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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乡谚说,老子少不下儿子的一个媳妇,儿子少不下老子的一副棺材。
    给三娃子建峰的媳妇娶进门,游结在克俭老汉心头的疙瘩顿然消散了。三个儿子的三个媳妇现在娶齐了,做为老子应尽的义务,他已经完满地尽到了;至于儿了回报给他和老伴的棺材,凭他们的良心去办吧!他今年还不满六十,身体没见啥麻缠病症,自觉精神尚好,正当庄稼人所说的老小伙子年岁,棺材的事还不紧迫,容得娃子们日后缓缓去置备。
    真不容易啊!自从这个操着陕北生硬口音的媳妇踏进门楼,成为这个三合院暂时还显得不太谐调的一个成员,五十八岁的庄稼院主人就总是禁不住慨叹,给三娃子的这个媳妇总算娶到家了,真是不容易啊!
    吕家堡的吕克俭,在本族的克字辈里排行为八,人称吕老八,精明强干一世,却被一个上中农成分封住了嘴巴,不能畅畅快快在吕家堡的街巷里说话和做事。上中农,也叫富裕中农,庄稼人卑称大肚子中农。政府在乡村的阶级路线是依靠贫农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孤立地主、富农。对上中农怎么对待呢?没有明文规定,似乎是处于两大敌对阵营夹缝之中,真是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队里开会时,队干部在广播上高喉咙粗嗓门喊着,贫下中农站在左边,地富反坏右站到右边,阵势明确,不容混淆。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吕老八就找不到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了。在这样令人难堪的时境里,吕克俭已经养成一种雍容大度的胸怀,心甘情愿地瞅到一个毫不惹人注目的旮旯蹲下去,缩着脑袋抽旱烟。
    这种站不起又蹲不下的难受处境,虽然不好受,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最使老汉难受的两回事,毕竟都已过去了。五年土地改革订成分,三十出头的年青庄稼汉子吕克俭,半年时间,把一头黑乌乌的短头发熬煎得白了多一半,变成青白相杂的青丝蓝短毛兔的颜色了。谢天谢地,土改工作组里穿灰制服的干部,真正是说到做到了实事求是,给他订下了富裕中农的成分,而终于保住了现有的土地、耕畜和三合院住房。他拍打着青丝蓝兔毛似的头发,又哭又笑,简直跟疯了一样,只要不被划成地主或富农,把这一头头发全拔光了又有啥关系!
    万万没想到,十来年后又来了“四清运动”这一回,历时半年,吕克俭的青丝蓝兔毛似的头发脱落了一多半,每天早晨洗脸时,顺手一搓,头发茬子刷刷掉在水盆里。吕家堡原有的三户富裕中农,一户升为地主,一户升为富农,两位已经佝偻下腰的老汉,被推到那一小撮的队列里去了,作为惩罚,每天早晨清扫吕家堡的街巷。谢天谢地,吕克俭又侥幸逃脱了,仍然保持着原有的上中农成分,这一回,他没有丝毫的心思去感激那些“四清干部”的什么实事求是的高调了。没有把他推到地主富农那一档子里去,完全出于侥幸,出于运气,从贴近工作组的人的口里传出内幕情报,说是为了体现政策,不能把三户上中农全部升格为地主富农,必须留下一户体现政策,不然,吕家堡就没有上中农这个特殊地位的成分了。
    “四清运动”结束后,吕克俭摸着脱落得秃秃光光的大脑袋,对老伴闪眨着眼皮,说出自己的新的人生经验:“你说,工作组为啥在三户上中农成分里,专选出咱来‘体现政策’?咱一没给工作组求情,二没寻人走门子,为啥?”老伴不答,她知道他实际不是问她,而是要告诉她这个神秘的问题,果然,吕老八很得意地自问自答:“我在吕家堡没有敌人!没有敌人就没有人在工作组跟前乱咬咱,工作组就说咱是诚心跟贫下中农走一条道儿的。因此嘛!就留下咱继续当上中农。”
    这是吕克俭搜肠刮肚所能归结出来的唯一一条幸免落难的原因。得到这个人生经验,他无疑很振奋,甚至抑制不住这种冲激,跑到院子里,把已经关门熄灯的儿子和媳妇以及孙子都喝叫起来,听他的训示:
    “看明白了吗?甭张狂!你只要一句话不忍,得罪一个人,这个人逢着运动咬咱一口,受得!人家好成分不怕,咱怕!咱这个危险成分,稍一动弹就升到明白了吗?咱好比挑了两筐鸡蛋上集,人敢碰咱,咱不敢碰人呀!我平常总是说你们,只干活,甭说话,干部说好说坏做错做对咱全没意见,好了大家全好,坏了大家全坏,不是咱一家受苦害,用不着咱说长道短。干部得罪不起,社员也得罪不起。咱悄悄默默过咱的日月,免遭横事。这一回,你们全明白了吧?不怪我管家管得严了吧?”
    一家人全都信服老家长了。
    “四清”收场“文革”开锣,吕家堡村的工分一年年贬值,成分却日渐升价。贫农下中农的成分越来越值钱,地富成分且不说,中农也不大吃香了,上中农几乎无异于地主富农。吕克俭为三娃子的媳妇就伤透脑筋了,旁的条件且不谈,一提上中农这个成分,就使一切正常的女子和她们的家长摇头摆手。谁也拿不准,说不定明天开始的某一运动,就轻而易举地把上中农升格成富农或地主了,谁愿意睁眼走进这种遭罪的家庭?眼看着三娃子上唇的汗毛变成了黑乎乎的胡须,脸颊上日渐稠密地拥集起一片片疥子疙瘩,任何做家长的都明白孩子的身体发育到了该结婚的紧迫年龄,却只能就这么拖着谢天谢地,杨家斜村突然来了这个陕北闺女,不弹嫌上中农成分,他抓紧时机,三下五除二,当机立断,办了。
    经过对新媳妇进门来一月的观察,克俭老汉发现,这娃不错,勤苦,节俭,似乎是意料中事。从贫瘠的陕北山区到富裕的关中来的女人,一般都显示出比本地人更能吃苦,更能下力,生活上更不讲究。四妹子已经到地里开始上工,干活泼势,不会偷懒,尤其在做计件工分时,常常挣到最大工分。这个新媳妇的缺陷也是明显的,针线活儿不强,据说陕北不种棉花,自然不会纺线织布了。灶锅上的手艺也不行,勉强能擀出厚厚的面条,吃起来又松又泡,没有筋劲儿。据说陕北以洋芋小米为主,很少吃麦子,自然学不下擀面的技术的。所有这两条,做为关中的一个家庭主妇,不能不说是两个令人遗憾的不足,不过,有精干纺织和灶事技能的老伴指教,不难学会的。最让吕老八担着心的,是这个陕北女子不太懂关中乡村甚为严格的礼行,譬如说家里来了亲戚或其它客人,应该由家长接待,媳妇们在打过招呼之后就应退避,不该唠唠叨叨。四妹子在大舅来了时,居然靠在桌子边问这问那,有失体统。譬如说在家里应该稳稳当当走路,稳稳当当说话,而四妹子居然哼着什么曲儿出出进进,有失庄重。所有这些,需得慢慢调理,使得有点疯张的山里女子,能尽快学会关中的礼行,尤其是自己这样一个上中农家庭,更容不得张狂分子!
    不管怎样,吕老八的心情,相对来说是好的。在棉田里移栽棉花苗儿,工间歇息时,队长向大家宣传大寨政治评工的办法,他坐在土梁上,噙着旱烟袋,眼睛瞅着脚旁边的一个蚂蚁窝出神。蚂蚁窝很小,不过麦秆儿粗细的一个小孔,洞口有一堆细沙,证明这洞已经深及土层下的沙层了。有几只蚂蚁从洞里爬出来,钻到沟垄里的土块下去了,又有一个一个小蚂蚁衔着一粒什物钻进洞去了。他看得出神,看得津津有味,兴致十足,把队长说的什么政治评工的事撂到耳朵后边去了。
    吕老八继续悉心观察蚂蚁。这一群小生灵,在宽阔的下河沿的田地里,悄悄凿下麦秆粗细的一个小洞,就忙忙碌碌地出出进进,寻找下一粒食物,衔进洞去,养育儿女,快快乐乐的。蚂蚁没敢想到要占领整个河川,更没有想到要与飞禽争夺天空,只是悄悄地满足于一个麦秆粗细的小洞。人在犁地或锄草的时候,无意间捣毁了它们的窝洞,它们并不抱怨,也没有能力向人类发动一场复仇战争,只是重新把洞再凿出来,继续生活下去。
    吕老八似乎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了,那麦秆粗细的窝洞无异于他的那个三合院。在宽阔肥沃的下河沿的川地里,他现在占着那个仅只有三分多地的三合院,每天出出进进,忙忙碌碌。随便哪一场运动,都完全可能捣毁他的窝洞,如同捣毁这小小的蚂蚁窝一样。
    吕老八不易让人觉察地笑了笑,笑自己的胜利,外交和内务政策的全部胜利。他和他的近十口人的家庭成员,遵循忍事息事的外交政策,处理家门以外的一切事宜,几十年显示出来的最重要成效,就是没有在越来越复杂的吕家堡翻船。只是保住这一条,吃一点亏,忍一点气,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在村子里,他是个鳖一样的人,不争工分,骂不还口,似乎任谁都可以在他光头上摸一把。而在家里,吕老八却是神圣凛然的家长。他治家严厉,家法大,儿子媳妇以及孙子孙女没有哪个敢冒犯他的。媳妇们早晨给他倒尿盆。媳妇们一天三顿给他把饭双手递上来。媳妇们没有敢翻嘴顶碰他的。十口之家的经济实权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中,一切大小开销合理与否由他最后定夺。这样富于尊威的家庭长者,在吕家堡数不出几个来,就说那个队长吧,讲起学大寨记工分办法来一套一套的,指挥起社员来一路一路的,可是在家里呢?儿媳妇敢于指名道姓骂他,他却惹不下。吕老八活得不错。
    他的眼睛从蚂蚁窝上移开了,漠然盯着农历四月晌午热烘烘的太阳,心里盘算已定:该当给三儿子进行一次家训,让他明白,应该怎样当好丈夫,这个小东西和媳妇刚厮混熟了,有点没大没小的样子。一个男人,一旦在女人眼里丢失了丈夫的架势,一生就甭想活得像个男人,而且后患无穷。吕家堡村里,凡是女人当家主事的庄稼院,没有不多事的。女人嘛,细心倒是细心,就是分不清大小,远近,里外。必须使这个明显缺乏严格家教的山区女子,尽快接受吕家的礼行,使她能尽快地谐调统一到这个时时潜伏着危险的庄稼院里来训媳莫如先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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