃。
「等等我回家就吃。」我答应小青,而且心里暗暗知道,我绝对不是状况最糟的那个人。
我小心翼翼的问了我犹豫了很久,其实有些害怕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妈她……现在状况还好吗?」
「阿姨她还好,你不要太担心。我妈正在陪着她。」小青大概看出我心底的担心,赶紧安慰我。
「她当然很伤心,这没办法的,但有吃了一点东西,我们刚刚离开时她刚睡着,心情应该会平復很多。」小青停了一下。
「舒舒,你先照顾好你自己,你还好吗?脸色那么糟。你妈我们会照顾的,你现在不要担心别人。」
跟以前一样的善良又体贴,小青。我勉强挤出笑容。
「我会的。」
车子沉默地往前行驶,平稳的压过乡间的道路。
我看向窗外,一畦一畦的稻田飞速的掠过汽车狭小的窗户。
我知道,我现在的气色看起来很糟,状况看起来很不妙,但我自己清楚,那是一夜无眠,未进食的结果,而不是旁人所揣测担忧的伤心过度。
悲伤是自然的吗?可是我的心底找不到悲伤,这不表示我没有情绪啊,只是比较接近淡然,一种淡然的接受。悲伤是因为还有所求,还抱持着无谓的希望,而我已经接受了,所以我才没有悲伤,是这样的,对吗?
一定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就太悲伤了。我又要拿甚么来解释,我心里那种泗水的平静?可能连小青,不,可能连馆长都比我悲伤吧。不过,这也的确无法否认,毕竟爸爸与馆长是有些私交的朋友,而且馆长一直很推崇身为作家的爸爸,作品上的成就和对文学的付出,也是因为这样的机缘让我得以进入图书馆工作。
车内陷入一阵短暂,带着悲伤气氛的沉默。我从后照镜观察阿伟和小青的神情,才注意到他们两人都穿着素色的,蛮正式的衣服。我才想到他们应该也是忙了一整夜,刚刚才直接赶来的。大概也没睡多久。
「好久没回来了,我们已经经过你们家了吗?」为了打破有些沉重的气氛,我开口问。
「还没有,啊,你看,前面那栋,就是我们家啊。」小青为了指给我看,特地摇下车窗,还倾斜了半个身子。
「你看,就是那栋白色的,我们刚搬新家的时候你有来过啊,怎么忘了。」
「小心一点。」一旁的阿伟紧张的说,空出一隻手把小青拉回座位上。我忍不住笑他的大惊小怪。
「阿伟,你也太疼你老婆了吧。」
阿伟听了也没有反应,小青只是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笑。
我看向远处,刚刚小青指的那栋外墙都漆成白色的透天厝。小青和阿伟结婚之后,他们就搬到离两人老家都不算太远的一栋透天厝生活,说是要享受一下甜蜜的两人生活。附近也有一小块田地,可以简单种一点自己要吃的蔬菜。他们搬家的时候我有去玩过一次,不过那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大部分的细节我都记不得了。
随着汽车往前行驶,那栋白色的屋子也逐渐远离,我一直看着它,直到它消失在后面地平线的尽头。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阿伟先放我和小青下车,自己再把车开到后院停放。
我们家离市区非常的远。市区以火车站为中心,周遭是一些大型的商店,还有热闹的商店街。再往外围一点,则是大片大片的稻田,还有散落在其中的农家。越往外围,家户的数量也更稀疏。
我家则是在更外围,位于城镇的最边缘位置,靠近山的地方。这里因为靠近山,地形起伏比较大,农田少,顶多是1些果园和菜园,因此也没有人住这附近,最近的一处民宅也隔了好几公里,可以说是几乎没有邻居的。我家就在这样一个几乎半隐居似的山林里。
我下了车,站在自己的家前,突然觉得举步维艰,这算是近乡情怯吗?
毕竟已经那么久没回来了。但老家看起来还是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像是从来没有改变。
老家的房子,跟这附近常可以看到的民宅建筑不同。这一带的民宅,大多都是祖传好几代的老旧三合院,后代再自行将中间的主屋,加盖成三四层楼的透天厝,兼具传统与现代的景观。
但我们家原本是在城市里的,不像是这附近的人家,都是家族世代居住在此。是直到我小学的时候,父母才决定搬到这里来居住,因此请设计师规划了仿日式的民宅建筑,有风雅的日式庭院、铺着瓦片的屋顶,木造的日式拉门和榻榻米大厅,好看是很好看,但放在这里,跟周遭的环境一比,看起来还是蛮格格不入的。
我小时候还非常的介意这件事,那个年纪的小孩都喜欢比较,排挤跟自己不一样的异类,我因为住的房子跟大家都太不一样了,还常常被其他的小朋友说是「住在奇怪屋子里的奇怪女生」,而受到很多不一样的眼光和排斥。
当然,现在回头看,都觉得云淡风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还记得那时候的心情,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这些和其他同学的「不一样」,都是让我感到很痛苦的地方。
「舒舒你还好吗。」小青有些担心的在旁边拍了拍我的背,可能是以为我太过感伤而却步了。
「我没事。」我露出微笑安慰她,跨进大厅里。
日式的榻榻米大厅里,现在正被线香的烟雾笼罩着,我看见妈正跪坐在角落旁。
「妈。」我喊她。
她抬起头,看到她的脸的瞬间我感觉心揪了一下,她变得好憔悴。
妈生我的时候非常年轻,而且因为保养得很好,本身就是个美人胚子,我从来都不觉得她看起来老。顶多看起来像是我年纪差了很多的姊姊。但现在,却因为脸上的疲惫神情而显得老了好多,我印象中总是乌黑的头发里也窜出好多细细的银丝,我第一次真的感受到时间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跡。
儘管是这样,她还是挤出了微弱的笑容迎接我。
「舒舒……」她起身抱我,我用很大的力气回抱她,感觉她黑色宽松衣服下,虚弱消瘦的身躯。
「妈,你还好吗?」我一边抱着她,一边感觉到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起来。
「我只是没有想到……太突然了……」我听见妈的声音从深埋在我肩膀上的脸传来,她的那股深沉的悲伤彷彿藉着我们的拥抱,随着轻微的震动,也深深地传到我的身体里。
「先去上香吧。」妈放开我,脸上挤着完全无法让人放心的微笑,把我推向大厅里面,小青已经帮我点好一支线香,准备递给我。
线香纤细的烟束缓慢摆动着上升,忽大忽小的,偶尔细的看起来要断了,却始终延续不断。
我接过那炷香,觉得有种微妙的恍惚违和感,这一方面是久违的回到了曾在此成长的老家,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也是因为在我印象中,在这个空间里我们从没有过点香、拜拜之类的活动,因此有种轻微的突兀感。
为甚么总在这样的时候,想起这些莫名其妙的,无关紧要的小事呢。我一边在心底骂起自己,一边对着高高掛在大厅正中央的墙壁上,那一格方正的裱框照片,照片里的那个人神情严肃正经,跟过去我印象中的总是一脸发呆,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的表情相去甚远,叫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对着那张照片,我拿着线香在心里低头默念。
「爸,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简单的上完香之后,唐阿姨让我们到大厅旁边的厨房里吃点简单的东西,休息一下。
唐阿姨是小青的妈妈,也是住的离我们最近的邻居之一,也因为小青跟我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所以跟我们家的关係很亲。
发生事情的时候,妈也是几乎马上打电话给唐阿姨家求救,唐阿姨也是立刻赶来,很快地帮忙处理好一切事物,并照顾我妈。我才刚回家,发现大部分的代办后事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心里十分感激,毕竟我完全没有相关经验,就算当时我就在妈身边,想必也是会手足无措吧。
趁着唐阿姨把我跟小青阿伟带到厨房的时候,我很快地跟唐阿姨道谢。
「唐阿姨,还好有你,不然我跟我妈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依我们两家的交情,这不是当然的吗,不用说甚么谢谢了。」唐阿姨一如以往乾脆俐落地说,说完之后眉头微微一皱。
「还好你回来了,这段时间要好好照顾你妈,知道吗?」唐阿姨跟我们一起在餐桌旁边坐下,桌上已经摆了几个简单的豆浆和饭糰。
「你妈打击一定很大,现在已经好一点了,昨天晚上根本像是没了魂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偶尔就一直流眼泪,好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样。」
听唐阿姨说着这段话,我的内心很自然地浮现了妈妈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无神不断流泪的样子。就像是亲眼看见一样的浮现在我眼前,而那画面让我的心脏紧紧的揪成一团。
唐阿姨一边说一边连声音都好像几乎要哽咽起来,她注意到之后赶紧清了清喉咙。
「你们快吃吧,葬仪社的人正在帮你爸换装,我们等等一起去看他。我先去陪你妈吧,等等我再来找你们。」
唐阿姨抚了抚我的背,就离开了厨房。
昨天夜里四点多,我被震天作响的手机铃声吵醒。
睁开模糊的眼睛,我在工作地点附近租的一个狭小套房,此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小小的斗室里,只有手机萤幕的光源就足以照亮大部分的空间,手机铃声回响在安静空洞的房间里。
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没回过神来的我,迷迷糊糊之间,还以为是闹鐘的声音而想伸手把闹鐘关掉。
盯着萤幕一阵子,才发现原来是电话。而且是家里的电话。
意识到这是老家打来的之后,我心脏几乎停止了一瞬间,然后接着便疯狂的跳动,几乎要我喘不过气来。
是不是妈出事了?
这是我第一个念头。赶紧接起电话之后,唐阿姨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简单的回覆我焦急的询问之后,很冷静地告知了这个消息。
父亲过世了。
大概的情况是,一向早睡的母亲,醒来后发现父亲还没回房睡觉,想说父亲应该还在书房赶稿,所以到书房提醒父亲早点睡不要熬夜熬太晚。
结果在父亲的书房发现倒在地上的父亲,而且当时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了,母亲当下慌了手脚,还好还记得打电话到医院求救,再打给唐阿姨。
救护车很快地来了,但父亲已经过世了一段时间,所以仍是回天乏术。
医生推断大概是中风,整个过程非常的快,父亲昏倒后没多久就没有生命跡象了,然后过了一阵子才被来书房的母亲看到。
据唐阿姨说,母亲从那时起根本就像失了魂一样,还好有唐阿姨在旁边帮忙。很快地把父亲送回家,再联络葬仪社交代接下来可能要处理的事项,搭设简易的灵堂。
「大部分的事情我都交代好了,但有一些后市还是要你们决定,你妈现在状况也不是很好,你明天赶紧请假回来吧。」唐阿姨在电话里说,我愣愣地应了一声是之后电话就掛了。
我靠在床上,一时还没回过神来,突然想起忘了跟唐阿姨道谢。
然后下一秒立刻骂起怎么这时候还只想到这些没有用事情的自己,现在这种紧急状况,应该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吧。
但是不知道为甚么,没有悲伤的感觉,虽然非常的震惊,但好像不是无法接受。
从没想到父亲会在这种情况下过世,妈妈一向是身体比较不好的那个,我偶尔工作时也会想起妈妈,而为她的身体健康非常的担心。
但父亲一向是蛮健康的,虽然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慢性病,但因为父亲身材算是清瘦,没有一般男人中年就有的啤酒肚,虽然年纪已经蛮大的了,但从没给我病懨懨的印象。所以我从没想过父亲可能会出甚么事。
但儘管如此震惊,却也还是慢慢接受了,但应该有的悲伤情绪却仍没有出现。
为甚么呢?是因为,在心里已经当作失去了吗?已经经歷过了失去的预演,所以当真正的离别到来,才会内心如此平静?
我下了床,打开灯,小小的单人房间立刻满室通明。我拨开因为空间狭小而堆在一起的杂物,拉出已经许久没用的行李箱,开始收拾行李。
决定了,明天一早先到图书馆跟同事说明状况,然后搭第一班车回家吧。
所以,现在,我回到了这里。这个我已经五六年未曾造访的老家。
在厨房食不知味的嚼着饭糰,出神地想着昨晚至今发生的事情,我听到唐阿姨在大厅招呼人的声音。唐阿姨惊呼了一声,从厨房的门缝看见她迎向门前,拥抱了从我的角度看不到的访客。
「阿振,你怎么来了?」
「刚刚听我爸说的,抱歉,我来晚了。」回应的是一个低沉温暖的男声。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像是开啟了某个开关,或者是某个原子与原子的碰撞,开啟后续一连串的化学反应。从我的耳朵接受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声波撞击耳膜,敲打耳膜后的听小骨,一路传进大脑的意识中心,变成神经讯号一路蔓延,传到四肢骨骼、肌肉皮肤、神经内脏,都因那个声音而开啟了停滞已久的反应。
是他吗?
与我的身体自然產生的反应相反,我的大脑彷彿当机一样,只能不断重复这个问题。
是他吗?
访客好像正在上香,一边跟唐阿姨断断续续的交谈,交谈的声音穿过墙壁隐隐约约的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听不清楚,或者是听见了但大脑已经当机,无法处理后续的讯息分析。
我只是任那个熟悉的声音把我淹没。
第一次,我感觉过去,在这个我成长的老家的过去,被我遗忘在这里的过去,和现在,开始连接上了。过去不再是已经消失无踪的断片。
回到老家,已经有几个小时了,看见了许多熟悉的人、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地方,却始终有种距离感,感觉并不真实。
为甚么,只有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让我觉得如此的怀念,像是远行的人归乡看见那座熟悉的桥,桥下的流水不管过了多久还是一样兀自的流动,未曾改变。那种熟悉,好像有了这个声音的存在,对我而言家乡才终于完整了,我在此的成长的歷史也是。
来客正要走进厨房,我几乎忘了眨眼的盯着慢慢打开的拉门,从椅子慢慢地起身。
拉门慢慢地拉开了,在门后的是那张彷彿从未消失在我脑海里的熟悉的脸,过去温暖柔和的脸上多了坚毅的线条,却还有着年轻时候的乾净和清爽。非常男性化的眉毛正轻轻地皱着,虽然一侧的嘴角微微扬起挤出了一点微笑,这张坚定且不轻易动摇的脸庞正露出悲伤的表情。
「好久不见。请节哀。」他用微微低沉的声音说。
一直到了这一刻,我才因为突然袭来的巨大的怀念,而热泪盈眶的几乎想大喊出声来。
隔了五年多的时间,我回家了。
一、归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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