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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小花猫突然从屋里跑出,它目中无人地攀到了树干上,接着噌噌爬到高处。好一阵无声无息。小鹿过来,往上望了望说:"小脸探出来了;还笑呢!"
    从岳父家回来,梅子的心情很好。她咕咕哝哝:"你知道我爸多么喜欢你吗?他想你,只是不说"这显然是不实之词。她故意说父亲而不说母亲——岳母才真是爱护和关心我。我宁可相信梅子所有良好的品性都是从母亲那儿继承的。
    "现在城里变化很大,到处都跟你走时不一样了。你们杂志社现在好热闹,成立了好几个公司。柳主编对爸爸说:如果他不走就好了年轻人冲动起来没办法。不过他随时回来我们都欢迎。柳主编真是这样说的"
    我打断她的话:"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宽容?她是对你爸好——她对老干部个个都好。"
    梅子立刻不语了。
    我们在这个话题上真没有好谈的。她又开始说小鹿的体校、体工队——"他上次参加比赛得了个亚军,市里奖给他三千元。如果是冠军能奖一万元。还是这么小的比赛"
    我说:"一切都指望小鹿了。以后他挣多了钱,我要借钱在园子里打一眼机井。现在水源不足"
    梅子叹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门前就响起引擎声,梅子马上说一句:"柳主编来了!"
    果然,进来的人正是柳萌。她有些夸张地皱起眉头看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声:"呀!"
    梅子去为客人端茶和水果,一边忙一边咕咕哝哝说客气话,偶尔还招呼我一声。梅子真有趣。
    我问候了前领导,并握了手。她的手比以前更柔软,也更有力。这双手在这个时代会不失时机地抓住任何想抓住的东西。她说:"你倒没显得老气。"
    "你更是这样。你越活越年轻,就像恋爱中的女人一样,显得容光焕发"
    我的玩笑有点过了。梅子的眼睛扫过来一下。
    柳萌笑得很厉害,用手指点触我的前额。她以前经常这样。"大家都想你呀,都说你回来多好。喏,这是最近两期刊物——改革版面以后的。吓你一跳吧?群众评价很高,个别人,当然了,不管他"
    我绝想不到这就是以前服务过的那份综合杂志。它比我离开时走得更远了。封面庸俗而无耻,封二封三除了广告画就是道德败坏的女人照片;内文是一些奇闻怪见录、"企业家"事迹、征婚细目和气功介绍。黑白图片与文字占同样篇幅,有时气功师和女人、领导讲话照片占去半页或一整页,偶尔还占两页我把它们堆到一边。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有时也不完全赞同。不过刊物要生存,就要顺应时代潮流。现在刊物本身发行可以赚钱,彻底扭转了局面"
    柳萌颇为得意,说话时嘴唇微微收束。
    "那为什么还要再办那么多公司?看来这回要全力捞钱了,而不是为了把刊物办好——只要赚钱就行"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梅子怔怔地望我们。
    柳萌咽了一下。后来她笑了:"知识分子当然不会喜欢它,我说过,我也一样。不过群众喜欢——发行量就是这个说明;群众喜欢,我们又算什么?"
    我觉得一股血直冲到了脑门。
    柳萌继续说下去:"想一想,我们自己又算什么?我们的工作为了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给群众提供喜闻乐见的精神食粮?一想到这里,那点担心也就没有了"
    我极力想忍住,但还是问了一句:"你说的群众指哪些人?谁代表他们?"
    "就是大多数人呗"
    我根本就不想听她的回答。而是直接告诉她:"你说的群众喜欢的东西多了。如果你们不拒绝,他们想看想要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你们有勇气——满足他们吗?"
    柳萌脸色有点变:"他们还想怎么?"
    "怎么都行,你们琢磨去吧就怕你们没有勇气"
    柳萌站起来,往梅子身边靠了一步,说:"你听他怎么说我们"
    梅子附和着柳萌批评我:"瞧你说的!瞧你说的"
    柳萌好长时间没有吱声,明显地不高兴了。梅子想说些愉快的话题,可对方就是不搭腔。后来柳萌又勉强呆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梅子难过极了:"你看,柳阿姨好心好意来看望你,她关心你,她为你好"
    我心里很烦。我告诉梅子:"算了,别说了。你把她看得太好了。她才不像你想的那样好。她还有脸说群众,她知道什么才是群众?她该到这座城市的小巷子里走走,看看那些一家三代挤在一间小屋里的市民和工人!她还该到山区、到那个平原看看,看看那些穷得连一件木头家具都没有的农民!去看看那些被抢劫的百姓、被杀死被糟蹋的女中学生、农民的女儿现在这些恶性事故多得数不胜数,天黑了人不敢出门这些人才叫群众!他们手无寸铁!她是一个刊物的主编,她干了什么?她不过是用这个刊物给恶棍打气,把他们的邪劲儿煽足!她简直和那些恶棍是一伙儿!"
    "快别说了,你太冲动"
    "你看看她的刊物吧,她为群众做了什么好事?没有!
    她的刊物大肆赞扬的人中,明明就有我们大家都熟知的流氓恶棍——就为了几个钱。世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儿吗?"
    汗水顺着我的两颊流下来。
    梅子说:"她说以前也有人提过这样的意见,她说刊物是正常经营,是在法律范围内"
    "法律也是他们解释的法律,好多人屋里连一件像样的木制家具都没有,怎么会有法律?听她唬人"
    "她对爸爸说将来请你去最好的一个公司干经理,工薪也高"
    我打断她:"我才不会去挣她的黑心钱。我现在的葡萄园赚不了太多的钱,可它干干净净。"
    梅子流出了眼泪:"柳主编是看在父亲面上才关心你的,父亲知道了该怎么说呀?"
    梅子好长时间都在抹眼泪。她说大概柳萌再也不会原谅我们了,她甚至不会再到父亲那儿——"你心里完全可以那样想,怎么能面对面顶撞?你太缺乏修养了,我真为你担心"
    看着梅子难过的样子,我有点心软了。我告诉她当时实在不能忍受——那一刻我想得很多,想到了山区和平原上的人,还有鼓额最近受的伤害、死去的那些人我稍稍说了一点,她立刻不吭气了。"不要担心,我们不需要她来原谅我们,相反我们倒要永远与她有个界限。她做的那一切细究起来是非常丑恶的你说我修养太差,我承认,不过我现在担心的是修养太好的人越来越多,敢于说句真话的人倒越来越少。我最好还是别要这种修养吧"
    我们一直谈到夜色降临,都很激动。梅子并不认为我全错了,但对我采取的方式仍旧难以接受。她咕哝着:"我好担心——担心这一辈子我们怎么过啊?没人像你这样,我心里明白""不,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很多;还有比我坚定和勇敢十倍的,很多很多。你不必担心。我明白你担心什么
    我对你说过的往事——我们家的往事太多了。我说过,我们这一家人有很多失误和缺点;可是他们的不幸都是为了坚持做一个好人、为了自己的信仰才造成的。我常常叮嘱自己:你不过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后来人,就看能不能守住了。折腾到了你这一代,可不能再做另一种人。我们家遭难的人已经那么多了,他们为心里那块热辣辣的东西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我这个后来人可千万别溜掉,我得挺住。我其实一生下来就得接上去。这是我一点一点弄明白的,越来越明白了。梅子,看在我们这一家的面上,原谅我因这样对你造成的伤害、给你的不愉快吧;请你相信我们家流血流泪都是为了穷人,为了要做个好人——有信仰的人才算真正的好人啊!请你相信我们家是无私的,我们至死都相信应该有正义——它应该是存在的我如果今天稍稍一松弛就变成了另一种人,那么对于我们这一家人来说,就是前功尽弃了。我绝不敢也绝不能冒这样的风险,这太可怕了,这种背叛太大太大了我就是这么前前后后想过了,我真的不能后退了"
    梅子在我急促的语气中一声不吭。她完全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她拥住我,用力吻我。她的泪水把我的脸都打湿了。
    我多么需要她啊,我们是不能分开的。
    多久了,我们没有这样深入地交谈。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迁就、没有勇气、缺乏决绝一念。可她善良、明晰,能够辨别和判断。只要冷静下来,她极少把是非搞错。这并不容易啊,在如今这样一个引诱和混淆的时刻,她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我在夜色中想看到她黑亮的眸子。我看到了。我说:"你还像十几年前一样"
    最后令我失望的还是岳父。他让小鹿来喊我,急匆匆的。
    我知道柳萌已经详细对他汇报了。关于柳萌的任何争执都没有多少意义,但为了梅子,我还是去了。
    岳父竟然劈头问我:"你说他们杂志社靠卖淫赚钱——有这话吗?"
    "没有。"
    "这个同志从来不说谎!"
    我笑了:"她的特长恰恰是说谎。我们在一起工作了那么久,了解她。"
    "她喜欢打扮,也有些娇气,这我清楚;但她不会撒谎。"
    "事实证明她会。你问梅子吧,她自始至终都在场。"
    他转向女儿。梅子立刻站在我一边:
    "是的,他根本就没那样说过!"
    岳父长长吐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不管怎么,对人要宽容,要善于团结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她对我们一直很好,你这样对她说话,没有考虑后果吗?你照顾到大局了吗?"
    "你们是有友谊的。你们还是你们。"
    岳父有些不自在,活动着:"这不可能不受影响。她会想上一次她还带给你妈一包人参糖。同志嘛"
    我忍不住插一句:"她不该把刊物搞得黄色下流,她做得太过了!"
    岳母一直在旁边听,这时说一句:"柳萌这个人太疯了!
    她家老于也真放心"
    "老于"就是柳萌的男人。我和梅子都笑了。
    岳父看一眼老伴:"胡扯什么!"
    最后他非坚持让我去看看柳萌不可——"也不一定是去承认错误,不过是表示个歉意;人在气头上嘛,说话难免出格。"岳母也赞成男人的话,催促我:"去吧,去一趟吧;你不知道,柳萌找到你爸都哭了。她也不容易。她面子上过不去"
    回来后,我问梅子:"我去吗?"梅子说:"去吧,我和你一起。"
    我心里明白:我不会去的
    这是一座焦干的、让人无法有片刻安宁的城市。我们的小窝本来很偏远,可是如今已经被彻夜不息的喧嚷吵闹包围。
    离我们不足三十米的人行道旁竟然有两三处卡拉ok厅、一家咖啡馆、两家服装店和一家舞厅。它们一律安装了大功率喇叭,而且午夜两点仍在啊啊大唱。那尖利利的、狼嚎般的、哭泣一样的、跑音走调的各种喊唱和哄闹让人完全陷于绝境。无论怎样把窗门关闭,各种声音还是钻挤进来。
    我问梅子:"很长时间一直是这样吗?"
    她说是的,"以前有人出面找过有关部门,可后来见没用,只得忍着。"
    梅子也常常吃安眠药。她习惯于这样的生活,说大家都吃安眠药,听说也没有什么副作用。
    我不得不加大安眠药的剂量,不然就别想安睡。不仅是这些音响设备,还有各种车辆的高音喇叭、半夜里的窜跑追逐打斗——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伙打架的人,围起上百人观望。有一次打斗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在人行道上留下一摊摊鲜血:那天有一群穿铁钉衣的家伙窜来窜去,个个都骑了一辆大摩托。事后有人说:两伙人在酒馆里干起来了,都有来头;结果各自都用无线电话召唤人手
    这儿哪他个居民区。
    这儿正以空前的速度恶化。午夜,躺在窄窄的床上,听着一片交织的嘈杂,犹如置身恶涛汹涌之中,小床就是一只单薄的小船,顷刻间会被劈个粉碎我夜间刚刚吞下大剂量安眠药,问梅子:"就这样捱吗?"她眨巴着眼,"惯了会好一些。你别想它,越想越烦。你别想,这样一点点就安静下来了。你试试。"
    天哪,条件是"别想它"!
    别想是不可能的,因为各种声音主动送入耳膜。人无可回避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个夜晚。半上午时分有熟人来玩,闲谈中得知,我们以前那些朋友——大多是一起毕业的,已经有好几位患了不治之症这消息使我久久不语。我不敢回忆他们的音容笑貌。真是令人沮丧极了。我感到奇怪的是现在还有那么多兴高采烈、神气足壮的人——他们或者是不知忧愁的傻大胆,或者干脆就是些特殊人物——比如柳萌之流,已经不知第几次搬家了,他们早已从喧嚣烟熏的闹市搬到了郊外山中那儿的夜晚尽是小虫的鸣叫。
    来人临走还告诉一个讯息:三所的人正在给"瓷眼"加紧筹备一个"三十年学术活动庆祝研讨会"见鬼了,一个江湖骗子、双手沾满学人鲜血的家伙,这会儿要庆祝自己"三十年学术活动"了,而且很多著名人物届时要亲自到会祝贺。眼下正征集贺词贺电真见鬼了。有关部门为这次研讨庆祝活动拨了专款,再加上企业赞助,可望汇集五十万元款项;用不完的留下来,继续搞一点,争取成立一个以"瓷眼"命名的"学术基金会"见鬼了。我从未听说这个城市为一些真正优秀的学人,比如我的导师,还有那个死在窑场的学界泰斗开过什么"研讨会"
    我对梅子说:"我必须尽快回到葡萄园了。真的,必须马上就走。"
    她望着我。
    我亏欠她的太多了。我挽住她的手,对在她耳朵上小声说了一句:"嫁给我的平原吧——好吗?"
    我第二天即启程了。
    真是无法表述此刻的心情。好像只有被"归来感"笼罩下的我才有如此的感激真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出生地。
    今天看,母亲和外祖母从那座海滨小城走开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如果当年她们一直呆在那儿不走,等到父亲归来,那么大概我们至今还会踯躅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上。当年显然是一个预感帮助了她们。她们很快明白,这一家人必须离开了;在这座胜利的城市中,我们一家是失败者。于是她们雇了一辆马车,去荒原上寻找那个老爷爷了。
    老爷爷——荒原的奠基者!当我回忆我们的家族,展望我们全部的幸与不幸时,总是首先记起了你我深深明白,只要记住了您的目光,记住了您的笑容,一个人就不会走入迷途。
    我也许正像当年的母亲和外祖母一样,是在您的指引下走到了这片葡萄园中。我甚至幻想着,您是神灵派到人间指引我们一家人的
    在平原上度过的这些年中,我有机会常到那座海滨小城里去。很久以来,我多少次像被磁石吸引着,不自觉地就走到它的身旁。记得我在那所地质学院时,假期里背上背囊,总是匆匆地穿过南部山区踏上平原。我在小城四周徘徊,远远倾听着码头上的巨轮昂昂鸣叫,然后才无声无息走开
    我的出生地,准确点说是那座小城中的一个大宅院。我曾两次返回那个地方,伸手抚摸过颜色发黑的砖墙,看过遗留下来的几棵白玉兰树。那个大院当时一半被拆毁,一半改成了仓库和兵营;还有一个角落被圈进了博物馆的高墙。
    看着屋顶上长出的肥胖的莲座瓦松,不禁想到这座古宅所蕴藏的丰富养料。它神秘地存在了几百年,而且还可能继续存在下去。外祖父死后,这儿就失去了生气;后来父亲被捕,女人们简直就没有力量支撑它了。它太阴森太沉重,已经不是一个普通家庭所能承担的一座建筑。它沉淀和凝聚的东西已经太多母亲和外祖母毅然决定出走,肯定是某种灵感在起作用。
    其实早在她们决定搬走之前,宅院的一大部分已经被封了,理由莫名其妙。住进荒原小屋中,母亲还偶尔牵挂城里的这个大宅院。随着日子越来越艰难,母亲终于想起它的所有权,就想卖掉一两幢——可小城里早有几个机关把宅院占据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来一个讨房子的妇人,大吃一惊。
    才刚刚过了几年时间,这儿竟然没有几个人能讲得清这房子的来历、它与一支当地望族的关系。可怕的遗忘啊。
    母亲看着这些长了青草的石板地,靠南墙那些高大的玉兰树,哭了又哭她正式提出处理自己的房产时,有人才恍然大悟,急急报告了有关方面。不久传下一句可怕的斥责:
    反攻倒算!母亲可没有被吓住,她多么顽强,指出这座宅院的真正主人是外祖父——"他已经牺牲了;你们总不该没收先烈的遗产吧?!"
    那些蛮横的家伙被噎住了。但不久他们又想出新花招,说外祖父逝去之后,这个宅院就由父亲继承了;而父亲的财产,当然是要没收的。母亲告诉他们:外祖母还活着呢,老人理应继承丈夫的遗产
    就这样,他们被迫还给了我们两幢房子,是最破的两幢。
    母亲要卖掉它们,以解燃眉之急。可占据宅院的人不准其他人来买,而又故意把房价压得奇低。没有办法,我们就以低价卖掉了这两幢房屋眼下这个古老的宅院竟没有一片瓦属于我们了。
    我们终于在小城失去了最后的立足之地。这对于我可能又是一个幸运:先成个无产者,然后才有决绝的勇敢。就这样,我找到了自己命定的葡萄园
    斑虎疯迷一般围着我跳,两爪用力搂住我的腰。这样它差不多站得与我肩部同高,伸出长嘴触动我的脸。它全身颤抖,每一根毛发都流溢着激动。我试图抱起它来,发现它可真沉。我们被一片兴奋的目光包围了,鼓额、四哥夫妇、那个小伙子,都站在旁边。鼓额一声不吭,只有瞥来的目光热烫灼人。响铃喊着:"啊哟,可回来了可回来了,想煞斑虎了,啊哟"
    四哥背着枪,含着大烟斗微笑。他咕哝:"再早回一天,你的朋友——那个酿酒工程师还没走哩"
    响铃嚷着:"领来大妹子多好啊!怎么不领来大妹子?"
    我问四哥那个朋友的情况,他摇着头:"不中用了。这一回来了,眼神尖亮,说话东一句西一句。脑子混了,人不中用了唉,都是那个狗女人给整的。她把个好人给耽误了"
    我能想象出那位朋友的状态。看来他这一次非进精神病院不可了。我恨那个高个子女人了。看来她和她们一伙儿——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有一批美丽而无耻的女人——非要把好人逼到绝路不可。我那个忠厚的朋友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给毁了。你可以美丽加无耻,可是别来毁坏我的朋友!在大城市那些高级酒店里,美艳逼人的贱货太多了,她们像高傲的老鼠一样在铺了厚羊毛地毯的走廊上找食儿。可她们从来没打谱毁坏汗流浃背的劳动者;她们压根就没那个兴致。
    我因那位朋友的悲惨处境而无法高兴。他们都试图让我忘掉他,但我怎么能够?那个女园艺师穿着奇装异服来串门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她既然已经不对自己的园艺事业抱什么希望,所以就有了闲情逸致。她涂了眼影儿,学说地方话,跟四哥要酒喝,还逗那个身材细长的小伙子——我发现她对他有些偏爱,装作一个老大姐,嘲笑小伙子已经发黑的小胡子,刮他的鼻子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绝不希望这时候的园子再让人打扰。
    女园艺师走后,四哥马上说:"这一段她老来这儿。那个园艺场不行了,她的心不在那儿了。"响铃说:"这姑娘不孬,大双眼儿;就是脾性太泼了,一口气能亲斑虎十几下"
    四哥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鲶鱼。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美味了。响铃又做了几个野菜,四哥提来了酒瓶。
    这顿晚餐真是愉快极了。月亮眼看圆了,茅屋和小院被映得一片光明;小甲虫在地上行走,斑虎不时伸出爪子触它一下;但斑虎从不无缘无故伤害它们。牵牛花从篱笆上探出脑袋,它的四周都是鼓胀胀的豆角。那些像拇指大小的鸟儿一个个嗅过了喇叭花,又飞到篱笆的另一边去
    随着一阵西北风吹起,我们都听到了一阵二胡的声音。月色下这琴声让人怦然心动。我们一动不动谛听。海潮声不太重,只有这琴的倾诉。那是一曲二泉映月——多少年前那位盲艺术家阿炳的杰作。这位无望而坚毅的天才在这个夜晚又一次感动了我们。他的激情啊,像大潮大涌一样弥漫过来,把我们裹卷了。我们被满溢的浪头和白沫水溅一块儿给覆盖,忍受着无所不在的冲撞涤荡。全身灼热,这冲撞时而猛烈时而柔细,这是一次淋漓尽致的洗涤。渐渐过去了。潮水不可避免地消退。它化为一片涌动连接的大水,在夜色中回旋不止。它回旋不止
    我一直闭着眼睛。多么感激夜色里的琴手。他和他的琴,今夜都成了天赐之物。这是神灵赠给整个平原的。我感激他。
    在这个归来的夜晚,我第一次听懂了这首曲子——它原来在讲一个决绝和忍受的故事。
    曲子消失时,大海滩上再无令人瞩目的声响和事物。所有人都默默的。我睁开了眼睛,接着大吃一惊——四哥紧闭双目,泪水溢满了每一条皱纹
    我屏住呼吸,仰脸去看满天星辰。
    我相信盲人阿炳的倾诉引起了四哥一生的回忆——怎样离开平原去东北讨生活;怎样不幸地伤残了一条拐腿;接着就是拖了一条拐腿,在芦青河两岸、在平原上长久流浪
    葡萄园里响起啪哒声,是露水在滴落。我们都能感到这是平原上最美好的夜晚之一。斑虎爬起来,自觉地到园里巡逻去了。大约有半个多钟头,它又重新卧到了刚才的地方。它昂着头,月光下它的鼻头闪亮,那是被园中露水弄湿的。这样的时光永驻该有多好啊。
    真不敢想象我们大家会失去这个葡萄园。一想起四哥将重新拖拉着那条拐腿游荡,我心里就一阵撕痛。
    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时暗自寻思会觉得吃惊:怎么四周有那么多朋友遭到了厄运?真令人不寒而栗我并未与其他人讨论过这个感受,也许一经交流大家的印象都差不多。如果真是如此,不幸的人就太多了。可是我们分明又看到有那么多欢天喜地、情不自禁的人必须去看看那位酒厂工程师了,他现在到底怎样了?
    过去他是著名的酿酒师,搞出了两种名牌酒;还有一个了不起的老婆、一副强健的体魄、宽敞的住房。那时他才四十二三岁,黑红色的脸膛,高鼻梁,一头拳曲的乌发。一切方面都让人嫉妒。他带着得意的美酒走遍了欧洲,几乎一天到晚穿着笔挺的西装。现在他四十六岁,很快就要年过半百,突然又把老婆丢了。
    她是他的珍宝。
    他很快添上了白发,饮酒不断过量,手指常常颤抖。他把那几间宽敞的屋子搞得乱七八糟,所有带花的衣服都被他锁起来,还把爱人戴过的一顶彩色斗笠悬在墙上他的神经开始不正常。
    人们这才突然发现他是一个非常可怜的人,原来还是个孤儿!
    他从二十多岁毕业分配来东部城市工作,至今没有挪窝儿。后来就是恋爱结婚,事业发达,被人羡慕。没想到他的幸福竟是如此脆弱。眼下他无依无靠了,老家在几千里远的一座山城,父母早已过世,唯一的一位堂兄去年也去世了
    他现在是真正的单身汉。
    我直接去了他的宿舍,门锁着。问了一下,说是住进了精神病院!
    "他病情发展很快,已经不可收拾。没办法,只得找人把他捆起来,用车拉到了那里"
    "捆起来"三个字差点让我流出眼泪。我忍着,再不想看这个地方一眼。这儿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儿。
    赶到那个精神病院,好说歹说才被应允探视。好像那些大夫的神情也不太正常。
    那地方简直像个牢房——有带铁棂的窗户。所有重病号都住这样的屋子。他隔着窗子与我相见,两手紧紧握着铁条,摇动着,想一口气把它折断。他肯定认出了我,一动不动盯了十几分钟,哗哗流下了泪水。整个人瘦得吓人,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神情尖尖的。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哭出来。我叫他,他不吭声,只是流泪。我按到他的手上,他就把额头抵到上边。他喃喃着,仰起脸来:"那个大头目的狗儿子来参观,一眼看见了她后来用车拉她去钓鱼,再后来"
    这些话不会错的。我相信这时候他很清醒。我对他说:
    "你振作起来吧,别丧气!你还有多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样一个女人有什么可惜的!你比她重要一万倍!你明白吗?"
    他摇摇头:"我不重要她才重要——你不知道她!她才重要"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见过那个女人不止一次了,我敢说那是世界上最疯浪的一个女人。她长了副漫长脸儿,眉眼鼻梁多多少少带点异族人的味儿。人显得很年轻,多少年下来没有一点变化,几乎不会衰老。那时她还多么爱我们的酿酒师啊,大家正一起玩着,她一转身就亲起他来。"她受不住,她就这样!"酿酒师对朋友带着歉意解释。
    也许这时发生什么都不该吃惊不过总该有谁来教训一下横行无忌的流氓吧。
    他继续摇动铁棂,摇不掉就大喊。这声音粗砺骇人,像山洪之声。他完全失去了控制,大吼大叫。一会儿有几个人咚咚跑来,粗暴地赶开了我
    最后那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脑海。我明白,在强烈的刺激下,一位天才可以变成一头狮子
    我又一次无可奈何地看着一位不幸的朋友。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次。我相信这样的经历不会有助于我——每一次都必须用尽全力抑制住什么,不让悲愁无告的情绪把我淹掉。
    我因为被这样的心情攫住了,难以入睡,就索性坐起。我只有把一切讲出来才会好受一些。偶尔我在灯下翻一翻那些古歌,让思绪飞到几千年前。可是这最终还是无济于事。
    走出去,走到黑赳赳的葡萄园中,让冰凉的风吹一吹
    我伫立在一棵葡萄树下,马上听到了海潮的声音。奇怪的是今夜的风非常弱,夜潮声却很大。那种低沉的声音说明它动荡翻涌的源头在辽远的地方,在靠近一道深渊的地方。这种声音比起狂风卷起的浪头扑扑摔碎在沙岸上更为可怕。我从小就听熟了这种隐隐的、潜伏着的钝钝潮声。平原上的老人对这种看似平静、却能把潮声传递到远处的海象叫做"发海"。他们吸着烟听一会儿,然后断定说:"今夜发海"
    天空是纯粹的黑蓝色。星辰灿烂。正北方的北斗显得那么淡弱。我遥望它,不禁又想起徐芾东渡的船队。他和那个大王的故事,在这片平原上已是支离破碎。我着迷于它所有的细节,并以此来战胜自己的遗忘。而这一切,只能求助于流传在民间的古歌了好久没有自己写下一行歌子,因为它比起我搜集整理的这首古歌,已显得苍白无味。我咀嚼着永久的传奇,想象着默念这些古歌的人、他们奇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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