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水埗之前,他还住过观塘,观塘之前,他刚来香港的时候,还住过九龙城。林至芳说得没错,关家这阵风把他从阴沟里托了起来,抬高了他的位置,但所谓“高枝”也就是到深水埗,无论是关雪心铜锣湾的千呎公寓,还是关家望尽海景的半山豪宅,都和他没有关系。
他是乘风起飞,却永远不可能成为风本身。
趁着周末,他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请来好友团聚,喝酒看球吃宵夜。
罗家君是他从前在模特公司就认识的老友,两人是东莞老乡,所以情分格外深厚些,江去雁去了关家之后,罗家君半工半读念完了大学,还考上了注册会计师。
“所以说是升职,到底人工能开到多少啊?”罗家君一边嚼花生米一边问。
江去雁眯起眼睛喝着酒,给他比了个手指:“差不多这个数吧。”
罗家君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哇,关家这么孤寒的吗?你现在好歹也是留过洋镀过金吧?混了整十五年还不如我们事务所一个senior partner。”
“学历低嘛,不似你这个大学生。现在很看学历的。”江去雁自己只是小学学历,“关家是有钱,但是娱乐产业只是其中一个部分,关家真正赚钱不是这部分。”
“那你不如自己出来做。”罗家君替他不值,“客户你有,资源你有,媒体渠道你也有,还没有中间商抽成。我们很多partner都是中途跳出来单干的,做partner不如做founder。”
“做founder要很多钱的,我又没钱。”
“你的钱呢?”
“要买楼的嘛。”
罗家君看着这只五脏俱全的雀屋直叹气。
江去雁懒洋洋赖在小沙发上,转过头来和他碰了碰啤酒罐:“干嘛?你又有什么想法?”
罗家君两眼冒光地凑上来:“最近,有个事务所给我offer想让我去他们那里,你知道的,我现在都算做了点成绩出来了,但是人工一直没谈妥,我想,跳槽也还是做打工仔,做到头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话事,还不如自己出来干。”
“原来是你自己想做founder。”江去雁笑了,“干嘛?想我投钱给你?”
“你一份我一份嘛,”罗家君抓着他的手腕,“买楼又不用一次付清,付个首期以后慢慢供啦。我们合伙搞娱乐公司,来钱快,发黄腾达,怎么样?”
江去雁当他是开玩笑:“你当娱乐公司那么好开的?说开就开,万一赔钱呢?现在都在唱衰香港娱乐业,确实也是,黄金时期已经过去啦,人家吃剩的你现在想起来捡了,塞牙缝都不够。早十年你过来找我说不定还有得计较,现在?算啦算啦。”
其实江去雁不是没想过出来单干,他确实有一些积累,但一直没有等到好的时机。
表面上他受关家重用,但实际上他还有一份重要职责是“辅佐”大太太,只要有大太太还在,辞职就会有“忘恩负义”之嫌。再说,他有积累也是关家给他的,关家这阵风可以托起他,也可以把他摔下去,在没有一棵助他安全着陆的大树出现之前,挂在风上才是最安全的。
但是,罗家君的话,他也不完全当耳旁风。眼下,林至芳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接下来关家恐怕会有大的变动,如果能够趁着换血洗牌的机会,给自己留一条路,也不失是个好的选择。
到了周一公司conference call,江去雁终于不得不回办公室一趟。
他已经有一年没有回富正集团香港总部,因为常年在日本出差,即使偶尔回港大多也是回来休假,不必去公司。但总部仍给他留着一间办公室,位置坐东朝南,阳光充沛,对流清爽,进门正对面墙上挂一副当家老板亲笔题字——香江白玉兰。
这是港媒给刚出道时期的江去雁起的一个美称,谓其仪表清雅、仙姿玉质,是一株名葩开在了港岛上。在当年,这个美称和他的靓照是登过报纸头条的,很多人都知道。后来他进了富正工作,老板关正英题字相赠,也是肯定他作为当家招牌的能力和资质。
“cosmopolitan那个封面我不是很喜欢,来来回回就是些高定,有没有点新鲜的东西?”江去雁扫一眼会议室里紧张的下属,盯住其中一个,“服装部,怎么回事?”
小员工战战兢兢站起来汇报:“因为……这一期是和大牌合作服装,拍定明年秋冬季第一身给joanne,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首发机会……”
“首发不一定就要高定啊。只有高定才是衣服啊?”江去雁把桌子面前一堆试装照一掀,纸张纷纷扬扬飞落在地上。他指着坐在身侧的关雪心,“你自己看看,16岁国际名模啊!青春正好,活泼明艳,你整天给她一些老姑婆穿的灰不溜秋的东西,靓吗?能突出她的特色吗?衣服是给人穿的,不是人fit衫,是衫fit人啊!重新做!”
关雪心在旁边看他发脾气,安抚道:“品牌要卖广告,服装部也很难做的。”
“现在vogue都不拍高定封了,好心这些人打开眼睛看看新鲜事。不要整天嘴巴上说自己是做时尚行业的,一个个固步自封,脑子里全是cliché。*”江去雁揉着太阳穴直摇头。
他还要说,会议室外头一阵骚动,过一会儿,只听到助理maggie慌乱的脚步近了。
她敲门而入,快步走到江去雁耳边:“太子爷大驾光临,现在在接待室,说见不到你不走。”
其实声音也没压得太小。至少旁边关雪心是听到了:“大哥?他找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啊。”江去雁耸着肩膀,“他想等让他等咯,不见。”
maggie脸色不好:“他上周已经call了你几次了,现在那个样子,好像全世界欠他钱一样。”
关雪心勇敢地站起来:“我跟你去!他肯定想欺负你。”
江去雁还不至于要一个十六岁女孩撑腰:“你坐下!没你的事!”他告诉maggie:“我不知道谁欠他太子爷的钱,反正我没欠。你就跟他讲,我还有工作要做,想见我请他先和秘书预约,看看什么时候排到他我什么时候见。”
这话讲得太不客气了。
maggie一脸震惊,像是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话。
“哇,vincent gong现在这么巴闭啊?”有人开了会议室的门走进来,是个年轻男人,“你什么title见你要预约啊?ceo还是chairman?”
关雪心认出来人,脸色已经不好:“大哥,我们在开会不方便,你晚点再来吧。”
关展宏连这个妹妹都没正经看一眼,直直走到了江去雁的身前。他生得高,挺括而健壮,学着时下当红小生谢霆锋也扎了个马尾辫,还抹了发油,要说靓,也算是靓,但无论是眉眼还是这位大少爷的行为举止,江去雁都看不到一点昔日他爹地关正英的样子。
即使太子爷就站在跟前,江去雁的屁股没在椅子里挪一下:“大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我在问你问题,你什么title?”关展宏冷笑。
关雪心还要插嘴。江去雁给了她一个眼神:“joanne先出去吧。”
关展宏一脸玩味:“阿雪,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你的金牌经纪人当年做model厄虾条*厄到今天的。你还是不要和他学比较好,免得尽学一些歪门邪道……”
关雪心羞愤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哥哥。
“大小姐是老板交给我来带的,他金口御令、整个公司通发文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来做大小姐的经纪人,如果你对老板的决策有任何意见的话,我相信去chairman办公室的路你比我熟悉。”江去雁笑脸相迎,“但是你说我带坏大小姐,我真的没这个胆子,我只能把你的话理解成,是老板,明知道我这个来路不正的人,可能带坏大小姐,还是把宝贝女儿给了我。即是,他这个做爹地的不称职……”
“你以为爹地现在还愿意见你这个人吗?你当你还是那个19岁嫩模啊?”关展宏不怕他。
江去雁点头:“是啊,你都知道你爹地不愿意见我,那还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干嘛?”
要不是当妈的林至芳三番五次交代让他和江去雁搞好关系,关展宏也不想屈尊降贵,和一只野鸡站在一起。
他没想到,这只野鸡好像还瞧不上他。
“我……”为了长远大计,关展宏说服自己不要和小人计较,“我是看在妈的面子上,才容得下你。当年如果不是我妈给了你机会……”
江去雁歪着脸笑得刻意得坏:“是,我是野鸡,那大太太以为自己就是凤凰吗?湾仔凤楼里面飞出来的,如果也能算凤凰的话……”
关展宏脸色铁青,猛地一步跨上来揪起他的领子往他脸上揍!
他力道很大,江去雁连人带椅子直接被他翻在地上,关展宏还嫌不够往他肚子上就是一脚。旁边的关雪心没料到他胆敢在公开场合打人,吓得高声尖叫,一边跑上来拉江去雁一边呼救。关展宏不把妹妹当回事,连妹妹都要一起教训,被忠心耿耿守在门口的maggie和保安即时赶到拉开。
关大少爷被架住还在张牙舞爪地挣扎:“你等着!江去雁!你敢乱嚼舌头我不会让你好过!”
一时间场面很混乱。
椅子倒作一片,文件乱散,关雪心花容失色地扶着江去雁,像是完全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maggie一边叫医生一边指挥保安把关展宏送出去,围观的员工伸长了脖子将会议室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窃窃议论,有人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还有的人趁乱拍照。
今天原计划的所有行程自然也就耽搁了——关雪心坚持要让医生来给江去雁检查,小女孩难得强势地把自己的经纪人堵在了办公室里,江去雁拗不过她,只能乖乖坐好任医生摆弄,其他工作暂时由名模本人代劳。
幸好伤势不重,除了唇角和背后擦破流了点血以外,暂时没有看出其他内伤。
医生开了外敷的药膏,maggie帮他擦药:“你说你,话何必说得那么毒?我知道你是故意做给外人看,要拉开和林家、大少爷的距离。但老妖婆到底还没走,就彻底翻脸不好吧?”
江去雁赤着背趴在沙发上养神:“再晚就来不及了。你不懂——嘶!”
maggie没好气:“现在知道疼了,刚刚又不知道爱惜自己。”
江去雁无所谓笑一笑:“我想吃蔡记的猪扒包和红豆冰,你去给我买吧。要饿死啦。”
maggie只能把药膏放下:“知道啦。我给你把空调调高,你想睡,盖件衣服再睡听到没?”
江去雁挥挥手把她送走,自己舒舒服服趴在沙发上。
挨了一顿揍,他反而觉得压在胸口的闷气顺了不少,空调暖洋洋地烘烤着他,很快他就眯过去,全然没有把助理的叮嘱放在心上。清浅的睡眠里他仿佛听到有人推门进办公室,但他没有太在意,只以为是maggie把猪扒包买回来了,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
直到来人将西装外套盖在他身上,熟悉的、危险的、男性的气息将他唤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
富正集团创始人兼董事长关正英,正站在他的小办公室窗户前。
作者有话要说:
*呎:香港面积单位,五百呎大约是五十平米,“千呎豪宅”就是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
*厄虾条:即骗牛子吃,广泛引申为个人私生活不检点,乱搞男女事。这是陈冠希事件后在香港流行起来的一个俗语,本是用来暗讽事件中涉及的女性。
*cliché:陈词滥调
第3章 老板金玉满堂,万寿无疆
关正英老了。
他这个人面相本来就显老,年轻时候造孽又多,稍微上了一点岁数,从前透支出去的,现在更是加倍地亏损。好在钱和权力始终是男人最好的衣冠门面,他人模人样往那挂着“厚德载物”字帖的chairman办公室里一站,很少人再记得昔日太平山总教头的嘴脸。
其实江去雁也没见过,他只是跟着模特公司那班八卦妹听过些风言风语。
比如,这位关老板实际有爹生没娘养,长在香堂,会吃饭就做四九仔,十六岁就拜红棍;再比如,富正前身就是个堂口,靠收“陀地费”发家,电影公司到他的地头拍戏都得先交钱*;再比如,他太太是湾仔凤楼“妈咪”,娶她是因为岳父势大,但偷偷在新界还养着个小的……
所以林至芳来找他,江去雁第一反应不是要飞黄腾达,而是忧心自己沾了惹不起的人。
林至芳花了一个月调教他,所有喜好憎恶一条条地背,头一条就是不要过问前尘旧事。晚上他被送进关宅主卧,关正英单披一件睡袍出来,胸口虬结狰狞的伤痕登时吓得他面白口干,脑子里都是自己第二天沉尸海底的场景。
关正英像是对自己房间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毫不惊奇:“叫什么名字?”
江去雁要竭尽全力才能不被人看出来浑身颤抖:“雁……阿雁。”
“名字几好听。”关正英转过脸来对他微笑,是那种男人对着情人的情意款款的笑容。
然后,他又问:“你来做什么呢?”
江去雁讷讷的:“太太叫我来……伺候您。”
“我是问你来做什么,不是太太叫你来做什么。”关正英又问了一遍。
江去雁脑子里嗡嗡的,他咬牙走过去,走到关正英身边去,脑袋里想的是大太太说,他要主动点,要让关先生喜欢他,只要关先生喜欢他,他的命就会完全不一样。
这时候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长衬衫,扣子意思意思系了一颗,他只要稍微一扯就能解开。脱了衣服,躺上床,关先生会喜欢他的,大太太说过,他这张脸,关先生肯定喜欢。
他伸手摸到那枚扣子,手指都在抖。关正英也耐心地等他。
那颗扣子没解开。他抬起头,说:“我来帮衬您。”
关正英点了点眼睫,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我对你有用处,”他大着胆子说,“你在新界的女人怀孕了,我知道,太太也知道了,你岳父都知道了,我可以帮你保住那个孩子,我去说服太太不要对她动手。”
“我还可以帮你运营你的娱乐公司,我是模特,我能赚钱,你可以利用我洗白你在堂口收的钱,把公司完全做到台面上去。”
关正英听着他说,面上的表情是不动的。话语间他抬手帮小男孩理了理鬓边乱了的碎发。
江去雁听到自己讲:“做堂口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太平山在衰落,电影协会已经联名发报要抵制你们,港政府以后肯定也会收拾社团势力,所以,把公司转到台面上才是大趋势。但你那班四九仔只会收保护费打架,不知道怎么玩娱乐公司。我知道,我愿意做,只要你信任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说得急了,其实很多话是没经过大脑的,囫囵就这么说了出来。
玩物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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