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原是有等你的,去吧。”双鹤似是有感,复鸣几声,便振翅而去。
又走了几步,却到了烟润堂。只见阶前列着数十盆菊花,深香疏态,散影满帘,皆是上上之品,有紫霞觞、红丝玉、鸡冠赤、银鹤翎、杏花颐、姑射肌,亦有蜜荷黄裳、海棠绿衣、白玉缠光、金琮水碧,落红万点、含烟铺锦。沈白也觉惊喜,又见一团墨绿的菊花,因展颐道:“菀菊哥哥快来看,这是阿彤最喜欢的寒窟吐翠。”菀菊笑道:“到底公子没有忘了楼主。”沈白面上一红,倾身玩赏一番,赞叹不绝。赏罢菊花,二人穿廊越榭,来到一处轩馆,名作陶然轩。却是小窗幽户,翠竹掩映,丝毫不见奢丽,菀菊便提议进去一览。室内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板,或“岁寒三友”,或“花中君子”,皆是名手雕镂,剔透玲珑;耳室以湘妃竹帘相隔,置着休憩用的罗汉榻、梅花几等,无不清雅别致。南窗下置了桌砚,又有书架、博古等物,壁上有一应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放了桌屏、宝剑、双耳瓶、琉璃盘、比目磬等,虽悬于壁,却与壁相平,可见匠人心思极巧。忽见那琴形的槽子空着,沈白思及鹤望,一时忧从中来,又想方才赵漭不闻不问,更添哀戚之感。愁绪萦回,再无心观赏,便道:“就在此间歇下罢。”菀菊应了,忙命人准备。此处按下不提。
却说赵漭下了山与赵沛别过,领着长乐、未央两个小厮牵着马走了。待行到一处馆驿,已约莫戌时时分。赵漭胡乱吃了一些,便携了一囊桂酒,兀自跳上屋顶。举首望天,只见孤雁斜掠,一声长似一声,倍感凄凉,头顶一圆晕轮,清辉如水,掐指一算,方知竟是八月十一。中秋即近,也不觉动了思人思乡之情。忽听楼下丝竹咿呀,管弦参差,有歌姬作晁端礼《行香子》,回还歌曰:“小庭幽槛,菊蕊阑斑。近清宵、月已婵娟。莫思身外,且斗樽前。愿花长好,人长健,月长圆。 别恨绵绵,屈指三年。再相逢、情分依然。君初霜鬓,我已华颠。况其间有,多少恨,不堪言。”赵漭更觉心内寂寞,胸中郁结,又想起沈白,却不由愧悔难当,忧思痴缠,便长啸道:“愁对金团,欲收覆水!难,难,难!”语罢,四仰八叉摊在屋顶上,解开酒囊,大口饮灌,只待一醉解千愁。
醉意朦胧间,赵漭只觉眼前浮光霭霭,月色溶溶,竟仿佛见了沈白笑貌音容:或梨涡深甜,憨态可掬;或睫羽低垂,拈花不语;时而托腮顾望,晧质若冰;时而芝宇轻颦,幽情如雾。也不管是真是梦,赵漭酣然一笑,真是无比欢喜,交睫恍然,又见着沈白在桃花坞小住的光景:一时是那窗纱照绿,他手不释卷、痴神凝注的模样,举棋不定、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时是那灯影连昼,他案铺雪浪、悬腕如飞的模样,深衣危坐、低眉拂弦的模样;一时又是曲廊萦回,他信步悠游、妙语落珠的模样,薄面含嗔、打闹无拘的模样;亦有空庭清寂,他潇潇独立、横笛引凤的模样,把锄栽花、翼翼小心的模样;更有桃华灼灼之间,他隐于树后半面来窥,那明眸狡黠、天姿烂漫的模样,亦有落英簌簌,他酣卧青石枕凉而寐,那落红拂鬓、睡颜如晕的模样。这一时间满心满眼的沈白,又想起那两枚似也非也的吻,直教赵漭的胸间涌起百种想思,千般眷念。一时酸楚无奈,缠绵不尽,更催得那满腔深情浑似那脱缰的野马一般,一发而不可收拾,赵漭只觉得心若擂鼓,震耳欲聋,又如地裂天崩,江腾海倾。呆思半晌,忽如醍醐灌顶,方摔囊而起,长笑数声,飞身跃下屋顶,跨上青骢便疾驰而去。长乐询问不及,但见赵漭身负宝琴,风驰电掣般往东北去,不由会心一笑。
待到上了碧霞岭,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赵漭一入馆内,便听见极细的琴声,不由牵动柔肠,一径摸到陶然轩,果见西间灯火如豆,一吊清影,恰似纸片一般贴在纱上。赵漭驻足一怔,喉间生涩,心下道:“不见他几日,竟瘦得没形了?”又听琴声寥落,溶于秋霖,恰似一缕幽情埋藏心底,忽地一人吟道:“雨浸疏篁,愁肠难浣。夜深处、鹤睡蕉寒。山深月远,云冷更残。算得些闲,寻些梦,也痴缠。”【请各位看官一笑置之,下同】赵漭听得眼眶一热,便将门一推。沈白本痴坐出神,听到声响,遽然一惊,却瞧见赵漭走进来,倒不知是梦是真,先是一呆,又忙将纸笺往灯上烧。赵漭抢先一步,捉在手中。只见下阕曰:“长蒿无寄,扁舟何盼?旧家时,双影凭栏。而今孤尊,又送银盘。奈一番愁,一身病,一晌欢!”字字入得心去,教赵漭呆如木鸡。沈白忙夺过烧了。菀菊听到声响,又见沈白不在床上,便赶来西间。见了赵漭,不觉一惊,唯有暗叹一声,复又掩门退去。泪滴空笺,泅了硕大的两个泪点,赵漭心如刀绞,便当机立断,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将沈白拥在怀中,哽道:“雪童,是我不好,说了那等胡话。更是个呆子,竟不知道你的心!”沈白本是懵懂,也不知什么心不心的,只想着不能见着赵漭,事事皆无趣,如今赵漭不期而至,本该又惊又喜,可是却无端羞恼,一时也分不清缘故,只忙用力推他,喝道:“放手!说过再不见你,又来作甚!这般缠人,最可厌的……”话未完,又搜肠抖肺般嗽起来。赵漭立时松手,哀求道:“漭要杀要剐任由你,只是你身子弱,别再动气了!”沈白听了,心下益发酸楚,只用袖子狠狠擦了眼睛,将他往外一推。赵漭心如刀绞,说道:“你莫劳动,仔细风扑了。”便忙自退到门外。沈白见他如此,愈加懊恼,气得将门重重一关。
赵漭长叹一声,折身贴在窗上瞧,只见人移影动,沈白依旧在窗下枯坐。赵漭无可奈何,复又仰天长叹,想今夜闻得《行香子》两曲,不觉心有所感,遂发于箫管。却听箫音幽沉委婉,情思动人,又颇有懊恼之意,惹得沈白扑哧一笑,气便消了一半。一门之隔,赵漭自然不晓,犹自愁闷半晌,益发苦恼,竟也湿了眼眶,但见天上婵娟,竟不得照人两圆,不觉哽咽道:“休说前尘,休说今恨。似无言、两处销魂。唯此冰魄,鉴我情真。照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吟罢,只听雨坠枝梢,一点一滴,分明叶上,却在心中,别是一番缠绵滋味。赵漭长叹一声,抬手拭泪,忽听身后门户一开,折身却见一个纸团砸到胸前,展开看去,却道:“不诉魂痛,不诉情浓。又无边、散与天宫。灵犀一点,莫道初衷。共花儿悄,影儿淡,月儿溶。”那一笔一划仿佛画在他心里,酥酥麻麻,兼之四目相对,冰雪乍融,益发欢喜,便笑道:“雪童之心不必寄与天宫,只消和我一人说便够。”沈白见赵漭这般,脸上微微一红,鼓了鼓两腮,道:“谁要你的,你只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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