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送不送我去监狱,仍然没有风声,但按照以往的惯例,我得在九个生产队中轮流游斗。
早晨,我和妈妈正在吃饭,邻居我的女同学赵小凤来了。她是我在农村中学的同学,也是我的邻居,还是妈妈的学生,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已经是公社革委会成员,是老中青三结合班子的骨干。
早已被斗的成了习惯的妈妈比我更早地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好“反革命不打不倒”这是必须要说的话。
“郑老师,您坐吧,今天不斗您”说着举起大约二斤的一个面袋“还您的白面,我妈说早该还了,老来客,拖到今天。”
“噢没事,你们家客多”看她是来还面的,不是来揪斗的,我和妈妈都放松了一下。但仅仅是一下,便又紧张了起来。
“鲁小北,跟我到大队部去。”赵小凤略显不好意思地小说对我命令。
妈妈没有坐,而是怯怯地小声问她“赵指导员,小北要挨斗吗?”赵小凤没说话,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妈妈冲着自己的学生赵小凤,极不好意思地说道:“赵指导员您您多关照一下小北。”赵小凤不知该说什么,努起小嘴,低下头,没说话。
我跟着她来到大队部,到了门口,她进去了,我没有进,而是按照规矩对着她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我进到屋里,不敢坐,只是面对着她立正站好。
赵小凤斜着眼看了我一下“坐那休息会吧,一会挨斗还得撅着呢。”赵小凤虽然是老中青三结合的干部,又是红卫兵头头,但她和鲁扬眉不同,没她那么坏。听她说让我坐一会,反而更让我羞的不敢抬头,我拘谨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挨斗?”听她这么问,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说真话,挨批斗已经好几年了,尽管每次挨斗经常让人捆绑,也经常挨嘴巴,撅着屁股坐飞机更是家常便饭,但因为我们那地方批斗似乎并不残酷,都还掌握着分寸,所以也就用不着担心挨斗时被打伤。也就因为这个,那种当众让人羞辱体罚的感觉,竟然在我的体内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我正不知该怎么回答,赵小凤又说:“全村那么多四类出身的狗崽子,你看谁象你这样三天两头让人批斗的,人家都老老实实地劳动改造,你却三天两头调皮捣蛋,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的”她头也不抬地仍然织她的袜子“这回竟然敢偷看女知青解手,我看你是没挨够哇你。”
“我不是故意的。”
“还不老实,到了监狱你就知道了,那滋味比挨批斗好玩多了。”
“真要送我进监狱呀?”
“看你表现了”她头也不转地说道。赵小凤没他们那么坏,从她的口气中,我嗅出了一种可以让我放松的味道,我腆着脸对她:“到时说句好话行吗。”她也听出了我口气中的不驯,扭过头瞪着我“你给我老实点,一会到学校批斗,让你撅就撅,让你跪就跪,听到没有?”
“听到了。”她把袜子织了一会,看了看大队部的挂钟,站起来,说道:“时间差不多了,下第二节课了,我们该去了”说着话,她转身取来一团麻绳“转过去。”我抬起眼看着她那张稚气的好看的脸,小声地问:“你捆我?”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道:“废话,马上要去学校开你的批斗会了,不捆你怎么行?快点,转过去。”赵小凤十分熟练地将我反绑了。捆完了,又抓住我反绑着的双手,用力地往上抬了抬,确信已经捆紧了,又走到我面前,用娇嫩的小手托起我的下巴,高扬起调皮的脸蛋“怎么样,给你两个耳光你还能不能还手?”我正呆痴痴地看着她,她却真的一个耳光打来,虽然明显不重,而且是笑着打的,但那种任一个女生玩弄的感觉,仍然让我全身涌起某种异样的感觉。
“告诉你,现在我要打你你也动不了,知道吗,给我老实点。”我微倾着身体,并不害怕地看着她“要斗多久?”
“怎么?怕了?看你老实不老实了,想斗你多久就斗你多久。”不等我说话,便背起了那支小巧的美式卡宾枪,押着我向学校走去。
学校的操场上,已经集合起乱哄哄黑压压的学生。这是一个只有那时的农村才有的现象,学生从一年级上到九年级,就算完成了高中教育,小学五年,初中高中各两年。古里洼村人多,学生也多。
台子上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几张大字报和关于批斗我的标语。
学校也没有专门的主持人,赵小凤只和学校革委会的头头说了几句什么,就一手抓住我的左臂,一手按住我的脖领子将我押到了台上。
“撅下去,低头认罪。”我便老实地将上身弯下,一动不敢动地撅在了那里。
说真话,让一个少女如此这般地按住自己,那种感觉可不同于让男民兵这样弄我,那只嫩手一接触到我的身体,浑身便象是触了电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可当着平日里天天见面的老师同学们在高台子上被女生摆弄成这么一种难受的姿势,又有着无穷的羞辱。
我一动不敢动地象个大虾般弯着身子,任由台子下面无数双眼睛看着,议论着。好在我的头是低着只能看到脚面的,不然我不知该如何对视那些看着我的熟悉的眼睛。
“鲁小北耍流氓,偷看女知青上厕所,大家说,该怎么办?”
“批倒批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打倒臭流氓鲁小北!”
“打倒”一阵口号声后,便是各年级的学生上台发言,每发言完毕一个,赵小凤便喝令我:“鲁小北,跪下,老实交待你犯的罪。”于是我便得以将撅酸了的腰收拢一下,原地跪了下去,低着头,对着早已放在脚下并用小石头压住的一张认罪书,念起来。
但只念三分钟左右,赵小凤便又是一声大喝:“念的什么七乱八糟的,不老实,站起来撅着。”我只好将跪着的双腿站直,并拢,再次将头弯过膝盖,弯成一个大虾状,听着下一个学生上台批斗。
就这样,每上来一个学生,便先是发言,然后对我审问怒斥,每一个学生下台了,我便又一次宣读认罪书,每念到三分钟左右,便又被喝斥着重又撅下去,用了一节课的时间,有五六个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我也就用五六遍才将那认罪书念完。
大会结束了,批斗却并没有结束。各年级红卫兵代表纷纷要求将我交给他们班批斗,赵小凤开始不允许,但耐不住两个红卫兵积极分子的狂热要求,又有一个老师帮助说话,才勉强同意了。于是一个六年级(在当时算是初一)的两名红卫兵代表便得以将我带到他们班批斗。
这是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大概都只有十二三岁,都只到我肩膀那么高。见赵小凤同意了,便冲到正在立正面墙而立的我身后,象老练的民兵一样,分别抓住我的手腕和衣领,然后幼稚地一声大喝:“鲁小北,跟我们走,给我老实点。”我一个当时十六岁,身高已经一米七六的半大小伙子,便被两个比我矮一头,比我小好几岁的少年这样揪着,低着头,走出了学校办公室。
虽然我不敢反抗,心里却十分的不服气,但后来我服了,彻底服了。
从办公室到他们那个班,要穿过一个大操场,操场上积满了玩闹游戏的学生,见我被带出来,便群起对我抢起拳脚,我的屁股上,脑袋上,身上,腿上,挨了不知多少下,虽然打的力度都不是特别的大,但群众的力量是我领教了的,我几乎不敢躲避,只是低着头,盼望着快点到他们教室。
不知挨了多少下,终于走进了他们那个教室。
上课了,班主任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回乡女知青,她说:“大家不要说话了,这一课,我们班开批斗会,斗争地主狗崽子鲁小北,请同学们踊跃发言”说完对我命令:“鲁小北,过来。”我按照她的命令,低头走到讲台前面,立正站好。
“撅下去”她又一声喝令,我便重又撅下去。
“哪位同学先发言?”
“报告,我发言”一个男声大声报告。
他上来了,这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他上来背了几段语录,就开始指责我:“鲁小北,我问你,你狗爹是不是反革命?”我低着头回答:“是”
“你狗妈是不是破鞋坏分子?”
“是”
“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你认不认罪?”
“我认罪。”
“打倒”
“打倒”就这样,第一个发言就算完了。
我已经撅了一节课,现在又撅,已经有点臂酸腰疼,再加上我一个这么高的十六岁半大小伙子,让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批斗,也从心里不服气,便将身体慢慢地调整,腰身弯曲的程度变小了。
“撅低点”随着一声尖声的喝斥,我的后背挨了重重的一皮带。
“同学们,革命小将们,你们看,鲁小北有多么不老实,大家说,对于这样的臭流氓,我们该怎么办?”
“打倒他”随着一声大喊,一个小男孩上来,揪住我的耳朵,朝着我的脸上打起了耳光“啪”立刻就上来十好几个男女学生,我的双臂被好几双手拧住,揪头发,揪耳朵,打耳光,吐唾沫,我身上象是被蜂蛰了一般,全身上下都挨到了拳脚。
一节课很快就结束了,那位老师回办公室喝水,教室里便乱成一团,三十多个十二三岁的男女学生把我围在中间,这个一脚,那个一拳地打在我身上,让我真正地感受到了群众发动起来的威力。尽管我比他们大好几岁,又身高体壮,却不得不跪在这帮小孩子面前,任他们欺负。
“鲁小北!”
“到。”
“服不服?”
“我服。”
“让他在教室爬一圈”不知谁喊了一声,于是我被推倒在地,开始沿着课桌留出的空当爬起来。
我的双臂是反绑着的,所谓的爬,实际上是用双膝和脑门三点着地向前挪动。
我屈辱地爬着,突然,一个个子稍大一些的男孩,就是第一个上台发言的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叉着腿挡住我爬行的去路。
“叫声爷爷,我让你从我裆里爬过去。”
“叫”
“大声叫。”在一群孩子的哄叫声中,我跪伏在那男孩的面前,象条狗一般可怜地对着他叫:“爷爷”
“噢胜利了打倒地主崽子鲁小北”我屈辱地从他那双腿中间爬过去。
终于爬完了一圈。
“以后还敢不敢再耍流氓?”
“不敢了我不敢了”另一个女学生走过来,手里提着毛笔,她站到我面前,我的双臂仍然被人反拧着,头发也仍然被揪着。
她用那饱蘸了墨汁的毛笔,在我的脸上画起来,墨汁的臭味弥漫在我的脸上。
“你画的不行,给我”一个男生抢她的笔。
“去去,你怎么知道我不行”那女生不依。
“把他脑袋往后搬搬呀,没看我画着不得劲吗”那女生对那几个揪我头发的男生说着,我的头被进一步地向后搬着扬起。
“哎呀!要往这画”又有人建议。
“那不行,在这画个叉,哎呀笨呀,不是这么画”
“我来我来,看我怎么画”画笔转到另一个男生手中。
“算了算了,画的好臭,我来我来”画笔再转到另一个女生手中。
“对哎!就这么画”
“哈”我象个玩具一样,任一群红卫兵小将折磨着,我的脸也成了他们的练习画布。
画了半天,他们集体的作品画完了,一个学生找来一个小镜子,照给我看。
镜子中的我,整个一个牛鬼蛇神的模样,脑门上写了一个“王”字,鼻翼两侧,各斜划一道,就组成了“八”字,嘴的四周,被涂了一个圆圈,两腮上,则分别写了“流氓”二字。
“臭流氓,念念,是什么?”这是一个尚未脱离稚气的小女孩的口气,但对于我,却不敢不从,我看着镜子里那画的鬼一样难看的我,低声念起来:“流氓王八蛋”
“你是不是流氓王八蛋?”还是她的稚声。
“我是流氓王八蛋”“你们干什么,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不懂吗?”这是赵小凤的声音,大概她已经猜到下课后我要挨整,才赶过来的。
学生们虽然仍然叫嚷着,但还是不情愿地停了下来。赵小凤不管另一个班的红卫兵头头再怎么要求,强行地将我带回了大队部。
全书完
第23章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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