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一晨会,所有学生都像过夜的白菜一样蔫耸耸没精气神。
散会后黎静颖勾着赵玫的胳膊混在人潮里,深一脚浅一脚往教室行进。接连两天缺乏睡眠使人脑筋迟钝,接不上闺蜜的绯闻八卦话茬。
某某接受某某的告白了。
某某与某某分手了。
心情沉重的人无论听闻别人的幸福还是不幸都无法随之变得雀跃。黎静颖保持聆听时应有的礼貌,间或发出一两个语气单词,但实际上又将阴郁无光的脸转向朋友所处的相反一侧,以隐晦的身体语言表示自己不感兴趣。
但赵玫没有停止的意思。
这些喋喋不休在某一刻让黎静颖突然对接下去漫长的一整天、这一整天中的九节课,尤其是有随堂测试的数学和单词默写的英语课都失去了信心,感到疲惫。
石竹色的天空中悬浮着鼠灰色的云,聒噪的人声和喧嚣的风声仿佛自那里筛落,像下雨雪、落下霜雾一样样不可抗拒。
等到放学时苍穹会变成铁绀色,稍蓝稍美些,但消失殆尽了光。
这时,她看见了在前面不远处缓慢移动的一个身影。
孤身一人的夏树走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即使穿上一模一样的深色冬季制服,还是明显与众不同。
单薄身形和极力挺直的脊背显示出桀骜、倔强和坚定的力量。
勾头看路的习惯致使颈部那一小块扎眼的白皮肤突兀地出现在别人的视线中,泄露了少女独有的敏感哀婉的一面。
家庭的不幸,亲人的疾病,与同龄人格格不入而不得不曲意逢迎或者独酌寂寞。这些并不是与任何人都能分享的际遇,但竟有这样两个人,不论长相、家境、成绩这些表象差异,她们的命运到底还是咏出了如出一辙的韵脚。
即使夏树不复存在也未必能得到程司的回应,却因为那份无望的爱慕,而没能和命中注定的挚友成为挚友。
黎静颖觉得这种理由完全无法向自己交代。
倘若云层之上有神明,哪怕不是他刻意作下让两个女生如此相遇的安排,他也会感到遗憾。
有很多事比恋爱更重要,有很多羁绊比少年恋情更深远。当黎静颖意识到这点时,一贯惧怕改变的她决定不再随波逐流任其自然地走下去了。
想到生活中即将出现的转折点,忽然就对这一天,甚至更远的将来都有了期待。
去上生物实验课的途中,黎静颖靠边停住,回望身后,看见夏树时朝他笑一笑。夏树愣了一秒,倒也没意外太久,加快几步跟上前,此后两人就保持着相同的步幅。
广播台放着变奏的卡农小提琴曲,女生们不约而同押着音乐的节奏迈步,于是速度又一起慢了下去。
“我最近听说你的一些事放心,不是坏话其实一见到你,我就有种将来会和这个人成为好朋友的预感,是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虽然因为阿司而产生过芥蒂,也都是我单方面的小肚鸡肠。但我基本上还是很喜欢你。”
突然被形容为“喜欢”的对象,夏树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也莫名其妙,不过她不太想问清黎静颖听说的是关于自己的哪些事。
“有点好奇啊,在我出现之前你不是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可以向阿司传递心意吗?”
“之前我和风间在交往啊,等意识到真正喜欢的人是阿司时,他又喜欢上了别人。在高一的时候,他单恋着在同一个学生部门工作的学姐,其实那时我和他一度有点疏远,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时男生们经常为此起哄。每当京学姐路过我们教室,整个班就会炸开锅。”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相当完美的校花,是我想成为的人。以前,全校也许有一两个糊涂蛋搞不清校长的名字,但‘京芷卉’的大名是绝对没有人不知道的。你没听说她,是因为她现在升上高三,没有以前那么活跃了。”
“她应该不会喜欢阿司吧?”夏树表示怀疑。
“所以持续了一年之后,这场单恋就自然无疾而终。接着你转过来对于‘我喜欢的人喜欢谁’这类事,我其实很敏感。”
夏树在内心苦笑,但绝没有可能坦白“阿司并没有喜欢我,是你搞错了”
好在这话题没有继续多久。夏树出于客套对黎静颖说:“有空到我家来玩,离学校不远。虽然我家比较破,但我奶奶爷爷都是热情、善良的老人。”
“好的呀。”结果对方立刻就当真并答应了。
“周日怎么样?”
“还是周六吧。周日我得去上钢琴课。”
“又上啊?家庭战争失败了?”
黎静颖长吁了一口气:“已经不是失败不失败的问题了。而是我不想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二)
“电影院也才卖60块一张,你小子居然收我100块,太不仗义了吧!“
“现在一票难求,电影院的票早就买光了,我也是从黄牛手里买的,你不信就还给我。”
“那两张一百五。”
“不可能。至少也得一百八,再低我就倒贴钱了,看在你是朋友的份上才成本价买的。”
“好吧,一百八就一百八。还朋友!说的好听,朋友不是该友情赠送的吗?”
夏树出教室后门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掏钱购票的人正是程司。两张电影票?女生稍稍寻思片刻,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黎静颖正在抄写老师留在黑板右上角的家庭作业,写到“同步分层数形结合专题卷”这一行,日程本忽然罩上了阴影。
“欸?有事么?”看清了在自己前面的坐位反身坐下的人是风间。
男生表情严肃地点了下头:“昨天你不是说你姐姐的忌日是5月18日吗?”
“是啊,每年这时候我爸我妈都表现得很反常。”
“你说大致是在你两三岁的时候姐姐死了?又说你妈妈得了抑郁症,不肯接受姐姐死去的事实。”
“是这样没错。”
“我帮你查了那几个年份所有的旧刊报道资料,想看看有没有女孩子死于意外的报道,但是没有任何线索。不过引起我注意的是,在这个时间范围内有一篇社会版新闻报道,写的是‘港商家宅遭窃,家中幼女被拐’。因此我突发奇想,也许你姐姐确实根本就没有死。”
一直以为的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变化。
虽然没有得到证实,但黎静颖已经有了恍然大悟的明朗感,所有的疑惑似乎都解释得通了。
“昨天我找到这篇报道时已经接近闭馆时间,影印室的工作人员也下班了,所以没法把它印下来带给你,要不今天你和我一起再去一趟,放学后立刻出发也许能来得及。”
“好的。”
内心的混乱投射成外部动作,女生神经质地在抽屉里一阵翻找,拽出速溶咖啡的包装袋扯开倒入杯中,由于用力过猛,三分之一都洒在了课桌上。
男生没有帮助她,也没有阻止她,而是将这种混乱视为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以欣赏般的温和眼神静观整个过程,像注视孩童学习行走的长辈。
程司把电影票对折起来放进外套口袋,带着尚未消散的笑容转身进入暖气弥漫的教室。但不经意的一瞥使他又忽然发了愣,笑也僵在了脸上。
黎静颖和风间相对而坐,不知在说些什么,显得十分投机。
程司再次把手插进口袋,触碰到微凉的纸张。几秒之后,他改变原定计划,回到了自己座位。
(三)
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物理期末考试,夏树在大课间时借走黎静颖的完美笔记本去学校影印部复印,翻开笔记本,发现了夹在其中的一张电影票。
时间在期末考试结束的翌日,夏树对此略有耳闻,是贺岁档中唯一的文艺片。想来文艺片的确比搞笑片更迎合黎静颖的兴趣,这本来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但之前在教室门口听见了程司与别班男生关于电影票的谈话,夏树立即就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了。
既然票是程司送给黎静颖的,那么关键就在于,她本人究竟有没有见过这张票?
虽说程司像是会直接大大咧咧地邀请“一起去xxx吧”的家伙,即使对女生也从不忸怩,可对象是黎静颖又另当别论,就从连告白也优柔寡断这点可以看出,在喜欢的人面前他反倒没那么洒脱,更何况只买了两张电影票,意味着二人约会,不同于平时的小集体活动。
如此看来,程司偷偷将票夹在对方笔记本中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鬼使神差。
等夏树回过神,已经下意识地将电影票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不管黎静颖知不知情,夏树觉得自己可以赌一局。回到教室后,看见程司不在,她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笔记本放回静颖书包里,再走到程司座位边,把电影票塞进了他的笔袋。
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后来那一幕——
当男生从外面打球回来,一番折腾之后看见重现在自己笔袋里的电影票,有点讶异,立刻去翻找放在书包隔层的另一张票。发现还在。
这显然意味着冰雪聪明的黎静颖猜到了赠票人,又不忍当面拒绝,而选择了“还票”
除此之外,他已经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放学后黎静颖跟着风间行色匆匆地离开,彻底无视了旁人的存在。程司觉得这情形有几分神秘,也加快了整理书包的动作,紧随其后一直跟到了校门口。
出了学校,男生和女生也没有分开,两人一起快步走向马路对面,又继续沿着街道步行直至身影被车辆遮挡不见。穿过车流时,风间有一次环过女生的肩,用身体将她护在一侧。虽然动作只有一瞬,却让某人起了嫉妒心。
程司沉着脸,丧气地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自行车棚的方向走去,路过教学楼时碰上刚下楼的夏树。
女生笑眯眯地招呼说:“今天放得早,我自己回去没问题。你也早点回家吧。”
男生点点头和她互道“再见”
侧身而过后,走出几步,程司突然转身再次喊住她:“呐,夏树。”
“嗯?”
男生在沉重的暮色中眉眼模糊申请暧昧,语调也没有起伏,嘴巴张合间呵出一小团白雾。他递出的小纸片是夏树熟悉的。
“考完试,一起去看电影吧。”
(四)
夜空虽然深蓝偏灰,但异常高远,在夏树眼里仍非常美丽。
前一天和父亲窝在弥漫着源自厨房的蒸汽的屋子里剥花生,父亲还教了自己削淮山皮。话题起初只是围绕着家务和水电费催缴单展开,但正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作为家庭存在的象征,让人能够体会亲人间血脉相连的亲密。只是父亲心事沉重,一直欲言又止,女儿注意到了却没有催问。
临到开饭前父亲才说:“过春节,我们全家团圆吧。”
“我回去不了,得上画画课,还得补习一下英语和数学。”
“我的意思是我和你阿姨到上海来”
“哦。”
“开年后我们也会留在这里。”
夏树必然是惊讶的,可是没有夸张地流露,她知道现在自己即使哭天抢地歇斯底里也无济于事,只会给作决定的人徒增麻烦,被视为棘手却必须摆平的障碍。
她把手中削了一半皮的淮山皮放回筐里之后,拍拍手上的泥土,将脸贴住父亲的棉衣,淡淡地问:“为什么啊?”
“你阿姨怀孕了,请假后到上海来,奶奶可以帮得上忙。你下半年也要升高三。我想向公司申请调到这边的分公司”
之后的解释与说服,夏树感到它们都渐渐远去了。
像海啸发生在千里之外,感觉到震颤的余威,但缺少了直面危机的真实性。
只是,一时间,屋里的水蒸气忽然变得稀薄难觅。
她有点从梦中刚刚清醒时的怅然若失。
夏树对亲生弟弟或妹妹的出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在她的潜意识里,与自己争夺父亲的爱的唯一对手就是继母。在这种较劲中,自己拥有血缘作王牌,无论如何都是父亲最宠爱的掌上明珠,稳操胜券。
夏树十一岁时,与父亲结婚的那个女人背着父亲虐待夏树。但那时有亲密无间的朋友陪在身旁,女生并没有为此而饱尝悲苦,反倒在父亲发现后得到了更多补偿性的溺爱。而如今这第二任继母不仅没有亏待夏树,而且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推心置腹。荒唐可笑的是,夏树居然开始怀念受虐待的日子。
转回上海之前所有的家庭纷争都是夏树一手导演的。
在父亲面前冤枉继母,昧着良心撒谎,装出伶仃无依的苦楚。父亲总是无条件相信夏树,幸而继母善良老实、惯于忍让并由衷地同情夏树,婚姻才没有再度破裂。
虽然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夏树一个完整的家”但他没有注意到在自己向目标努力的过程中,女儿已经十七岁了。
长久缺席的“母亲”这个角色,已经在夏树的人生中变得可有可无。
父亲的爱是“家庭”的唯一立足点,夏树绝不想与人分享。
这天放学后,夏树独自一人缓慢地走在夜幕里,口袋里叠着程司给自己的电影票。感到原本坚定存在的某些东西在心里像碎瓦片一样摇摇欲坠,行将坍驰。
最后她几乎完全无法迈步,不得不坐在人行道的边缘休憩,彷徨地观看车来车往。
为什么阴谋得逞了反而愈发悲伤?
黎静颖淡淡的脸总是在眼前浮现,她真诚地亲切微笑,她皱眉却佯装无所谓,她总是冷静可靠,有时又不小心流露出孩子气,说“我基本上还是很喜欢你”
可现在,内心的某个阴暗面占了上风。
不希望黎静颖变得幸福。
不希望她得到自己失去的所有。
一直以来,希望能够成为坚定不移的女孩,无论遭遇什么,都像父亲一样保有那份人性的温暖。
可是——
另一半基因却总在关键时刻影响着自己的意志。
令悲伤感砭入肌骨,无处排遣。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夏树开启手机,准备像往常一样回家,却接到父亲的电话。
“直接到公立医院来,爷爷早上锻炼时在残冰上滑倒骨折了,现在还在医院观察。”
女生迅速赶到医院,进入临时病房后看见奶奶和父亲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知道爷爷已经没有危险。
然而这并不能算是完全的有惊无险,爷爷得在医院住上一阵,依靠业已年迈的奶奶独自照料显然不行。所以,这件事,给夏树造成的直接影响便是——
与父“母”的“团圆”将要提前了。
(五)
“我爸很快就会搬回上海。”
看完电影之后和程司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喝奶茶,夏树用低落的语气说起这件家事。
“这下好了。”不明所以的男生发自内心替她高兴。
“主要是因为我后妈怀孕了。”女生故作轻松地笑笑“十八岁,多个弟弟或者妹妹,多荒唐啊。”
有多荒唐?
十八岁,失去了最后一份完整的爱。
所谓团圆,不是拥有了家庭,而是变成了一个完整家庭的局外人。
才一起看过的电影,影片最后照例是温馨美好的大团圆,所有观众都在第三者偃旗息鼓的时候感到快乐满足。
夏树却无端难过。
可又能怎样呢?所有人都站在女主角一边。
在爱情的故事中,被爱的才是女主角。成为主角们情感障碍的,是龙套。
那些虚度的悲苦的时间之后,成了龙套的人,是我。
“不甘心。”
男生转头看向呓语着的女生,有些诧异。
“我非常非常的,不甘心。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结局?不是很好吗?”男生以为还在讨论电影“我还觉得好得太不自然了呢。所有有情人都终成眷属,有点假。”
夏树一怔,反应过来,就顺势讨论电影了:“最后不是还有离开的人吗?”
“哦,那个反派吗?她啊把每个人都伤害了一遍,也折腾得够厉害了。我觉得也就她演得比较好,简直可恨极了”
“哪里可恨了?她也很可怜啊!”夏树突然激愤起来。
程司愣了愣。
“可怜是可怜,但不择手段就过分了吧?”男生露出笑容想让对方放松“喜欢一个人有很多方式,如果非要死缠烂打把对方束缚在自己身边,不如让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得到幸福。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要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来说教我,那些高尚话从你嘴里冒出来真别扭。”女生咬着奶茶吸管,不以为然“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吊儿郎当冲动无脑的样子。”
“什么啊。你那是夸奖吗?虽然说出来别扭但是事实上我的确是按这种想法在做啊。”
“你是指面对依然喜欢着风间的黎静颖时吗?”
“欸?”
“因为知道黎静颖喜欢易风间,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告白、不会再流露出任何爱慕的迹象,免得她在友谊和爱恋间左右为难。你所谓的‘按这种想法在做’就是这么回事吧?”
“从某种方面而言,是这样没错不过你干吗气势汹汹的?”
“借口。”女生真像生了气“其实你不也变过心喜欢过学姐吗?追不到黎静颖就追学姐,追不到学姐又调过头来装作一往情深矢志不渝。你真心喜欢的,是黎静颖吗?我看你喜欢的只不过是‘某个漂亮聪明的女生’罢了,如果黎静颖变得不漂亮、不聪明,你还会喜欢她么?”
程司心头一震,在突如其来的质问前不知所措。
沉默许久,男生说:“原来你知道了这段插曲。是啊,我在被小静拒绝之后确实转而追过学姐,正是因为希望小静变得幸福,可是出于私心又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和我无关的幸福,所以总得分散点注意力、替自己另作打算吧。不过总的来说我最喜欢小静这一点是一直没有改变。”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一直这样守着宁可空闲男友席位也不会接受你的黎静颖?”
“说实话我也”
“人都会因为爱变得自私和狡猾。我妈死的时候这么说。所有人都会。”夏树喃喃地说。
“那也未必吧。也有人为了爱做出牺牲,比方说,一个是自己最好的兄弟,一个是自己最喜欢的女孩,他们在一起会快乐,你看得见这种结局,怎么可能从中作梗。”男生轻笑一下“那样的情况不是到处有吗?”
“既然这样,”夏树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司“那就交往吧。”
“什么?”没反应过来。
当时的心理——
究竟是嫉妒黎静颖的幸福,还是想要紧攥住本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连夏树自己也无法分清。她只是,平静得像在提出一个与己无关的建议:“你和我交往,对他彻底放手。”
在对方被震住长长的几秒后,她又轻描淡写地笑笑:“开玩笑呢,别紧张。”
(六)
除夕夜,夏树的爷爷还在住院,全家就在医院吃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
跨年的这一刻,医院显得太过平静,听不见爆竹声。
消失了重要特征的节日变得有些虚无。
虽然每个人都笑着,看起来这个家没有半点阴霾,然而女生却觉得内心空空。初二时的寒假,父亲因工作缘故不得不去四川,为了给父亲最大的支持,夏树离开了最好的朋友,离开了喜欢的男生,放弃了所有珍惜的东西,跟随他去。然而在那之后,付出了沉重代价,却换来这种沦为局外人的结局,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
——我很想满不在乎,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感到疲惫、委屈和孤独。
——我不知道我前世今生到底犯了什么天条。竭尽全力对每一个人好,却换来世界对我这么残酷。
这些疲惫、委屈和孤独在女生心里种下了自私,使她失掉了从容,无法面对别人的幸福,甚至在旁观别人的幸福时心生嫉妒。
眼前晃动着父亲、继母、奶奶、爷爷的笑脸,夏树却陷入伤心,笑不出来。
日界线转过某个临界点的时候,她没有听见自己已经习惯设为静音状态的手机在包里震动个不停。
(七)
对于程司来说,这一年的除夕夜和往年相比大体上没有什么区别,照例是和叔叔家、伯父家、小姑家、姨妈家齐聚一堂。亲戚中同辈的几乎都是女孩,姐姐妹妹们姹紫嫣红的,程司和他的双胞胎哥哥程樊在其中像是贾宝玉般的存在。
提早了一个月在酒店订好年夜饭,聚餐之后转移到程司家收看春节联欢晚会,快到零点时才各归各家。由于姨夫出国在外,姨妈独自带着两个小女儿,程司的父母劝她们留下住一阵,免得家里冷清。两个男生勤快地帮着收拾了客房,等一切忙完,新的一年已经来临。
哥哥开了瓶可乐递给程司:“奇怪,今年怎么没见小静?”
“她跟她爸妈回香港了。说是明年小静高三没法回去过年,所以今年一定得去。”
“哦,那你给她打个电话拜年吧。顺便替我也问声好。”
“知道了。”程司在电话旁坐下,拿起听筒刚拨了一个键就停住了,半晌后挂上听筒再拿起,对哥哥说:“要不,今年换你打吧。”
“什么?”程樊诧异得可乐僵在嘴边“我?我和她又不是很熟。”
“不熟才比较好。”
“你们又闹矛盾了?”
“不是闹矛盾那么简单的问题啦。”程司低下头去。
(八)
在新年钟声敲响的前后,手机里涌进几十条短信,和往年不同,其中缺了程司和赵玫的。等了一会儿,连电话也没有。静颖站在观景阳台上捏着手机有些怅然若失。
办盛大的派对,与亲人朋友相聚,和外婆一起四手联弹钢琴曲女生想不通,为什么一切看起来如此完美,自己却始终无法开怀。也不是忧伤,只是忐忑不安。
冥冥之中感到似乎有什么悬而未决的事即将发生突变。
艳丽得近乎妖冶的烟花在夜空中不断绽放。
(九)
看娱乐晚会时赵玫一直忙于和朋友发短信,最后终于引起了妈妈的不满:“欸欸,你就不能暂停几分钟吗?整天日理万机的,连国家主席还都得过年呢。”
“我又不是在干什么工作,别人发了贺年短信总要回复吧?有些很久不联络的还得顺便聊两句吧?总之您别管我了,我对春节晚会压根没任何兴趣,坐在这儿纯属凑数,怕你和爸不热闹。”
“你都知道我们俩看得不热闹还穷发短信。哦,说到很久不联络的,我忽然想起来,前天我去买菜偶然碰到常奶奶,她说她家阿树从四川转回来了诶,而且就在你们圣华。”
“嗯。”女生闷声应道,并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
妈妈感到奇怪:“原来你已经知道啦?怎么也没听你说呢!”
“她跟我同班。”
“哈啊?这么巧?阿树现在怎么样?变化大不大?”
“没怎么变。”
“哪天喊她来家里玩啊。”
赵玫没有答话。手机光标停在联系薄的某一行上,区别于其他名字的两个字“阿树”被深蓝的背景色衬得晃眼,从这个名字,联系薄又重新被翻开。
循环的开始,好像分割时间的,日界线。
(十)
过年和不过年,在风间看来似乎都一样。谁也无法想象,z在学校叱咤风云近乎完美的风间连个完整的家都没有。非常可悲,他的完美其实只因自卑。
母亲爱上的是有妇之夫,父亲本身有家有室。因为风间的存在,母亲没有在人老珠黄之际被抛弃,而是被安置在了远离父亲家的一所豪宅。但是父亲终究是个冷漠的人,和母亲之间早已经没有丝毫感情,他的生活里也不乏新鲜的爱情。偶尔莅临这所房子,只是出于身为人父的最后一点点自觉。
年三十这一天,合家团圆,但风间家向来没有团圆的可能性,注定了母亲的伤心。已经习惯于酗酒的她早早地不省人事已成了多年惯例。
男生为母亲盖好被子,退出房间后,在屋外翻天覆地的喧嚣中感到寂寞。
他独自在电视前坐了一会儿,喜庆的节目也不能改变整个客厅的冷清气氛。关上电视后,他穿上外套出了门。
步行过不太远的距离,男生在鱼龙混杂的居民区站定,仰望着唯一一个黑洞洞的窗口感到诧异。
刺骨的风刮过脸颊。
因为接近零点,许多人家拿着鞭炮下楼燃放。风间站在震天动地的声响中忽然被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所淹没,他一直仰着头,掏出手机,拨了那个从没有打过的电话。
可是,传来的却只有循环不断的待机音。
第八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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