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腊月底。手里的工作告一段落。
    躺在松软的被窝里还沉浸在梦魇中，窗外，偶尔会有几声衬底的爆竹声。轻而突兀。
    “嗨”手机短信的声音。是穆晨。他说，蓝澈，回家过年吗？我的火车已经快出北京了。
    透过屏幕上的文字开始想起他。记忆里他总是穿着休闲上衣，黑色的t恤，一条牛仔裤，一张干净的脸安静而漠然。他在高中毕业那一年离开了家乡去外面的世界寻找他的梦想。一晃，我们已经有三年没有见面了。记忆里离开那一天，我想叫他一声哥哥，中间却隔了恒古洪荒。
    回家过年吗？回家。
    我握着手机，杏黄色的窗帘透出的阳光很温柔，暖暖的，有点让人晕眩。我仿佛看见木头沉默的站在我的面前笑得一脸安静，温柔的喊我的名字，蓝澈。
    我微笑。我知道我终于等到这一天。我知道他一定会找到我。手指在键盘上欢快的按着，等我。
    我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还是那样安静而漠然，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仍然笑得干净而落寞。
    长途汽车向着北方的那个小镇飞驰着，窗外一片萧索，树木狰狞出静止的状态单薄而凌洌。我坐在临窗的位置，裹紧衣服，竖起衣领，抱紧自己，让自己暖一些。车上放着周星驰的电影，车上的人群慵懒而闲散，时而爆发出笑声。我看着窗外，那扇窗成了一部无声的放映机，任时光的蹂躏，光阴穿越，距离的变化，记忆的搁浅，它仍旧渲染的清晰，明澈，连同当时微微炫目的阳光，那些微妙的感觉。
    我喜欢穆晨，从住进他们家时开始。7岁那年母亲带我改嫁给他的父亲，他的母亲病逝了，父亲和他生活。两个破碎的家庭，4个人，从此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母亲托着行李带着我走进他家，他的父亲殷勤的把东西接过去，然后拉我进门。母亲告诉我，他是父亲，还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哥哥。我看着面前这个黝黑结实的男人，环视着陌生的家庭想着未谋面的哥哥，然后抬头看着母亲恬静的笑容和继父慈祥的脸，知道，我要和母亲生活在了。
    继父家里养着很多家禽，靠养殖这些生活。他的家在一座山脚下，用栅栏圈起很大一片地方，这一带有大片大片的绿草地，天然的养殖场。我跑出去看成群的鸡鸭鹅，看茂盛杂序无章的草地，跑到山顶吹风，看远处渲染的深浅不一的山脉，看山脚下那座白墙红瓦的房。想着，我真的要在这生活了。
    放学的时间我看到了回家的哥哥。母亲说他的名字叫穆晨。我睁着惊奇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干净漂亮的脸，他却不屑我的目光径直走上房间。我啪啪的跑上楼拍他的房门“哥哥，哥哥。”他理都不理我。我看见下面继父经过，便装出一副被欺负的样子，继父冲门里大喝一声“穆晨！穆晨！”他把门打开了，愤怒的小脸涨的通红，他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我却被他生气的表情逗的咯咯的笑。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当着母亲和继父的面我会叫他一声哥哥，只要没有人在身边我就叫他木头。因为他总是木木的，呆呆的，没有许多言语。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因为我总是仗着继父的权威欺负他，甚至向他炫耀你的父亲爱我比爱你多。我蛮横的自负与任性根本不去顾及一个孩子，一个失去了母亲早熟的孩子的心理。我用我的表演天赋和眼泪巩固着我在这个家庭里的位置。我不是想要得到什么，我是害怕，害怕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爱着我。我用这种方式，激怒他，换取他的怀恨在心，继父的呵护，和母亲的庇护。从中感知自己的存在。
    时间一页一页的翻过，我的那些表演终因时间的见证露出了破绽。虽然从始至终木头从没有揭发过我，但母亲已经识破我的伎俩。继父仍旧会在我面前喝斥他欺负我，可我知道，他最爱的仍旧是他自己的亲骨血。
    开始收敛一些。因为清楚了他们根本不会不爱我，而且，我更加的喜欢穆晨了。时间的荏苒在他年轻的脸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那张脸已经有了成人的模样，褪去了稚气而更加英俊。他喜欢穿着休闲上衣，黑色的t恤，一条牛仔裤，笑起来会有满脸的安静与落寞。好像身体里有与生俱来的隔世漠然。我总是跟在他后面要和他一起玩耍，但他总是拒绝。这个时候我仍旧会做一些激怒他的事情。认为他对我发脾气定是心里有我。可是没有，他根本就不屑于理我。我所有的挑衅都在他不动声色的冷漠和我的愤怒中偃旗息鼓。
    我知道，我是那样爱他。爱到，扭曲了表达的本质。爱到，让他恨我。
    他对我态度的改变是在父母离开。
    他们去城里卖家禽时出了车祸。再也没有回来。留下三间瓦房和成百只家禽。
    穆晨见到了父母最后一面。我没有。
    我开始安静。莫名的恸哭总会让他无措。他竟然会让我在他的怀里哭泣。眼睛里布满血丝和迷雾。
    我依赖于他。看着他每天要上学还要饲养家禽又要照顾我，他不要我们任何一个人辍学。他爱学习，而我，小学还没有毕业。他坚强的承担起整个家的责任。而我，恬不知耻的生活在他因生存而艰难的挣扎之下。因为，我并不算他的家人吧？
    三间瓦房里只有我和他。整个山脚下只有我们和这些鼓噪的家禽。我们没有很多语言，我讨厌他的沉默。他渐渐不再不屑于我的一举一动，会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会站在我的面前微笑的一脸安静，会温柔的喊我的名字，会让我感动的无以复加，可就是不多言于我。我仍旧会冲他发脾气，依旧做激怒他的事情，甚至出去惹祸，因为他一定会出现，为我摆平事端。我仍旧用这样的方法，博取着他的关注。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爱他。
    我还是固执的叫他木头。尽管我活着的所有的资本都来源于他，我更该叫他一声哥哥，或者恩人。可是没有。我是那样任性。任性的认为因为我爱他所以他要爱我。
    他记得我的生日。16年来我第一收到生日蛋糕。我闭上眼睛虔诚的许愿，要我和木头永远在一起。睁开眼睛，看到他安静而美好的笑容，被烟火照的白皙英俊的脸，那种想要伸手去触碰的质感。我说，木头，我喜欢你。
    我们之间的沉默在那个夜晚彻底的崩缘。他柔软无辜的微笑在听到我的话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我抱着他，依靠在他宽广安全的怀抱里，我要把自己给他。可是，他狠狠的推开我，告诉我，蓝澈，我不爱你。
    我终于还是等到这句话。眼泪在脸上肆意的冲刷，我冲他大喊，你不爱我为什么给我买生日蛋糕？你不爱我为什么这样照顾我？你不爱我为什么对我不离不弃？不爱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平静的站在我的面前，沙哑着嗓子哽咽着说，不，你一直都知道我恨你。你夺走了我的父亲，夺走了我在自己家里的位置。你用你虚假的眼泪占有着属于我的一切。我一直都很你。可是，可是父亲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要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我恨你，却要放下心里的恨照顾你。这么多年，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在履行父母临终前的一句遗言。仅此而已。
    我问他，你还恨我吗？现在，还恨吗？
    不。你只是个害怕没有爱，害怕孤独任性的孩子。渐渐地习惯了以哥哥的身份和态度照顾你。但，不是爱。
    他说，去睡吧。终有一天，你要学会一个人生存的。明天我有事情要去外面几天，不会回来。你照顾好自己。
    他离开我的视线两天。我很冷静的思考这个问题。我知道我不会停下爱他，但已明白不可以逼着他爱我。我想起小时候幼稚的犯下的错，我一直在伤害他，我欠他的。我不再任性，不再惹怒他，不再出去惹是生非，我不会再叫他木头而要叫他一声哥哥。可是他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男人。我的亲生父亲。他说，我要离开这儿了，去遥远的地方上大学，追寻自己的梦想。我无法再照顾你。我找到了你父亲，你可以回家了。
    那天的傍晚我跟着父亲离开，我一直流着眼泪回头看，他一直站在篱笆外看着我越走越远。那是我三年前最后一面见他，那一刻，我多么想叫他一声哥哥，那两个字却埂在喉间，发出浑浊的呜咽。
    父亲和继母有自己的儿子。他小我那么多却懂得怎样欺负我，怎样让父亲和继母不喜欢我。我似乎找到了当年木头的一些感受，我想离开，但离开，我可以去哪？我无数次的跑回去，一个人在紧锁的门前哭泣。那里的草茂盛了然后荒芜，那些围起的栅栏一点一点地被自然催的斑驳，腐朽。可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过。一个人待到天黑了，哭累了，然后回学校，或者父亲那里。
    一年之后我中学毕业了。我没有去上大学而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我不想生活在那个地方了。我在努力的学会忘记。我在南方的一个城市稳定下来时候回过那里一次，把手机号码贴在了门框上。我想清明他一定会回来为他的父亲烧柱香。可我留下号码之后再没有回去过。我怕，怕那张字条依然留在那里，抑或，被风带走了。
    陌生的环境我学会了一个人生存。渐渐的，不爱了。因为明白了我那不叫爱，只是因为害怕没有爱，所以用那样的方式锁住身边的人。我等待着某一天他会打电话给我，我想我不会惊讶，他一定会找到我，就像我一定可以找到出路。
    是啊，我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了。是否还是笑得一脸安静与漠然，是否仍旧会温柔的叫我的名字。眼前的道路多少有了些变化，沿途开满五彩的小花，远远的，那三间瓦房隐匿在一片树木后面，前面是一片绿草地。我欣喜地奔跑在这些青草上面，绕过那些腐朽干枯的栅栏，踏过门前蓬勃的绿草地，穿过这儿静谧而熟悉的空气，终于站在那座房前。
    小屋里的灯亮着，窗打开着。我拖着行李站在窗前看着窗里的一切，木头身边站着一个温暖贤淑的女人，她温柔的依附在木头身边一脸灿烂的挑逗着木头怀里的婴儿。木头疼惜的抱紧手中的孩子，一样，满脸灿烂的对女人微笑。
    我看着这一切眼睛湿润。木头不经意的一抬头正看见我。他露出笑容，安静的，幸福的，满足的，笑容里，不再有三年前的落寞。这一刻我感到幸福。我深吸口气开始微笑，我对他说“哥，我回来了。”
    2007年11月16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