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惨白着脸,从嘴唇里挤出了这句话。
眼底的密密麻麻的红丝却让晏无咎一愣,下意识的松了手。
就在这刹那之间,宋姝转身疾步向外走去。
孙青书轻笑一声,似乎是存心要将她逼至死角,笑道:“雍王殒命连山,实乃上天垂怜,兹我清风道幸事,十日之后明辉堂庆功宴,本座要大赏我清风道三十仙官!”
三十仙官在连山之巅埋伏了晏泉的骑队,最后仅一人带着晏泉站了血的锦囊回来复命。这一人,俨然成了清风道如今的大功臣。
孙青书的话一字不差的传进了宋姝的耳朵里,她离开的步子却没停,素手紧收,暗暗记住了的“三十仙官”的名号。
清风道,孙青书,三十仙官……
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秋风搅动湖面,惊起湖底池鱼纷纷四散,肥硕的红尾锦鲤宛若惊鸿而去,躲在了假山下看不见的阴影之中。
破碎的湖面倒影出宋姝苍白的面容,那汪绿瞳似是失了神魄般,直勾勾的望着池底一片空白发愣。
他怎么会死呢?
她想。
那只青色的锦囊被她攥在手里,放在胸口的位置,被血液沾湿又风干的穗子刮蹭这领口处白皙的肌肤,带起了一片浅浅的红印。
满脑子都是孙青书撂下的那句:“山崖万仞,他好歹是掉下去……”
不可能,她想。他武功那么好,在别院里将拂珠都骗了过去,孙青书手下区区几个“仙官”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他不可能死的,一定是孙青书在诈她。
她这般想着,攥着锦囊的手指却不住缩紧,指尖青白。
恍惚之间,她似乎是湖面破碎的倒影里看见了什么人在哭,哭的伤心又难看。
眼泪肆意的流淌过憔悴的面容,眼眶是一片深红,那红像是流出的血泪似的,一路氤进了那双青色的瞳孔里,在眼底交杂成狼狈的颜色。
那是轻潼的脸。
那是她的脸。
晏无咎从内院出来,绕过回廊,远远便瞧见宋姝一身绿衣缩在湖边的模样。俊秀的眉头不自觉的皱起,他暗暗后悔当初为何会经不住德喜的激将法,将宋姝赐嫁于晏泉。
晏泉害的秦国夫人惨死,她该恨他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他的死讯憔悴落泪。
他走上前去,安抚似的拍了拍女子单薄的脊背。
宋姝挥了挥胳膊,躲过了。
湖光倒影里映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纵横交错的泪痕刺目非常。
晏无咎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一块无形的石头哽住了,那石头冷冰冰,沉甸甸的额更在他的喉头,让他上不来气,说不出话。
半响,沙哑这声音挤出干巴巴的一句:“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
宋姝没有回话,蜷缩着身子背对着他,声音淡淡:“你先回去吧。”
那声音客气而疏离,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
因着这句话,隐在他喉间的那个石头,形态忽然变得嶙峋,像是尖锐荆棘,刺进了他的喉咙舌根,刺的他脑子沉痛。
在宋姝的百般面孔中,他可以悉数接受她的好,她的坏,她的温柔春熙,她的雷霆急火,可他独独不能接受,她如今这副漠然的脸。这副与他毫无瓜葛,这副黄泉碧落都与他再无交集的脸。
他可以将自己的自尊自傲尽数交给她,被她玩于掌间,被她置于身下,他可以与她永生在这爱恨之中纠缠,在仇恨的怒火锐刺中满身是血的沉沦,只要,她与他相关。
这是他们的孽缘,撕剪不断,交织绵绵。
可晏泉,晏泉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把锐斧,将他费尽心思想要留住的那些爱恨情丝一斩而净。
晏泉,晏泉,他凭什么?
隐隐的怒火在喉间翻滚,可是他却没有将那些心思诉诸于口。他在宋姝身侧坐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肩头,轻声道:“我知你难受,可他终归是殒命在了连山,孙青书他……”
话还没说完,宋姝的巴掌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鲜红的掌印在那张白皙精致的脸上异常鲜明。
“你心里若是高兴,便不要在此惺惺作态,装着仁人君子的面孔让我恶心。”
她那掌用了全力,晏无咎麻了半张脸,左耳耳根声音一片模糊,可嘴角的弧度却微微扬了起来。
就是这样。
这不讲道理的雷霆怒火也好过那精心算计的疏离冷漠。
他没说话,也没离开,只是默默的坐在宋姝身侧,悠悠目光静默而热忱。
即便晏泉是一把利斧,可这把利斧已经断送在了连山之上,不是吗?
剩下的漫漫余生,要与她朝夕相对的人,是自己。
想到这里,喉咙间那颗石头似乎钝化了形状。
宋姝对他的盘算心知肚明,却再没说话,也没动手。
她知晏无咎想要和自己就这么长长久久的纠缠下去,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十日后的庆功宴,她要与孙青书有个了断。
她也该与他,有个了断。
她撇下晏无咎独自回到房里,那只喜鹊登梅的镜台静静的坐落在梳妆台上。她轻轻的拉开那最下一层的抽屉,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会儿,从里取出一张黄纸。那黄纸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形状,她将黄纸打开,一个繁复狰狞的图腾赫然跃入眼中。
那本《万法符箓》上的诸多符咒,这是她唯独记住的一个,名为“焚火符”。这符分作子母,若是将子符置于一处,手持母符在立于子符方圆十里之内,点燃母符,子符便可将方圆百步之内所有的东西焚烧殆尽。
当然,也包括手持着母符的符箓师。
书写下《万法符箓》的人,似乎是对这些以命换命的招数偏爱异常,也不知性子该是何种的凶险偏执,才会写出这样的法书来。
梨花窗外,天色忽然暗沉起来,浓云密布之中,隐隐可以听到低沉而汹涌的雷鸣之声轰隆作响。
屋内未点烛火,光线转瞬黯淡,宋姝独身坐在梳妆台前,将全身隐于黑暗之中,望着那张草图,手指不住在那只染血的锦囊上摩挲。
她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或许,她不该放任自己沉浸在过往的恨意里。
或许,她不该等……
若是她一早就动了手,若是她一早,一早就与这天杀的清风道同归于尽,晏泉是不是如今还好好的稳坐京城,当着他的摄政王?
可是她没有,看着晏无咎在她的面前沉沦,她是高兴的,阴毒而高兴的。她不舍得那么快的了结这一切,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像是狗一样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她的心里是痛快的。那种扭曲的快意是一种顶点的高*潮,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复仇的果实是这般甘甜快意。
所以她舍不得那么快的赴黄泉,她还想看着晏无咎沉沦,她一次次的试探他的底线,看他究竟能为了哪点儿所谓的爱意低三下四到何种地步。
可晏泉,晏泉的死,就像是三伏酷暑里一盆都头浇下的凉水,让她从这兴奋快意里清醒过来,高*潮退散过后,留下的空虚与无望的深渊,不见底的黑洞在夜里凝视着她。
值得吗?
值得吗?
作者有话说:
这几个月三次元太忙了,一结局一卡再卡,到现在还是没写出来tt
大家等了很久真的非常抱歉,我先把已经写出来的四五章更新,之后的结局可能要等下个月开学之后了。
第六十八章
天一连阴了多日, 沉云笼罩在宅院四方天地之上,浓稠湿沉, 却迟迟不降雨, 这天仿佛是受了满腔的委屈,却又犟着性子将满腹的眼泪统统凝在了愁云之中,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正院里, 宋姝吃过午饭边将铃铛轰到了屋外候着。
铃铛心里虽有委屈,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来。
这天阴了几日,宋姝的性子也像是这天似的, 再没见过晴朗。晚上梦魇之症犯起来的时候,铃铛铃铛着急忙慌的上前探,却总是被她沉着脸挥开。
妫州大宅里近主人身伺候的多用哑奴, 但即使这样, 下人们依旧互相交换着大院里,主子们最密切的情报。
铃铛隐约听说过晏泉之事,心中却多少为晏无咎这风度翩翩的温柔公子鸣不平,觉得他满腔的情谊似乎是喂了狗, 千娇百宠也换不回这宋姑娘一句好话。
铃铛年纪小, 心里这般想着脸上也便露出了三分不满,宋姝看在眼里却浑然不在意, 让人去了黄绸来, 闷声一人在屋里画符。
一下午时间悄声无息的过去, 晏无咎却没想往常一样来她这里献殷勤,一直到晚膳时才露了脸。
他面容有些疲惫,眼底下留着没休息好的乌青, 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从屋外踩着风雨进门, 连外衫还为取下, 边一把搂过了宋姝的腰,他脖颈间还留着屋外雨水的气味,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两种味道角质,混成了一股陈腐而暧昧的气息浅浅萦绕在两人之间。
宋姝挣扎了两下,却没能像往常那样轻易的挣脱那个怀抱。男人消瘦的身躯之下蕴藏着执念化作了一副钢筋铁骨将她死死的围在怀里,挣脱不得。
宋姝脸色阴沉的滴水,正出声要骂,晏无咎却忽然松开了双臂,浅浅笑了一声。
“你没事儿发什么疯?“她问,声音冷淡。
她对两人之间这场复仇的游戏已经逐渐失去兴趣,她便也不耐在与他逢场作戏演着一出又一出的宫心计。
晏无咎只当她还在为了晏泉伤心,心里有些不快,然女人长久默然的驯养却让他轻易将之死死压在了心底,转而讨好似的凑近了她身前,小意安抚着。
”阿姝,一天没见,我想你了。“他道。
一双琉璃似的瞳看着宋姝,脸色小心翼翼带着丝谄媚的模样惹人怜惜,宋姝心里却不不起一丝波澜,重新拾起筷子,自顾自的用膳。
晏无咎遭了冷遇也不在意,慢条斯理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修长的手指缠上漆黑的檀木筷,晶莹剔透的琉璃盘映射出他温柔笑意。
“阿姝,今晚这汤甚是鲜美,我给你盛一碗试试。”
宋姝又冷瞧了他一眼,却没有拒绝,转而从他手中接下汤碗。轻澄的汤水散发着清香的气息,她拾起羹勺尝了一口,点了点头。
又道:“我想去通天殿看看,明日一早你陪我去吧。”
晏无咎手中的檀木筷滞了一瞬,筷子顶部的镶金鲤鱼折射出烛光颤颤。
“通天殿?最近正在准备庆典,人来人往乱糟糟的,还是别去了吧。书画苑新来了一批前朝李宰文的山水画,明日我陪阿姝去看可好?”
宋姝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左右不过是想去看看那仙官,好让自己死心罢了,你又何必推三阻四?”
那三十仙官里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个,如今成了清风道里的头等大英雄,受了孙青书的命,正在通天殿筹备庆功大典。
她故作伤神的放下了手中汤碗,微微垂头,鬓角微微散乱的发丝流露出些许脆弱意味。
默默又道:“没见着那个人,我终究是不相信的。”
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屏风上,并未去看晏无咎,可她知道,晏无咎吃她这套。
赐嫁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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