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A市有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爸爸叫元勋,他在拍照;妈妈叫楼冠京,她在摆pose。镜头外面,摇篮里睡着的这位叫敢敢,你看他,梦里还在打饱嗝呢,这是因为他睡前喝了碗稀饭,碗有他两个脸大。
敢敢是一只非常省心的婴儿,楼冠京刚生育完时没有奶水,医生拿了葡萄糖冲剂和奶粉来,他一喝一个不吱声,没出半个月,非但没饿死,身体还越长越壮实,已经能趴在床上偏着脑袋、手舞足蹈地目送妈妈上班去了。
一些人颇有微词,都是冲着楼冠京而去的:“你真的不要紧吗,恶露还没排完……”
“三八节发的卫生巾还没用上,过期之前刚好消耗掉了。”
“这么冷的天儿,说是很快就有一场百年罕见的大暴雪袭来……”
“我们科室刚装了暖气,不比家里待着舒坦?”
楼冠京泰然自若、见招拆招,问话者恼怒起来,一不小心暴露了真实心声:“母乳里有抗体,对孩子好,也不像奶粉似的上火,你催都不催一下就要丢下他去外面野了?哪有你这样当妈的!”
当了妈自然得从善如流,楼冠京就跟敢敢打商量:“明天陪妈妈上班好不好呀?要是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你出生的地方。”
敢敢这两天刚学会坐起来,一刻也不带消停地发出力所能及的噪音,这时候正桄榔桄榔摇着小手铃——元勋赋闲在家,带孩子的时间更多,据他所说,“这小子学东西真够快的,随你!”——闻言,竟像是听懂了妈妈的话,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初为人父的元勋瞬间有了征服全世界的感觉:“我儿怕不是神童吧!”更多免费好文尽在:2a 33.com
叼着奶嘴的敢敢被塞进了车里,他还是第一次离开爸爸出远门,心里有点害怕,向窗外投出了求助的目光,可是爸爸还在背对着他打电话,好像在联系什么天才儿童超级早教机构。
上电梯时,护士推着个病人走进来,敢敢作为最有可能通灵的婴幼儿群体,本能地害怕这种死气缠身的人,闭上眼睛,往楼冠京怀里缩了缩。
进了换衣间,楼冠京笑话他:“怕什么呀?你身上的疫苗都打全了,应该是病毒怕你才对!”
敢敢放心了,在半生不熟的环境里自己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瓶奶,就被科室的阿姨们抱去轮流捏脸蛋了。
楼冠京坐在不远处打电话:“……是的,一剂抗生素,一剂糖皮质激素 ……就是说一剂地塞米松,配合一剂青霉素或一剂阿莫西林——”
敢敢已经离开妈妈整整五分钟啦,今日社交能量告罄,妈妈就在眼前,此时不哭闹更待何时?楼冠京好哄歹哄,都要进手术室了,小霸王还在她怀里抽抽搭搭。
“慢着!”同事抢过小孩,“你不会要把宝宝带进去看你给人开瓢吧?”
楼冠京年轻时得到过这样的评价:神经比碗口粗,看到有人愿意搭把手,便放心地把孩子交给她,自己双手往兜里一插,吹着口哨走了。
眼睁睁看着妈妈离开,敢敢失去了撒娇对象,果然识时务地止住哭声,换上一副乖巧的面孔。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等楼冠京忙完回来一看,科室里挤满了人,正铜墙铁壁地保护着她的大宝贝,这样还能弄丢小孩的话,当200x年的A市人是吃干饭的吗?
奇怪的是,除了亲近的几位同事,楼上楼下也跑来不少人,团团围着敢敢,兴奋得像是发现了——考虑到这是一群医疗工作者,口业什么的无关紧要啦——发现了一位颇有研究价值的典型病患。
上午负责接手小孩的同事回头看到楼冠京,欢天喜地地冲她嚷嚷:“我的天哪,阿京,你儿子开口说话了!”
“再说一个,小敢敢,再说一个!说给你妈妈听!”
敢敢茫然地看着大人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欣喜成这样,又仿佛知道自己在此刻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时有些包袱在身上,继续努力履行着观赏动物的职责。
“一剂!”他摇着小拳头冲妈妈说出了一个词,吐字清晰,即便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含义。这是他今生学会说的第一句话,作为六个月刚过一点点的小宝宝,已经算得上罕见现象了,一整天下来,几乎全院的人得了空都来看稀奇,母子俩逐渐被“神童”、“天才”的夸赞声给淹没了,腿都迈不开,到底没能去成那间抽中头奖的产房。
元勋明明没有参与,十几年过去,喝醉了酒,也总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出那个场景,要是儿子刚好在他面前,还会送上愧疚的人肉手铐一副:“你小时候真的是神童,所有人都这么说……都怪我,是爸爸把你给耽误了……”
“你再不松手我就叫我妈晚上来找你!”
这是某一年的忌日,父子俩盘腿坐在墓碑前,一人一口地干完了一瓶飞天茅台。
就算各位叔叔阿姨反应夸张,敢敢也不认为他是什么神童。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是楼冠京的孩子,大家爱屋及乌,一点点好处都会被无限放大。
这么简单的道理无法说服野心勃勃的父母——不,只有父亲,元勋还真把孩子送去超级早教机构了,楼冠京为此和他有过争执,但那里的教学质量已经不是顶顶重要的了,只要配备设施齐全,就能为双职工家庭留出喘息的余地。在没有一个人的事业受影响的基础上,一家三口的平静生活出现了一个隐患——因为敢敢学说话太早,教育稍微不严密一点,不正确的发音与不合理的逻辑就被固化了,反而需要更多时间来纠正。
幼儿园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在讲台上点名,她身旁还有个小老师,讲的话比她多出一火车:班主任每点到一个名字,小老师就要把名字和“点到名字的请举手!举高一点!多举一会!对咯!”这句话重复个七八遍,班上人又多,进程未过半,她手里那杯胖大海泡水已经见底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点到后排,敢敢有些犯困,趴在桌上打瞌睡,又听得班主任喊了一声:“一剂!”
一剂?怎么还有大名叫一剂的人?
敢敢清醒过来,想等小老师再喊一遍的时候看看这个人是谁,可小老师冲着中间的方向点了点头,没继续说话,看来这个一剂不需要反复提醒,点到名字就知道举手,比前面那些人聪明多了。
“尤扬!”班主任刘老师接着往下点名,敢敢灵机一动:坐在尤扬前面的人肯定是一剂!为了看清楚,他爬到椅子上,脖子伸得老长——
“那是谁呀?”刘老师皱起眉头,“没点到你不要起身!”
小老师拿着另一本花名册,数了几个数,帮腔道:“坐下吧,元皓——这个字念yong还是念you?”
敢敢说:“随便,你都行。”
小老师笑了,孩子们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逃离紧张的气氛,跟着一起笑个不住。
刘老师狠狠拍了三下桌子:“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就你们有文化是吧!噢哟,硕士毕业跑我们这儿来打工,可了不得,笑吧,尽管笑,笑到天黑,都别想回家吃饭了!”
恼怒是难以解读的,饭还是要吃的,孩子们一瞬间噤若寒蝉,恢复了鹌鹑状。
只有敢敢迟钝地延续着刚才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又为大家带来了快乐,很是自豪。这几年,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外面遇到得意的事要先憋在心里,留着回家跟妈妈说,然后听她给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反馈,那简直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啦。有了这样的生命体验,完全陌生的幼儿园也不再可怕了——就算姥爷走后他吓哭了两回,现在脸洗干净了,等到放学,一定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也不用浪费时间由着妈妈笑话他了。
就这样想着自己的心事,敢敢把尤扬和一剂抛到了脑后。等差不多过了五天,他听到有人喊“一剂”,才想起这茬来。
“一剂,你大坏蛋!”
尤扬——一个上课时敢于跳到桌上唱歌的“头号大坏蛋”,全班人都认识他——正在指责他前面那个女孩。
因为幼儿园是大长桌,70个孩子围着它坐,看书、做手工的时候,前后桌就会变成同桌关系,这个班的人数全园最多,已经超过了限制,桌子的空间不够分,同桌间发生推搡是太常见的事了,只要事情不闹大,老师一般不会管。
被尤扬指着骂的小女孩头也不抬,抓着几团卫生纸,把打翻的颜料使劲往尤扬那块地方糊。
“你在干嘛!快停下!”
“是你打翻的,全都流到我这来了,老师会连我一起骂。”
尤扬都气到跳脚了,这个一剂的声音还是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敢敢站在凳子上仔细看,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开学第一天给他棉花糖吃的小女孩吗!
楼冠京偷偷交代过他:上了幼儿园,也不指望你学东西,有空就去交交朋友,尤其是那种说话很溜、人看着很机灵的,你去跟他们多搭搭话,久而久之,自己说话也会变顺啦。
元皓牗永远记得,他这辈子听到银霁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是玻璃杯,不是保温杯,玻璃不保温,你觉得烫也是因为它不保温,烫是烫,保温是保温,你再拿着它,手上的皮就烫掉了。”
那个缠着她说话的小朋友着急忙慌地回去放杯子了,队伍空出来,敢敢紧张地把手伸到脑后摆正辫子,凑上去,嗫嚅着开口:“我……你……”
第一天上学,家长们都为孩子备着零食,免得他们过于想家而哭闹不止,这个一剂也不例外。
他不知道,这个一剂的零食一点都没进自己肚子里,主要是身边的小孩哭得她心烦,她就拆开了棉花糖的包装袋,大小刚刚好,一个一个地塞住他们的嘴巴。
银霁刚从别人那里脱了身,一回头又撞上敢敢,烦得“啧”了一声。抬头看看,这位哪吒想必坐得很远吧,她没有堵过他嘴的印象。
多半是得了好处的小孩跑去跟他泄过密,银霁叹着气,摇了摇空荡荡的包装袋:“我只有两颗了。”
敢敢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站在原地努力拼凑着礼貌用语。银霁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他完全是冲着糖来的,只想赶紧打发了人,要是哭起来可就麻烦了,于是咬着牙把剩下的棉花糖往他怀里一塞:“唉,拿走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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