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克贝利,通常是我负责做饭,雪子负责洗碗和打扫房间。雪子干起活儿来既快乐又不惜力气。特别当她清洁地板时,我便从她身上再次窥见到朝鲜族女性在委身地面时的那种自如劲儿。那时你好像看不见她的腿在动作,只看见她舞动毛巾,全身好像是用两条纤细却有劲的胳膊带动起来的,利落得如同小旋风一般。雪子洗碗也洗得很干净,被她洗过的碗、盘和刀叉们在餐具架上闪着光。我判断一个人是不是会做家务事有一个标准,就是看她(他)洗碗是否洗得干净。雪子的洗碗水平让我相信她是很会做家务的。果然。雪子还会煎豆腐。煎五花肉和做汤,还是我更拿手。说到煎肉,我以为工具的称手是很重要的。比方韩国的煎锅就很好用,锅底材料厚,当属于舍得用“料”吧。凹凸的网纹设计也很便于肉类的均匀受热。不仅是炊具,韩国的日用品也都具有结实、耐用的特点。我观察他们的厨房用具、卫生间洁具,包括柜橱上的一只拉手,都制作得沉实安稳,很容易让我想到民俗村那些几百年也住不坏的民居。一只抽屉拉手其实真能反映出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职业道德以及对“标准”的严谨意识。我在汉城街上走路,眼前不时会出现一组救火用的应急水龙头。多为三个一组,几十公分高,直径20公分粗细,顶部呈弯头状,材料是黄铜。这种水龙头本来如同下水井盖、路边垃圾桶什么的,属于实用性的公共设施,我所以格外注意到它们,是因为它们的材料是那么坚实可靠,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它们被擦拭得又是那么光亮,使你会误认为它们本是精美的雕塑:几把正在演奏着的金色小号吧。闪闪发光而又神气十足地矗立在那里。我想,这便道上的水龙头可以叫做一个城市的细节吧,这细节所蕴含的情趣是令人起敬的。吃饭了,我们就打开电视。雪子频繁地换着频道,有一个频道正在播放海鲜制作,我说:“就这个吧。”好像就是仁川海边的露天餐馆,闵先生介绍过的月尾港一带的海鲜吧,一个妇女正在为顾客表演冷拌生蟹。她先把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活蟹剁成小块,盛在大碗里,浇上海鲜酱油、米酒,再辅以芝麻、辣酱之类,然后直接下手在碗里翻腾着搅拌,最后直接用手抓起一小块喂进顾客的嘴。从表情上看,喂人的人和被喂的人都有一种满足感。但从卫生习惯上考虑,下手拌食物而且直接喂进人的嘴,看上去总有点别扭。我问雪子生蟹为什么一定要下手去拌?雪子说,这里很有讲究。韩国的冷拌菜一般都讲究直接用手拌,韩国人认为手指本身是有味道、有温度的,不同的手拌出来的菜有不同的味道。切生鱼时则多由男性来切,因为生鱼对温度很敏感,过热就会失去鲜味。而男性手的温度是低于女性的。那么,戴上薄手套不是更好吗?又卫生又隔温,我问雪子。她说戴上手套的手感觉是麻木的,切时心里没底,切出的鱼片肯定不均匀。我明白了。有意思,中国的烹饪学问博大精深,可还没听说关于手指的温度、气味与菜肴的关系,倒是在国内见过合面用脚踩的,那是为了面的柔韧有劲和人的相对省力,与脚的气味肯定无关。这样想来,韩国的冷拌菜其实是融入了皮肤的暖意的。一只人手究竟有多么独特的气味可为菜肴增色,暂且放在一边不说,单是这种讲究的本身便是一种浪漫的文化了。这是一个感觉的民族,这个民族何以对音乐如此迷恋便也不难理解了。如果说手拌冷菜是诗意的,那么喂人吃东西似乎是男权主义在韩国的遗风了。听元馆长说起过,从前的大户人家,有威严的男人吃饭是要妻妾喂进嘴的,典型的是在吃“小包袱”时。“小包袱”实际就是芝麻叶包饭,一片小孩巴掌大的芝麻叶包一口米饭,再包进一点辣酱呀五花肉什么的,四边合拢,一个核桃大小的小包袱就成了。包袱取的是“包福”的谐音,所以,包袱包得越大,福气也就越大。那些一心要讨男主人欢心的女人争相比赛着把手中的“包袱”包大,喂进男人的嘴。手巧的女人能够包得大而不漏,这样的女人得宠的机会便多。我们一边议论着“包袱”一边也在饭桌上实施芝麻叶包饭。雪子包了一个鸡蛋般大的“包袱”喂进我的嘴,噎得我喘不过气来。因为没有咀嚼的空隙,我知道自己在满脸乱动,那表情定是一种痛苦中的难看。雪子忍不住笑起来,一边叫着“铁老师,铁老师”显然希望父亲响应她的笑。父亲却表情平静,只顾对他碗中的肉汤细嚼慢咽。他这种假装看不见周围事物的状态更是引人继续发笑的由头。雪子笑得更厉害了,筷子也被碰到地上。好不容易我才把“包袱”咽下去,腾出嘴来说,这种强迫性的被“喂”真可称做优待的虐待啊,一个正常的人怎么可以接受这种完全没有自主权的进餐方式呢?饭后稍事休息,父亲接着出去画画,雪子拎着画具将父亲送至他选好的地方,返回来和我一起去自助洗衣房洗衣。我喜欢这种自助别墅,喜欢它的家庭气息和无人打扰。需换毛巾、被单时打电话即刻便有人送来,洗衣则要自己去洗衣房。此外,垃圾也要自己去倒。为此厨房设置了分类垃圾桶,食品垃圾和可回收物分放。有一天雪子不小心把剩菜倒进了可回收物的垃圾桶,这下可麻烦死了,她干脆把那只垃圾桶扣个底朝天,再从倒出的垃圾里一点点往外择剩菜。我知道,韩国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推广垃圾分类成功的国家之一。中国讲入乡随俗,我们入了这个“乡”必须随这里的“俗”对待垃圾我们必须认真。自助洗衣房在一楼,但我和雪子不知怎么走到地下室去了。在走廊里问一个工人,这人非常热情,从地下室把我们带上一楼,送我们到洗衣房,又为我们详细演示洗衣机和烘干机的操作法,直到我们把衣服放入洗衣机,机器开始操作他才离开。我想,一方面这位员工的确训练有素,另一方面,他们可能随时都怕得罪客人。在韩国,旅游业人士被投诉是非常严重的威胁,很可能为此丢掉饭碗。在我们的房间里,就放着一些韩国旅游观光公社印制的游客申诉卡。上书英、韩、日、中四种文字。中文名称叫做“游客申诉卡”;日文名称很有意思,叫做“观光苦情申告”我感觉这个“苦情申告”比中文的“游客申诉卡”更具强烈的感情色彩,单看“苦情”二字,你马上就会愁眉苦脸那么一下子,姿容再做夸张,就接近“声泪俱下了。这样,即使你在卡上申诉的苦情不能立刻得到回复,只因有了这么一张善解人意的卡,蒙受了”苦情“的你的心情似乎也能得到一点安慰。不是么?我和雪子暂无“苦情”可诉,我们洗好衣服去接父亲回来。在夕阳西下的山坡上,一些戴着长长遮檐白头巾的妇女正在草坪上拔杂草,是这里雇用的附近村子的农民。她们那把身子“扑”在草坡上的姿势让我感到有几分亲切。一个精瘦的穿蓝色工作服的男性工人正在小路上摆弄一辆电瓶车,他见到父亲后立刻停下活计向父亲鞠躬致意,对我们则视而不见。我知道在韩国,男人一般是不向女人致意的,这不算什么过错,可我还是忍不住对雪子说,这个男人一定是幻想着在吃饭时被老婆喂“大包袱”的那种人。
2003年5月16星期五包袱&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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