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是浓密黑暗的乌云。
脚下是黑暗的海水,水面慢慢地升高,淹没我的足踝、小腿肚,慢慢地水深及膝,并且还在继续往上侵蚀。
我想要离开这里,但四方目光所能触及之处,皆是冰冷黑暗的水面,没有可以逃往的安全之处,甚至连个能够抓住,求生的东西都没有。
黑色的水已经到了腰部,我彷彿可以闻到那黑水所散发出来的,宛如腐臭一般的腥味。类似清理水沟时,地面常常残留的那种带着化学气味的薰臭。
很奇怪的是,儘管心里有想逃跑的念头,但这样的想法却好像没有传达给身体。身体站着动也不动,任浓稠的黑水将我缓慢的吞噬。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异常冷静,好像被这样吞噬也没有关係似的。像是身体里有两个自己,冷眼旁观着自己逐渐灭顶。
黑水已经到口鼻了。明明应该是水,但却黑的看不清水底的事物,真要说的话,甚至有点像原油那样,黏稠而使人窒息。
黑水蔓延过顶之后,我才惊慌的能活动起身体,挣扎着想往水面上游去,但是在一片浓密黏稠的黑暗包围之中,我却迷失了方向感,不知天空在何方。
这时候,我的眼前浮现一个人影。
跟我一样,躺在这潭黑水之中,苍白的面孔朝上、紧闭着双眼,像是陷入深沉梦境一般的,是我的父亲。
我大口喘着气,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半个身子已经用力地从床上弹起。
每次梦到了这个地方,我就醒了。
并且如同每次从这个噩梦中惊醒之后,所要做的事情一样,我不免略带慌乱的观察四周,想确认自己身在何处。来藉此确定,自己已从梦中那深黑色的死水中逃离。
我在我老家的房间里,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帘拉上了一半,清晨金黄的阳光从没拉上的另一半窗户透了进来,照亮了我半边的枕头,光束中还有飘扬飞舞的细小尘埃。就是这道光束将我从睡梦中唤醒的,像是解除睡美人百年睡眠诅咒的王子的吻。
我庆幸自己每晚睡觉时,有记得将一半的窗帘特意的拉开。我不敢去想像,如果完全拉上窗帘,而陷入一片黑暗密室的房间将会变成怎样。可能就是梦中那无出口黑水的现实借喻,而阳光无法照进来,我就永远无法从那个宛如无限恶梦的场景中逃脱。这样的想法极度的令人不安。
为了摆脱这样的想法,我从床上起身,啪的一声用力拉开剩下一伴的窗帘,让刺眼的阳光像是温暖的潮水一般涌入我的房间。我让自己尽情地置身在这股温暖的涌流中好一阵子,希望能冲散体内多少还残留着的梦境的遗留物,还有从梦境中带回现实的,那种难以忘却和摆脱的冰冷感。
距离父亲的丧礼结束,已经快一个月了。
而这一个月以来,同样的梦境反覆的在我的睡梦中出现,这已经是第十次了。
每一次,都会在同样的地方醒来。又或者,会不断的重复同样的过程,逐渐被淹没,沉入黑水底部,然后看见在深处的,父亲的脸。直到有人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几乎是无法独自从这个梦境中醒来。
为了解决这个困扰,我也想过是不是该乾脆开着灯睡觉,但是整夜开着灯会让我无法入眠,而使的我隔天的精神和体力都十分的差,无法支撑过整个白天,尤其是我还得处理繁忙的父亲的后事。
父亲过世之后,在唐阿姨的协助下,我们很快地帮父亲办了个简单的丧礼。大部分的后事都依照父亲生前的意愿处理,一切从简。
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令人头大的事务,是无法简简单单就完成的。包括跟出版社的交涉,处理父亲剩下的作品所有权的问题,还有父亲遗留下来的一些,尚未完全完成的工作,也要一一确认进度。
除此之外,跟父亲有过一些往来的学者,稍微有过师生关係的学生们,也很希望能有跟父亲道别的机会。出版社也主张毕竟是颇有名望的作者,希望举办公祭,让书迷也能表达弔唁之意,诸如此类的麻烦事接踵而来。
毕竟其中也有许多人是与父亲同辈的旧识,不好推辞,在考量母亲可能会过于疲劳的状况下,便由我一手主持起了公祭相关的准备事宜。事前的准备相当庞大复杂不用说,还得与出版社的人沟通合作。而公祭当天,出席的人数又远超乎我和出版社事前讨论时,所猜测的人数,而又手忙脚乱了一番。与前来贵客的应对往来,也真真切切的剥了我好几层皮。
等到一切都落幕,也快两个礼拜过去了。
而父亲后续的工作问题,因为考量到父亲的隐私,仔细想了想,果然还是不能假手他人。而母亲对这方面不慎熟悉,考量我毕竟是相关科系毕业,也有几年相关领域的工作经验,对于文字工作还算熟悉,只能由我来做最初步的筛检工作,将父亲的遗稿做简单的整理,之后要怎么处理则日后再作打算。
不过,由于要兼顾我目前的正职工作,我势必只有短暂的休假期间,能够拨空处理父亲所留下的,几乎可堆满整间书房的作品和手稿。为此我曾大伤脑筋,若照这样的进度进行,不知道究竟要何年何月才能够完成这项工程。
还好,在我为此苦恼的时刻,父亲多年的好友,也一向对我照顾有加的馆长出手相助了。他以特殊职务为由,准了我三个多月的假,让我这段期间能专心整理父亲的遗物,之后再回去上班。当然这说法其实也不算假公济私,毕竟父亲生前就有交代,死后有些作品、手稿、藏书,愿意捐赠给我目前任职的图书馆做收藏,这部分的确可以算是图书馆的相关业务没错。
如此,承蒙馆长的福,才能让我度过难得的,从高中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的,在老家的这么长的一段时光。虽然大部分时间我都得窝在父亲的书房里,昏天地暗的解读、整理父亲遗留下来的资料,不过还是有很多的空间时间,能到乡间到处逛逛过去熟悉的场所,拜访一些很久不见的老朋友。馆长大概也有把这当做一个漫长的假期,让我好好休养的缘故,毕竟父亲那么突然就过世了,馆长应该也是想,体贴的为我留了长长的,休养的时间吧。
我很感激馆长的好意,六年前执意离开这里,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会再回来,也没想过会用这样的方式。回来的这几天里,到了很多充满儿时回忆的地方,也遇见很多已经许久没联络的朋友。感觉多年在都市中,独自打拚过生活的时光,所磨练出来的麻木无感的心,都因为过去回忆的汹涌来袭,而逐渐的掀起波涛。
但也有可能是,过去的我已习惯压抑自己的情绪,假装若无其事般的,好让自己能继续安稳无波的过生活下去。但其实在平静的海面下,我少女时期心中所充斥的,暗藏着的激动、愤怒、渴望、与嚮往,依然存在在那里从未消失,在看似无波的水面下暗潮汹涌。
那么如今回来了,这样的心情会有什么样的改变吗?或者,我希望它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这几天,我心底无可避免的,不断重复想着这些相同的问题。
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早上八点半,回老家之后,虽然没有要赶着上班的时间压力,但跟妈两个人一起在乡下的老家生活,生活作息很自然而然的,就会变的很规律。每天晚上不再熬夜上网、看电视,而是待在父亲的书房里读读几本书,十二点多就上床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生活步调反而变得很轻松,自然而然就能早起。
我在心底估算了一下,平常我大概是十点左右,固定会进父亲的书房开始整理的工作。中午吃过午餐,下午再继续早上未完成的部分。晚上则比较悠间一点,花很长的时间在客厅陪妈聊天。或者当天白天我有其他的行程,那么我就会在晚上多做一点该做的工作,这样每天都有确实在往前推进的进度,才不会过于松懈而怠慢了工作。毕竟也不是学生了,这点社会人士的基本坚持我还是有的。
不过既然还有一点时间,我想趁还没开始工作前去外面散散步,感受一下早晨的温暖清新气息。也可以让自己多少忘却一点,昨晚梦境所带来的不安。
我走下楼梯,楼梯旁边的厨房里传出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声音,还传来阵阵香甜的气味。我路过厨房的时候,探头进去打招呼,果不其然妈老早就已经起床,正在厨房里忙东忙西。
「妈,早安。」
「你醒了啊。」妈听到我的声音,笑着回头看我。「我已经煎了几片土司夹蛋,放在烤箱里,你自己拿来吃。」
「你在做甚么啊,好香。」我走到妈的旁边,她正拿着木勺子,持续的搅拌着小铁锅里,散发出香甜味道的红色浓稠液体。
「我在煮果酱啦。」妈妈一边搅拌一边说,「最近唐阿姨送了我一些桑葚,我想说拿来煮果酱,可以保存比较久。之后也可以泡茶喝。」
「太好了,我最喜欢喝果茶了。」
「我知道,过一阵子就可以喝了。」妈看到我把烤箱里烤好的吐司拿出来,装进纸袋里,问到。「你现在要出门吗?」
「对啊,我想先出门散散步。大概半个小时就会回来。」我边踏出厨房边说,「谢谢你的早餐,我边散步边吃。」
「好,那你要小心,早点回来。」我和母亲两人还蛮常一起出去散步的,多半是傍晚吃完晚餐之后,偶尔我也会一个人出去走远一点的路,所以妈也不担心我。
我走出家门之后,迈开随兴的步伐,往远处田园的地方走去,今天不想在山林里散步,现在的心情,与其进入幽深安静的竹林,我比较想看看附近河堤,那种开阔明亮的景色。
父亲过世的后的那几周,母亲的状况很糟。
虽然看的出来,她有刻意勉强自己打起精神,不让身边的人太担心她,但这种勉强看在我们眼里反而更令人担心,而且只要我们一不注意,母亲就会陷入一种茫然放空的状态,整个人像是魂出窍一样,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那段时间,唐阿姨和我尽可能的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不让她有独处的机会,找她聊天、或者邀她一起做事,母亲的精神就会一点一点的慢慢变好。母亲在那段时间里,每天都会睡很长的觉,我能感觉她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如河流一般缓慢留过的时间里,逐渐的恢復自己的力气。
我觉得这样很好,我跟父母三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非常清楚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有多深,若要勉强自己马上接受现实,回归过去生活的步调的话,对母亲来说反而会因压力过大,无法承受而崩溃。这样一点一点慢慢地前进,让悲伤安静的陪伴在身旁,小心翼翼地抚慰受创的伤口,是接受残酷的现实的最好的方式。
很多事情勉强反而会获得好的结果,母亲也深知这样的一件事情。父亲过世至今,母亲都没能再踏进父亲的书房。不过,总有一天可以的,我和母亲都耐心的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沿着田间的小路往下走,这是个小点坡度的下坡路,路的两边是青绿的稻田,稻穗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着。
我想去的地方,是位于我家不远处的河堤,这条河流从我家后方的山上流下平原,原本是许多条纤细的支流,到了平地之后匯聚成一条,成为贯穿了整个小镇的主要河川。流经了下游许许多多的小镇后,在不远的河口处入海。
那条河川旁的河堤,是我很喜欢的秘密地点,有着广阔的河川美景,还有光是看着就能治癒人心的,温柔的河岸景色。
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很常时不时的就往那里跑。国小交不到朋友,独自一个人回家的,孤单寂寞的时光。或是国高中的时候,考试成绩考差了,或是跟妈妈、朋友吵架了,我都会来到这里。
偶尔默默地低头哭泣,偶尔对着宽阔的河岸大声的吶喊宣洩,或者就只是坐在河堤上好长一段时间,静静的看着不断变化、却又像是始终不曾改变的温柔河流,让自然的景色慢慢的渗透我的心灵,光是这样就能让我有勇气继续面对生活中,各式各样的挑战。
我走上河堤的阶梯,可能是因为真的太久没有来这里了,感觉爬上河岸的石阶,比印象中的小好多,沿着陡峭的坡面爬上去,感觉有点危险。而且阶梯都已斑驳破旧,阶梯边缘有好几处破碎的地方,坑坑洞洞的。
儘管如此,河岸的风景还是跟过去一样。
不,应该有许多变化的地方吧。包括堤防两岸的植物,河流的水量都会随着季节而有所变化。儘管是八月,河岸的芦苇已长出了些许的白芒,在风中摇晃着,想比没多久,应该可以看见漫天白芒花飞舞的情景。
但了那时候,我还会在这里吗?
我边沿着河堤漫步,拿出纸袋里,母亲早上帮我准备的早餐。表面烤的微焦,带着焦香气息,口感酥脆的吐司,一口咬下去,松软柔白的内里夹着煎的半熟,咬破后便流出热腾腾的金黄蛋汁。此外还有随之加热的,涂了薄薄一层的鮪鱼,为吐司增添了咸味。里面还掺杂了妈妈特意加进去的黑胡椒粒和美乃滋,使的辛辣的香气,结合了一丝甜味,让整体的味道增添了复杂的层次。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食物,但就是跟平常自己随便弄一弄,或是上班途中,在速食早餐店里,吃到的味道不一样。这是对食物,对料理所付出的爱情,掺进了食物里面的缘故。在这样简单的美味中,包含了母亲长年在厨房中,每日的打磨锻鍊出来的无庸置疑的技术和经验,还有对所爱的人的用心。
而这些都是现在的我缺乏的。每次看到类似的人,在自己热爱的领域中发光发热,或者为了自己爱的人而尽心尽力,都会让我忍不住反省起自己。自己也曾为了真正重视的甚么,而如此的全力以赴吗?
尤其年纪越大,越能理解其中的道理。因此每次吃着我妈为我做的饭菜,我都无比的心怀感激。
沿着河岸走累了,我随意的坐下来,顺便拍了拍手上的麵刀屑,在这个时间,河堤上的人还很少。年纪大一点的老爷爷和老奶奶,都起的特别早,清晨五六点,可能天还没亮就出门了。这时候,多半都已经做完了晨间运动,老早就回家了吧。虽然是暑假时间,但放暑假的学生大概不会那么早出门,通常都是前一晚熬夜到天快亮,再一路睡到中午,这个时间也看不到小朋友、或是学生的踪跡。
所以空荡荡的河堤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早晨温暖的风吹拂过我的头发,金黄的阳光照在我身上,还没显得太过炙热。
从我刚回到家的那次见面之后,我就没见过阿振了。
其实公祭的时候,他应该也有去,但是我当天实在是忙得头昏眼花,根本没办法一一跟来访的朋友招呼,更不用说聊个几句话了。就连我回家当天,我跟阿振也只是简单的寒暄几句,马上就赶着跟葬仪社的人讨论后事,根本说不上是聊天。
原本还以为,这次回乡,应该会有更多机会跟阿振见面的。
我看着吹拂过河岸的风,叹了一口气。
不过,事到如今,我到底还在期待甚么呢?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跟阿振几乎完全没有连络。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城市生活,改变了很多,不只是外表上,心态上,我也早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十五六岁,冷淡下藏着灼人愤怒的自己。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像是把躯壳内里所装的,一些很珍贵的东西都翻搅出来那样的,剧烈的变化。我想阿振也是,应该也变了很多吧。
而且,除去这些年的改变,过去曾横亙在我们之间的问题,难道已经有了解答吗?这个问题,比这些年的改变更难解,更难面对。我的心底,至今也还没找到答案。
可能是因为充满了太多过去的回忆,总觉得今天的河堤,处处都是令人感伤的风景。
几隻白鷺鷥,停在河中央,不时低头啄食水中的贝类和小鱼。
说起来,我跟阿振好像也曾经一起来过这里,虽然次数很少,可能就只有那么唯一的一次。虽然那天烤肉之后,我跟阿振不时的会以手机简讯连络,但都不曾真的约出来见面。真的会相熟到会打电话聊天,开始约在外面见面,大概就是从某次在河堤巧遇之后开始的。
不过我很少想起那段回忆,因为那实在是个太过羞耻的,每次回想起来就会令人尷尬脸红的可怕记忆,我总是下意识地把它尘封在记忆深处,不忍直视。
「舒安?」
一声略带惊讶与迟疑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沉思。我忍不住微微一惊。
这个声音,该不会是……?这么想着,我回过头看。
果然是阿振。
阿振就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些许惊讶的,与我记忆中无二致的微笑,慢慢朝我走来。
「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很惊讶啊,你怎么会来这里?你家不是离这里蛮远的吗?」
我压抑着内心短暂涌起的激动,回以微笑,一边悄悄的打量阿振。
好久不见了,阿振果然也变了不少,脸上已经没有过去的,少年的那种稚嫩与天真,眼角多了一些鱼尾纹。但给人的感觉,却还跟过去一样的温暖,阳光,而且显得更加沉稳。
阿振今天穿着跟上次的西装比起来,颇为休间的衬衫,还有卡其色的朴素长裤。看起来简单俐落,却有着男人特有的清爽,又带点阳刚的气质。阿振比我大四岁,应该也三十出头了,但身形看起来依旧挺拔。有着从事体力工作,所特有的匀称的身材,却又不显的粗壮,明明只是简单的衬衫,穿在阿振身上看起来却无比适合。
「想说来这边散散步。」阿振微笑走到我身边。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还好,谢谢你。不过,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我也起身,看着阿振。突然有种好怀念的感觉,好熟悉的高度差啊,我以前也是这样,非常习惯微微一抬眼,就能正视阿振认真的眼神。
「谢谢你之前来家父的公祭。抱歉,之前几次都太忙了,都没机会跟你说话。」
「对啊。这阵子辛苦你了。」阿振做了个手势,指指前面的路。
「你现在忙吗?有没有时间陪我散个步?」
「当然好啊。」我跟着阿振往前走,一边无法不注意到,自己睡了一整晚,刚起床没整理就出门,还吹了一早上的风的头发,现在究竟乱到甚么程度。我一边跟着阿振的步伐往前走,一边懊恼着自己,为何一回老家就整个人处于过于松懈的状态。完全没有身为一个妙龄(?)女子该有的警戒心,或是一个成熟的大人该有的社会礼仪。
明明在城市的时候,就算再晚出门、身体再累、心情再差,我还是会随时把自己保持在备战状态出门,也不是真的是为了寻找对象,只是因为觉得一旦放松下来,身为粉领族的某种自尊,就有种莫名的输了的感觉。这大概也跟小慧常常在我耳边叨唸,女人就是在放松的那一瞬间老去的,充满了女性悲哀的不平等的观念所影响。
但阿振好像没注意到这些似的,只是一边注意着不要迈开太大的步伐,一双长腿配合着我的脚步,一边往前走着。
「你很常来这里散步吗?」
「偶尔吧。毕竟这里离我家很近。不过,我也好久没来就是了。」我一边回话,一边突然想起刚刚发呆时想到的,过去令人害羞的记忆。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阿振千万不要那么巧的也想起来。
不过根据莫非定律,世事总是事与愿违。而这次也不例外。
「说起来,我以前好像也在这里遇过你一次。」阿振好像突然想到似的,露出大大的笑容转头看我。
「……对啊。」我表面陪着笑脸,心里一边大喊着乾脆逼我跳河算了。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真的,不知道为甚么,总是在我最脆弱、最难堪、最难以见人的时候,刚好遇见阿振。
真的是,每次都,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让我每次。都不知道要拿甚么要的表情,面对这个已经看过我最软落无力、最丑陋的一面,却仍愿意认认真真,不带评价直视我的人。
「记得那个时候好像是傍晚吧?光线很暗,我经过的时候,看到芦苇丛旁边有一个非色长头发的女生蹲着,还发出微弱的哭声。一开始真的被吓死了。尤其在听了你的鬼故事之后。」阿振边笑边说,眼睛好像看到了甚么有趣的事物一样,开心的闪闪发亮。
「啊啊,讨厌,你干嘛记得那么清楚啊。」被那么清晰的回忆起来,让我觉得丢脸又难堪,但除此之外,我内心暗暗感到讶异。我没想到连过去那么久的事,他都记的那么清楚。连我说过的那个久远的,幼稚的鬼故事都是。
「不过,还好你现在没有在哭了。」阿振微笑看我。这种时候,我总是特别感受到阿振是个多么温柔的人。
「不会再随便哭了啦,在河边哭这种风花雪月的事小女生坐起来较适合吧,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哭起来是要吓死人啊。」我用开玩笑的方式掩去内心的尷尬。
「哪有一大把年纪啊。」
「真的啊,我都已经快三十了喔。对女生来说,三十就已经是初老了,你不知道吗?」
「那我也已经是欧巴桑囉。在我眼中看起来你还是很年轻啊。」
「不要搞错了,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爱中二的少女囉,那个少女只是你眼中岁月的幻影罢了。」我们一搭一唱的,半开玩笑的聊了起来。
儘管已经那么多年没联络,聊起天来却完全不觉的生疏,默契还是一样好。可能还比认识了两三年,在工作上的同事还要聊得来。跟阿振在一起,好像永远都不会不知道该说甚么,就算真的偶尔停顿下来,暂时找不到话题,那种沉默却也丝毫不会让人感到不安。
可能是因为跟阿振在一起,我总是特别的放松,和感觉自然的缘故。毕竟就连我最糟的时候,也已经被阿振看过了,面对这样一个认识你许久,对你如此熟悉的人,不用再费心偽装,营造出甚么形象。
这种感觉,这的是久违了。毕竟出了社会之后,人总是无可避免的,必须学习如何与别人相处,儘管有时并非出于真心。
「不过真的好久了啊,我都忘了,那时候我有问你为甚么哭吗?」
「没有啊。那时候你只是陪我走了一段路,把我送回家而已。」我淡淡的说。这对当时的我而言,却是无比重要的救赎,也是那个当下的我,最最需要的温柔。阿振遇见我之后,甚么也没说,只是让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等我哭完之后,再跟我一起走回家。也没多问甚么。
这也是我最喜欢阿振的地方,在他身边,即使伤心难过,也不必多费唇舌。阿振就像这个河堤一样,总是待在那里,让人可以放心地待在一旁疗伤。从不须多解释甚么,就像大自然的景色一样,让人不知不觉的就能安静下来。
「我很感激你那时候那么温柔喔,不然我应该会哭得更惨吧,因为太丢脸了。」
「真的啊,我那么绅士吗?」阿振笑起来。
「居然没把握机会,趁国中小女生最伤心的时候出手。」
「真是的,你该不会真的变成一个糟糕的欧巴桑了吧。」
「哪里,只是毕竟年纪大了,对自己越来越诚实罢了。」阿振看着我笑了,连眼睛都笑的瞇了起来。我却觉得自己的心脏,激动的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这句话,该当它是一个无意的,普通的玩笑呢?还是他真是意有所指吗?
「其实,那个时候也没发生什么事啦,只是跟妈妈吵了一架而已。」我努力压抑自己内心的砰然,笑着佯装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好难得啊,我记得我跟你母亲的感情非常的好。」
「是啊,我们很少吵那么兇的,那时候是我说我想跨区去程是考高中,之后住那里的宿舍。我妈不同意,觉得我年纪那么小,就要一个人到遥远的外地念书,她放心不下。所以就吵起来了。」
我说的很轻描淡写,但我当时真的是气的不行,跟我妈大吵一架之后就奔出门,躲到河堤大哭一场。之后遇到阿振,回家之后,哭完了也比较冷静下来,认真的跟我妈谈过之后,勉强同意高中先在附近地区的学校就读,大学之后,再随我的意愿选自己想就读的学校。
阿振也沉默下来。他也非常清楚,当时的我,对于离开这个地方的渴望到底有多强烈。甚至接近一种毫无理由的执着,或是内心自己强加的暗示一般,不愿意妥协。
「好了,我们不要再回忆往事了。你呢?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赶紧换了个话题。
「我吗?还是老样子啊,在我爸的果园帮忙。」阿振笑了一笑。
「这几年观光业不是很发达吗?我们旁边的小镇也变成超热门的景点,假日的时候,那里的老街啊小吃啊都被塞爆,超扯的。不过,也多亏这样,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到我们这里玩。我们的果园最近也开始做一些观光的生意,让人付费体验採摘水果,可以节省採收的人力,又能推销过剩的水果。而且最近人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好了。」
阿振说到工作的事,就变得特别投入,从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他是真心热爱这块土地的。
「真的吗?太好了,帮我跟伯父说一声恭喜。」我也为他们高兴,阿振的父亲为了他们家的果园產业,真的非常的辛苦,也很认真的到外地,学习各种新的技术和种植工法。努力这么多年,总算是有成果了。
「是啊。」阿振又问。
「那你呢?你过的怎么样?」
「我吗,还好啊,也就是那个样子。至少工作蛮稳定的。」我回答的很含糊,因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关于这几年的心路歷程,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懂,常常在一阵忙碌后的空档里,陷入茫然的情绪中。
阿振正要说些甚么,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道了歉之后赶紧接了起来。原来是妈打来的。
「喂,妈吗?我现在在河堤,等一下就要回去了。」
掛上电话之后,我跟阿振解释。
「我妈看我出门太久,打电话来问我怎么了。」
「这样啊,那我陪你走回去吧。」
阿振跟我一起掉头,走下堤防。我们安静的沿着田中间的小路走了一阵子。
两旁的广大稻田,青绿色的叶子随风舞动,远看像是一大片绿色的波浪,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稻田上方,有好几隻飞舞的蜻蜓。远看就只是一个个黑色的小点。蜻蜓移动的速度非常的快,停在空中一小段时间,接着便像是瞬间移动一般,出现在另一处。
小时候,常常看到爱玩的男同学,下课的时候跑到操场上,拿着捕虫网想抓蜻蜓。但清廷跟蝴蝶不宜养,飞在空中的蜻蜓怎么抓,都不可能抓的到。只有当蜻蜓停在某个东西上时,从背后悄悄靠近,才有可能抓的到这些移动速度极快的昆虫。
阿振小的时候,也会抓昆虫、抓蜻蜓吗?好难想像阿振小时候的样子,从我认识他的时候开始,阿振就有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却又不因此而显得世故,而是依然的爽朗阳光。
不管怎么样,好想认识小时后的阿振。这样,过去所累积压抑在心底的,无人可倾诉的不满和愤怒,是不是就能少一些?
但过去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不可能改变,也是因为有那些过去,现在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默默地走着,就到了通往我家的上坡路。走上去之后,就到我家了。阿振停下脚步。
「那我就送你到这里吧。等等还要回家帮我爸的忙,今天下午接了一团客人,我得回去准备。」阿振说。
「好,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勉强你进来跟我妈打招呼了。」我笑说。
下一次见面会是甚么时候呢?我忍不住想起这个问题,但又找不到下一次见面的理由。
如果这时候说,下次找机会吃顿饭,听起来实在太过客套,在成人的世界里,这就是比较委婉的,谢谢在连络的意思。
或者我直接说,好久不见了,实在没聊过,下次再找机会见面呢?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像在说,我很想念你?在心里自己考虑着这些自相矛盾的问题,我反而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是阿振这时却开口问我。
「我们家的柚子最近刚好到了採收季,你没採过柚子对不对?要不要找一天来我家玩?」
我精神一振。
「当然好啊!」一边觉得自己有些答得太快了,一边心里又感到庆幸。
「那我再跟你联络时间。你手机号码没换吧?」
「嗯。」我点点头,阿振好像有些松了一口气一样笑了,挥挥手,沿着刚刚来时的路走去。
转身回家之前,我站在原地看着阿振走远的身影。阿振挺拔的身影走在田里的小路中间,两旁的稻田上空,许多隻蜻蜓飞舞着,像是空中飞翔的小小阴影。阿振的身影逐渐隐没在路的尽头。
我转过身,走进家门。
四、蜻蜓与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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