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七月底,热带气旋开始向港岛西南面集结,大屿山阴云丛生风势疾劲,木鱼峰顶巨型天坛大佛岿然不动,莲台上青铜释加牟尼坐相威容庄严,慈悲双眸垂视人间。
暮霭笼罩,雷雨冥冥,另一侧大雄宝殿外被多人严密把守,殿内袅袅香烟萦绕,身着棕黄色袈裟的住持神色自若却脚步匆匆,手里端一盏热茶,被人细致检查确认无误后才准许他进入大殿。
正殿中央镀金佛像前,两个高壮男人肃立合掌虔诚膜拜,住持静待对方礼毕,才小心翼翼走上前去轻声开口:
“曹施主,请用茶。”
“麻烦大师,多谢。”
“曹施主客气喇,庙宇能够顺利建成,全得施主鼎力支持。”
曹四含笑接过,轻抿一口交给身后保镖石头又与住持寒暄往事。
几分钟后,住持告别两人退出殿外,再次只剩一主一仆在佛前忆苦思甜。一身军装的男人仰头看面前神采飞动的佛祖,不由自主在思绪回溯中嗟叹:
“三十年前这个地方还破败不堪,如今终于变得有模有样,这个世界进步的速度真是越来越快…”
“遥想从前我曹四雄霸一方,现在却快要一无所有,还不得不放下身段同那班英国猪合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呵呵…还真是应验那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将军!还有我石头和成班兄弟为您忠心效力!一定不会让您就此对他们卑躬屈膝!况且明明是那帮人背信弃义!将军根本就没错!”
“当年利用我们征战沙场打下江山!现在觉得我们碍事无用,反口就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闻言,石头两道浓眉蹙起,语气也变得更加义愤填膺,而曹四只是拍拍他肩背又将心事娓娓道来:
“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只是石头,现在时代不同了,我过去的生存方式已经不适合在大陆通行,所以只能一步错,步步错…”
“我是旧时代的毒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们容不下我是迟早的事,「贪腐」便是他们制裁我的第一道罪状,更何况我还有军权在手,又与两地黑社会成员联系紧密…”
“不过幸而我们铤而走险顺利落港,且他们革我官职的事并未走漏风声,目前香港警方即便知晓也不敢正面同我接触,因为他们都知道…万一东窗事发我们反扑的力度是何其巨大!”
“政治部那几个奸猾鬼佬还想同我谈条件,真是不知所谓,他们不过与那帮黑道烂仔一样,都是我手中可堪利用的棋子而已。”
曹四说罢,眼底翻涌起复杂情绪…从他带着军队离开那一刻,便毅然决然踏上了会遭受后人唾骂的修罗之路,可他的脚步不能停下,否则前方等待他的…只有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
即便他有错在先,即便是来到香港要与那帮贪婪狡诈的白皮猪合作,即便前方并不是一片坦途,可他也不想就此让这颗遗落在外已久的东方明珠轻易回到大陆手中。
若是豪赌一把能将整个香港控制住,那他曹四还何所畏惧?
“东英倒是对将军俯首帖耳,想必也会成为将军掌握香港的一大助力。”
石头见曹四面色凝重,不由得缓和语调纾解他内心烦闷,想起自他们抵达红港以来,东英出钱出力上下打点,让他们几万弟兄得以落脚也算是大功一件。
男人垂眸思索良久,默默摘下头顶军帽转身看向镂空窗棂外的阴霾天,几道惊雷在天边滚动映照他脸庞,神情又恢复那股如常的狂妄桀骜:
“呵…东英确实算得上忠忠直直,但没有好处你以为骆丙润会那么傻肯接下我这个烫手山芋?用人嘛,能击中核心利益最关键,因为我最知他想要什么…”
“明年七月大典之前,我势必要全港三合会都听命于我,我就不信我曹四摘下这顶军帽就斗不过那帮烂仔!”
“总之今后,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大雨倾盆,琼珠乱撒,维港夜色已完全模糊,中环繁华商厦在雨帘中变得虚幻,街道已然淋漓一片,霓虹灯影阵型倒错,化作点点星光,被步伐匆匆的路人踩碎脚底。
东英总部会议室内,雷耀扬独自坐在左侧皮椅静等消息,雪茄抽了一半只觉得嘴里发苦,被他狠狠摁灭在烟缸里,烟雾被力道瞬间掐死,奄奄一息散在眼前。
晚餐时间已过,胃里空空却毫无食欲,细算起来他已有半个多月未去清和,吃什么都感觉食不知味,目前又被繁琐诸事捆绑,连静下心透口气的机会也难得。
齐诗允最近也很少跟他联系,据她说又接了几单case,只要是工作时间都忙得晕头转向。
两人偶尔通话时,她语气听着和缓温柔,感觉和音乐会那日之前没太大差别,确实不像是在跟他生气,可雷耀扬心中不是滋味,总觉对她亏欠。
虽然两人办公地点距离很近,但碍于最近曹四手下盯得紧,考虑诸多因素,想要见一面也无法。
神思游离片刻,桌面上手机突然强烈震动起来,雷耀扬接通贴在耳边听过几句后,眼底眉梢都浮现起怒意:
“大佬,人没有按时出现,后来他们走了我去看过,现场还有些血迹和皮肉组织…”
“…我推测,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坏脑此刻正位于观塘的一间厂房外汇报情况,也是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曹四那帮手下日后会常在港岛大范围活动,故而需要办理假ID,明珠吩咐东英去找靠谱人选,雷耀扬无奈也只能向她推荐了一个,谁知今日都过了交付时间许久…那人却不知所踪。
雷耀扬心中狠骂几句捏紧手中空烟盒泄愤,但当前迫于形势,他也不能与曹四那帮手下计较:
“坏脑,就先装作不知道,千万不要给他们留把柄。”
“既然人是他们做掉的,我们也不必背这个黑锅。”
“是,大佬。”
挂断电话,雷耀扬起身在偌大会议室内来回走动想办法,惴惴不安的心情也随之增强。
制造上万人的假身份自然是重罪一条,可没想到对方为了捂嘴会直接杀人灭口,天晓得曹四手底下那帮亡命狂徒还会掀起多大风浪,目前东英已经被他们拖下水,再不自救他也难保性命。
而曹四的底细在雷耀扬线人四处打听下得知,他已经有极大可能不是中方的人,但是眼下牵一发而动全身,加上大陆方面态度模棱两可,暂时未曾向外透露半点准确消息。
目前两地还算是风平浪静,但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低压状态,让人完全不敢放松警惕。
思索间,手机再次响起,雷耀扬见是高文彪来电,终于长舒一口气接起来:
“雷生,洪兴甘子泰在湾仔打砸我的场子,同挣爆在夜总会大打出手,挣爆右眼被他伤得好严重,现在两帮人又闹到医院搅到立立乱。”
“你之前没跟我讲过要闹这么大,现在两边龙头都知道了,你说怎么办?”
只听男人嗤笑出声,计谋得逞,他亦是回答得从容不迫:
“镇定点,那个傻嗨醉心武学只知打拳,什么狗屁洪兴战神,根本就是不懂变通的死脑筋一个。”
“高生,你是不是心痛你那间新夜场的装潢?既然对方惹事在先,理由这么充分,叫太子赔给你不就得。”
“我当然要叫他赔!而且不止是钱的问题,拜托下次你先让我收个风有点准备。”
“你知不知当时我正跟人家谈生意?被他这么一搞,场子里客人全都被吓跑……”
听电话那头因为损失大笔银钱的抱怨语气,雷耀扬都能想象到一向情绪稳定的高文彪满面愁容。
两位社团金牌打手从前就有小小过节,加之他又吩咐过人明里暗里挑拨两人关系,今晚趁太子在湾仔的夜总会里蒲头,恰逢挣爆也在,雷耀扬收到消息后便安排人在太子酒中放入药效强劲的可溶性丸仔,没想到这一根筋战神还真的中了圈套,居然跟挣爆打了个你死我活。
“既然做戏那就要做全套,你不演得逼真点怎么行?好为你日后当上话事人做准备啊。”
雷耀扬说完,高文彪的呼吸里只剩下沉默,对方凝聚一口气像是在做思想挣扎,他立即抓住时机再度开口:
“你知道我只喜欢同聪明人合作,程啸坤实在不够quali…难道你想看到那个废柴接过你们拼下的江山当坐馆?”
“再说挣爆一向对程泰忠心耿耿,这下不正好为你除去一个障碍?帮会就要重新选举,你的时间不多喇,高生。”
只听到电话另一边的男人鼻息渐重,他脚步匆匆似乎是在往吵嚷的人群里走:
“明白了,有情况我会再联系你。”
一阵忙音结束通话,雷耀扬望向落地窗反射出的倒影冷笑起来,玩弄人心这种事,他向来游刃有余。
虽然在港岛大小字头多少都有贩卖丸仔一类的软性毒品,洪兴由蒋震开创起便一向最憎手下碰毒,加之曾经靓坤当坐馆期间走粉的事更是成为帮会大忌,如果这次蒋天生知道太子才戒掉没几年又复吸,一定会对他大力惩戒。
甘子泰揸Fit尖沙咀的好几个地方东英在背后觊觎了许久,加上谋杀蒋天生的计划也快到期限,雷耀扬料想洪兴目前也推举不出更像样的人选来接太子的盘…若是这次能够借机将其慢慢瓦解,那今后差不多整片尖东地区都会由东英话事,简直一举两得。
而至于和合图那边,雷耀扬也早就知道高文彪与私下挣爆不和,但程泰最近与蒋天生关系十分要好,生意往来相当频繁,若两大社团长此以往亲密合作对东英来说威胁不小,必须要借机让他们之间出现不可弥合的裂缝。
自程啸坤出事之后已经久未露面,不过目前看样子程泰想学洪兴搞世袭那一套,有意将自己亲生仔扶上位,虽说那衰仔当了坐馆也不会成什么气候,但傻佬泰一定会在背后控制实权,所以倒不如直接让实干派的高文彪铲除异己坐上这个位置,到时联合对付程氏父子也顺手得多。
再离开中环已是夜里十点多,雷耀扬正驾车准备回半山,突然接到乌鸦来电,对方急急忙忙说有要紧事约他在皇朝会见面。
此时正值夜总会热闹时段,客人涌进涌出,十多分钟后,男人一脸不爽停好车把锁匙交给泊车小弟,门口相熟的几个公关小姐看到西装革履的雷耀扬前来,满脸都是媚意十足的笑,上前想要跟他发姣寒暄却都被对方礼貌避开拒绝。
他一路怒气冲冲到了三楼VIP包厢,心想自己忙得焦头烂额,这死乌鸦屡教不改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夜蒲?不用多想他都猜得到,此时下山虎肯定在和一堆小姐卿卿我我左拥右抱。
谁知一入内,倒叫雷耀扬对乌鸦「刮目相看」了几秒钟,因为当下除了华丽装潢之外,连一丝脂粉气也无,整个宽阔私密包厢里只有他们二人,还有隔壁隐隐约约传来吵嚷的乐声。
“这么着急叫我来干嘛?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讲?”
“知道雷老板贵人事忙,但是电话里我不方便讲,只好约你来啰。”
“刚刚听说太子在湾仔闹事,打瞎挣爆一只眼…”
乌鸦一脸痞相瘫坐在沙发里,几分钟前听说了这场闹剧,去年他与太子交过手,对方实力他自然知道,虽然甘子泰性格硬颈行事易冲动,但也不至于突然就翻脸和挣爆打起来。
雷耀扬听过则是一脸淡然,并未能让人从他神色中一探究竟,反而调转枪口问及乌鸦:
“挣爆跟太子早就不和,人尽皆知。”
“怎么?上次你同他打了个平手,英雄惜英雄啊?”
“叼,谁看得上那一pat屎,我只惜美人喇。”
“看来挣爆也是年纪大了,被后生打成这样真是老脸丢尽,要是能替我们把太子解决倒是能省不少麻烦,可惜可惜…”
衣着浮夸的乌鸦瘪瘪嘴,他可惜太子没被打死的感叹倒是不假,但雷耀扬脸色显得不耐烦,走过去落座另一头盯着对面男人:
“你叫我来就说这个?”
静默几秒,乌鸦终于恢复一脸正经,那对虎豹般的眼回望雷耀扬:
“把雷老板call来当然有要紧事。”
“阿虎已经笼络洪兴基哥,我们要跟他合股在骆克道开一间酒吧。”
“这两天正准备签合同,选址在陈浩南酒吧旁边,听阿大说你把靓仔南的情况了解得好透彻,快跟我讲讲看。”
“呵?在他酒吧隔壁开酒吧?你们也真是…虽然要应付曹四那边,但也别闹太大搞到成条街开片。”
黑发男人听罢嘴角一扯讪笑起来,洪兴李兆基就是个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笑面虎和乌鸦找上他也合乎情理,而陈浩南这个表面风光的铜锣湾揸Fit人,内里底细早就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陈浩南看的那几家大档生意不怎么样,我了解过他账目问题,直系打本的地下生意年利润大概也就三百万左右,去年投资的几间大型夜场和芬兰浴至少也要两年才能回本。”
“虽然他每月户口进账千万,但明面上的公司资金必须滚存壮大,所以赚取的一半利润都需要作为基金,最后实际到他手里的…只有六百万左右。”
“但我告诉你,其实七十万左右才是他真正的生活日常开销,知不知去年他同大宇为什么打架吗?因为陈浩南个条女想要换辆新车他都犹犹豫豫,但大宇知道后直接送了苏阿细一辆百万平治…”
雷耀扬慢条斯理将对头账目和私生活问题摊开细说,语气中满是鄙夷嘲讽,揸Fit人做到陈浩南这种地步,还真是有种难以启齿的寒酸,铜锣湾这块肥肉交给他看,简直是在浪费资源。
目前靓仔南有直系门生三百,加上零零散散的杂兵少说也有五百多人,况且他身为堂主,平时还要供养一大棚手下各项费用,因为洪兴不许碰粉,所以他最主要经济来源还是靠夜店和各路看场收入,比起去年当选屯门话事人的生番还要差不少。
而他自诩身为大佬出手又极为阔绰,平日酒楼宵夜遇上同门小辈还经常要豪情宴饮,偶尔拉上大队人马去夜总会花上几万块结账也是常事,还有不少手足借贷,收不回数到的也在所难免,再加上陈浩南平时理财不善,经济状况基本是一塌糊涂。
乌鸦听过略微讶异,也不得不在心里佩服奔雷虎对陈浩南的了解程度…他只知道去年包皮不堪东英逼迫,做了二五仔将这些问题都暗中交代过,陈浩南的经济现状他也有所耳闻,可并不知道得这么详尽。
“多谢雷老板的情报,我知道怎么做。”
“到时酒吧开业,记得带齐小姐来捧场~”
乌鸦痞笑着递给他一支雪茄,雷耀扬接过却没抽,只是拿在手里把玩又转移话题:
“那个狗仔的问题解决了?”
只见对方瞳眸里闪过一丝邪气,乌鸦剥了几粒花生塞进嘴里,又拿起桌上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才回答:
“当然解决,死扑街倒反天罡同我玩勒索诈骗,砸废他个右手,钱一分不少回我口袋。”
“揸对波影个相就想要我两百万,冚家富贵…”
听他说完,雷耀扬不由得嘴角勾起,怪只怪那个衰仔没命行大运,遇到林舒雯那个疯的又惹上乌鸦这个癫的。
忽而,乌鸦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打了一通电话又变得笑逐颜开,大腿一拍就准备起身走人,但雷耀扬听大致通话内容又见他眉飞色舞的神情…根本不像是要去办什么正经事。
还未等他开口追问,下山虎便转脸对镜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觉得满意后才出声跟雷耀扬道别:
“雷老板,先失陪了,「奶头镶钻」那个大波鬼妹还在等我。”
话音刚落,雷耀扬眉峰凝起,他就知道这死乌鸦不会跟林舒雯善罢甘休,男人立即站起身,盯着乌鸦好言相劝:
“陈天雄,还没闹够?这个时候再闯祸没人帮你解决,少发癫。”
“既然钱都已经要回来不要再生事,林家要是知道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虽然乌鸦厚脸皮耍无赖技术一流,但看到雷耀扬此刻表情也不自觉地皱眉,因为他预感东英大哲学家又要开始说教了。
“既然是误会一场总要化解嘛,我「请」林小姐同我「聊聊天」而已。”
“我知她表姐是你条女Boss,放心喇,她不是我杯茶,我肯定不会为难她~”
说罢,乌鸦还想伸手拍拍雷耀扬肩膀示意他「安心」,而雷耀扬不想同他有太多接触,嘴里咒骂他一句脑筋短路,直接侧身闪避先他一步走出包厢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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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引用自《水浒传·第一百一十四回》,大致意为:乱世之中君主赋予武将权利发挥其才能,太平局面本是由将军奠定的,天下太平后因手握军权的武将们成为不稳定因素,故君主会将功臣除掉。
蒲头:露面
搅到立立乱:搞得乱七八糟
quali:资格,才干,本事,用在港式粤语中的英文词汇
开片:打群架、动刀动武
我杯茶:英文“my cup of tea”,意思相当于“是我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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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久等!我尽量争取这周末前再更一章…
第88章皆为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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