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有这样的说法:男人们都在寻找一把属于自己的剑,哪怕穷尽一生。
我所要讲述的,也是一个关于剑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为剑穷其一生的男人不少。
又或许,我也是其中之一
(一)
故事要从炼锋号开始。炼锋号是这个时代最出名的铸造坊,它的主人,叫做干将。
是夜,霜冷长空,落叶无声。
干将捧着一个大大的剑匣,站立在炼锋号的广场正中。在那剑匣的里面,静静卧着一把他最新打制的锋刃。这把叫做“长情”的剑,正等待着另一个同样名满天下的铸工——欧冶子的效相。
而此时,欧治子就站在干将的面前,他庄重地打开了剑匣。一瞬间剑锋鸣响,却又很快的归于沉寂了。
剑匣在一片死寂中被再次沉沉地扣上。
风乍起,月暗无光。
有汗从干将的额上沁出,负手而立的欧冶子却任长须和白袍共舞于风中。
他缓缓地说道:“干将,你让老夫失望了。这匣中之物,二十年前或许能号令天下,可是今天,出自曾铸出泰阿的干将手中,实在有辱英名。你管它叫什么,”长情“吗?不过是柄可作杀猪的庸刃罢了”
冷汗已不可阻止地滑过干将的脸颊,苍凉地滴落在地上。
欧冶子仍就不留情面在说:“你和莫邪的铸剑功夫,早已高过老夫。只是你们有太多割舍不断的情。你还记得你与老夫一起铸龙渊,泰阿,工布的日子吗?你还记得你说过剑是你的生命吗?”
干将猛地抬头,眼神坚毅地望着欧冶子:“老师,我没有忘记,我是天下第一奉天锻炼的铸工!”
欧冶子很认真地打量着干将,眼睛犹如地平线上的星辰,某些亮光在其中跳跃不定:“这很好,我这次来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看你这把剑的。我给你带来了一块天下的异宝。”
话音未落,欧冶子的随从便抬上了一块重重的金属,把它放到了干将的面前。
干将经不住好奇地上前观看,那原来是一块纯青的质材,寒气逼人,异彩恍眼。
“这是”
“这块金属叫做青瞳,相传是上古时古蜀的王妃怀铁所生。我知道你炼锋号里天下闻名的黑火,乃是天下炎火中的君王,凡铁在此火中锻炼,也能削金如泥。如今,我把青瞳赠与你,你要为寰宇太虚铸出一把前所未有的绝世神兵,哪怕燃尽自己的生命,你明白吗?”
欧治子两眼发出了闪闪地光芒。他的一席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像是诅咒。但至少一刻间,干将为剑而生的心,动了!
(二)
夜,更深了。
可是,莫邪房中的灯却仍然没有熄。
只因为晚上,干将告诉莫邪,他要铸剑。
长情剑剑光森森,在孤灯映耀下浸冷了莫邪如秋水的目光。
“你决定了是吗?”她仰起美丽的脸,望着对面而坐的干将。
干将没有回话。
“将,不是说好了,‘长情’是最后一把了吗?”
干将还是没有说话。
莫邪轻轻的说:“将,你是一个出色的铸剑师,我从来没有怀疑。你所想铸的宝剑,也是一定能成功。只是,我们命犯兵戈已多矣,恐怕再铸下去,只能给你我带来滔滔不绝的毁灭!”
“够了,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干将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去推开了窗,他实在是憋得很慌。
于是没有人再说话了。
他的目光,她的眸子,她的幽怨,他的心花,瞬间交织,密密麻麻。
干将和莫邪都陷入了彼此的沉思之中。
莫邪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干将时,他是一个带有阳光气味的少年。他的眼睛很亮,很漂亮的亮着;下巴很光滑,没有乱乱的胡须;鼻梁很高,笔直,衣服也是整洁。
整洁的男孩子,总是招女孩子欢喜。
至于莫邪,更是干将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吴疆最明艳的春花也比不过她醉人的笑颜。
只是,在干将的生活中,除了爱情,也许还有其他。
不经意,干将抬头望了一下天。正巧一颗流星划破天空,留下了像剑划过的轨迹。
那么炽热,那么自然,那么不拘,干将的心又动了一动。
他轻轻拉起莫邪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心上。“莫邪,我答应你,这真的是最后一把了,它将用天下无双的青瞳和黑火制成,它将成为你我名垂青史的注脚,你知道吗?”
干将雄心壮志的说着,莫邪看他的目光却充满了陌生。她轻轻地抽回了手,说:“野心原本是不是错,是你的感情错了。爱情原本不是错,是我的生命错了。不必说什么,你去铸你的剑吧!”
风过,烛灭。一切又尽在无言。
(三)
开炉冶炼,是要等待黑火生起的。而要生起黑火,非要在日月同照大地的日子。
很幸运,今天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况。
残阳未烬,月至中天。
晴朗的夜空终于现出了神圣的闪电,天雷勾动地火。
黑火诞生了,熊熊地燃烧着,演绎着一种诡异的可怖。
干将很久才把手举了起来,把那柄唤做“长情”的剑重重地投入到了黑火的狂噬之中。
他与莫邪的“情”就这样成为了炉膛的祭品。
剑庐外,一个纤细的身影。朗照的月光映着她眼中的泪水。
一切的一切,都被莫邪看在了眼里。
干将,终于还是铸了剑。
干将一把推开了剑炉的大门。
他站在门内,离莫邪还有一些距离。莫邪依稀能看见自己丈夫的眼神中有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难以演示的兴奋。
亦或这些都只是莫邪的感觉,但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莫邪明白,从那一刻开始,干将开启了彼此不可挽回的命运之门。
莫邪直视着干将的双眼:“将,铸剑要用时间用人生去熔铸,剑师的心血都倾注在剑里,剑成名之后又要藏在鞘中,值得吗?”
干将没有回答,只是牢牢地盯住莫邪,毫无预警的,一把撕裂了她的衣裳。
莫邪一直所衷情却已经开始陌生的柔情密意,在这一刻全都来临,只是更像暴雨狂风。
他狂暴,强硬,甚至是带有一点点肆虐,猛烈撞击着莫邪的身子。
莫邪一时间怔住了,感觉身上某个地方使她疼痛得无法呼吸。她却清晰地知道,那不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是心。
过了很久,有人哭了,但不是莫邪,而是她的丈夫。
干将把莫邪紧紧抱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他低声地胡言乱语道:“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
莫邪在干将的怀中,她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泪烫伤了自己的肩。
她轻轻地推开了他,穿上衣服,一言不发地走了。
干将下意识地伸手去挽留,却只能抓住一把冰冷的空气。
(四)
风箱呼呼直响,像有魂灵似的嘶叫。黑火熊熊,风箱的风吹得青瞳几近透明。
干将赤裸上身,沁出的汗小豌豆似的在胛骨上滚动着。
剑庐外,一池井水明镜般的映晃。莫邪早就给干将按满了井水,天天如此,这是她的习惯,每次干将铸剑时她都是这样。
她知道干将每次累时,都会到这里把整个脸埋进水中,好一会之后再会继续回到庐中。
只是,这一次,干将再没能像以往一样在井边看到为他守侯的莫邪,即使莫邪依然为他默默地做着一切。
现在,干将在井边喘息着。他的心里觉得空落落的,那里面仿佛也有一团黑火在燃烧。
整整三年,他花了整整三年去铸煅青瞳,废寝忘食地打造,他知道这将是他一生中铸造的最好的剑,但最终他能看到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切都是未知。
不过,也许不一会儿,一切又都会有结果。
因为干将觉得,今天已然到了开炉的时候。
炉盖被缓缓地开启。滚烫的炉膛中,呼啦升腾一道白光,地面仿佛也在瞬间为之震动。
那股腾起的蒸汽,缓缓升到半空中,便散开变成云,将炼锋号笼罩,最后转成绯红。
天地间宛如成河血流,幻光氤氲,萦绕不散。
干将怀着紧张的心情去看炼炉。只见黑火还在燃烧的炉子里,两把通红的剑静静的躺着。大欢喜的光彩从干将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用金钳把剑取出,慢慢地将井华水滴在上面。双剑嘶嘶地吼着,也缓缓变成了青色。
干将拿起双剑拂拭着,先前脸上喜悦的表情却在很快消失。
静,出奇地静。干将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的胸口是一种压抑的痛,仿佛能让他窒息。
本来,离成功他只有一步之谣了。可是现在,当他想伸出手触摸一下那不真实却贴近的成功时,他发现原来手中握到的什么也不是,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地在空中摸索罢了。
他竟悲哀的发现,双剑原来没成锋。
没成锋的剑,连最平凡的庸刃也称不上,又哪里配称是天下第一的剑呢?
(五)
黑色无边。
无边的黑色无边的掩盖了一切。
突然一道惊雷闪现,照亮了干将没有表情的脸。
同样,之于剑庐外的莫邪。
轻轻摇动着衣服的下摆,莫邪来到了自斟自饮的干将面前。
她散着头发,美丽却还是和以前一样。他握着杯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看着她,双眼通红,仿佛要在她脸上搜寻着什么。
莫邪看到了那双没有灵气的青瞳之剑,若有所思,然后轻轻地问:“剑,没有铸成吗?”
“铸剑,铸剑哈哈铸剑!”干将很疯癫地狂笑了几声,然后,突然停住,换成了怨毒的语气,恶狠狠,一字一字又说了一次,:“铸剑——!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地锻炼,可如今,却还是这般死气沉沉的光景。铸剑要用时间用人生熔铸,剑师的心血都倾注在剑里,剑成名之后又要藏在鞘中,难道这一切真的只能是个不值得吗?
莫邪默默地听着干将的话,她站到了炉边,狠狠地将两把无锋之刃投了进去。然后,语带凄然地说:“将,你忘记了吗?神化之物,须人而成。生之剑没有血的淬炼注定是一堆废铁。铸剑除了要用时间用人生去熔铸,还要用人的血肉之躯啊!”说完这话,莫邪久蕴在眼边的泪水竟然有了一丝光芒,然后终于滑落,在夜色中闪烁,逝若流星。
她竟顺势要往炉火里跳。
可是
可是干将紧紧拉住了她。
他终于把莫邪拉到了自己的怀中。
“邪,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要去伺剑,难道你不知道我舍不得你吗?”
莫邪倒在丈夫的怀中,不住地啜泣:“我何尝又舍得你?可是,你的心是为剑而生的,如果剑铸不成,你那望求铸出绝世好剑的夙愿能让你快乐吗?”
有泪从干将的眼中流出:“邪,怎么你这么傻。没有你,我做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况且,你的话点醒了我,铸剑只是要用剑师的血。只要把我的血注入剑中,说不定就成了。”
说完,他顺手拿起身边的一把铁剑,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血液迸射,流入炉中,双剑竟一下子有了生气。
而这时,莫邪也用剑划破了自己的手,也把自己的血注入到了炉中。
他们夫妻二人的血,很快在炼炉中散开。那比血还要红的色泽,则在双剑上蔓延,蔓延开来。
(六)
白色的衣袂在微微地飘,天边的光芒微微为把白衣镀上了一层金色。
穿着白衣的人,是王浩浩汤汤的王军们。
是宝剑出炉时产生的异象吸引他们来到炼锋号的。
此刻,万籁俱静,天地间只剩下迎剑的鼓声,时缓时疾,一阵追过一阵。
那是在呼唤,是在王权的光辉下散发嗜血欲望的呼唤。
无人能够阻抗。
剑庐内,干将用阳文在雄剑上刻上“干将”用阴文在雌剑上刻上“莫邪”因为那是他与莫邪用血性相连的两把剑。
做完这一切后,他静静地看着,虽然有掩饰不住的欣喜,但也有无尽的疲惫和悲戚。
透过窗户,他同样看见了包围了炼锋号的白色王军。
“难道这是真的,难道这就是铸剑给我们带来的吗?”
干将同时也明白,王者素来多疑。
如今,自己炼就了天下第一的剑,那么也就成了天下无双的人。而同一片天地,又怎能容忍两个这样的人呢?
莫邪从身后抱住了干将,柔柔地说:“将,把剑给他们吧,就算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还有比儿啊!知道吗,两年前,我给你生了个儿子,我给他起名赤比,他是我们的孩子。”
干将听着,眼神中迸发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火花。也就是在那一瞬,他想到了很多,他想到了铸剑前的那一夜,他想到了整整三年的铸剑过程,他想到了手中两把傲视天下的宝剑,他还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是什么样子的,是像莫邪呢,还是像自己。
然而时间太短暂,容不得多想。他将双剑分装双匣,然后将装着雄剑的匣子交给了莫邪。
“剑若成双,人既成对。莫邪,比儿就拜托你了。”
然后,他冷静的打开了门,头也不回的迎向了一片白茫茫的王军。
姑苏台上,馆娃响叠廊。
朝阳之下,干将轮廓分明的脸却苍白得有些怕人。
一级级台阶,他步入了王的宫阙。他的身边,一片杀气腾腾。
周遭披甲持剑的卫士都显然紧张,他们彼此利戎交错,气势汹汹的逼进干将。可是,却无法阻挡住了干将的步伐。
干将只是用右手轻轻拂过宝剑的剑鞘,仿佛是奇迹一般,一道流水般的光华就闪耀开来,即而又迅速消失。兵士们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兵戎,可是这个动作,却换来自己手中长戬应声而断,那些陪伴他们闯荡杀场的生死之交,竟在此刻如此脆弱。
更何况,干将手中的剑,真的还没有出鞘。
“果然是柄好剑,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剑师”王上高坐朝堂之上,威严的说:“只不过,在这片土地上,只有我才是支配一切的主人。所以,请你把这把剑给我吧!”
干将微笑地听着,然后,微笑地说:“利剑在手,如果我不答应呢?”
王鼓起了掌:“好,问得很好,你有利剑在身,可是你的家人有吗?我的军队,也许现在还没有离开那个叫做‘炼烽号’的地方吧?”
干将终于明白,今日,自己是绝不可能再踏出王宫半步了。也许他是可以,但是,炼烽号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呢?他的莫邪,赤比呢?他不能,真的不能。
此时的干将,再也看不到鲜花,也看不到鲜血,更看不到情人的眼泪,他所能看到的,是从王座上走下取走宝剑的王。
王,又重新坐到了王座之上,他高举着宝剑狂笑着。
他的眼前,弥漫起一片血腥。
(七)
天际的白云悠然消逝,天空的蓝色骤然下坠,黄昏将至。
夕阳在沉醉中坠落,暮色雍容着炼锋号,虚弱点点滴滴。
莫邪独自站立,她的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她于是柔声说道:“夫子,你总是不请自来。”
转身,挥剑,神刃逼向欧冶子的面门。却有稚嫩的童声在喊:“娘娘,抱抱!”
莫邪的剑停住了,这个幼稚的童声,救了欧治子的命。
欧冶子惊魂未定,却忍不住好奇的问:“这是?”
“这就是干将的儿子。可怜的比儿,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天色趋暗,远古的暮色终究无声合拢,天地之间一片静暮。
欧冶子颤颤巍巍一如秋风木叶般站在正在烧着纸钱的莫邪身边,他的怀中抱着两岁大的比儿,口中却神经质地喃喃道:“都怪我让干将铸剑,都怪我让干将铸剑”
两行清泪无声流过莫邪的脸颊:“夫子,其实也不能怪你,这些都是干将的命,怨不得人的。”
欧冶子满怀心事地问莫邪:“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莫邪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凄然道:“干将走完了自己的路,我想,自己也该去走完自己的路了。夫子,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你请说。”
“我希望你帮我照顾这个孩子。等孩子长到十六岁,告诉他关于他的身世,并把干将的遗物交给他”
欧冶子有些不解:“你要我照顾比儿,那么你呢?你要去干什么?”
莫邪子诡异地笑了:“我说过,我要走完自己的路。我要离开炼锋号,所以答应我,好吗?”
欧冶子点着头,他一度深浊的眼睛变得明亮如昔。虽然他不知道莫邪究竟要去干什么,但下意识他觉得自己应该答应她。
莫邪最后抱了抱自己的孩子,她望着怀中虎头虎脑的赤比,认真地说:“孩子,不要怪娘,这些都是我们一家为剑而生的命,你要牢牢记住娘的脸知道吗?因为以后,你还会看到娘的!”
莫邪就这样离去了,消失在星星早已隐去静得像死亡的夜里。薄薄的雾气,似乎也因为她的离去透出刺骨的冰寒。
而此刻,姑苏宫内,却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王朝之上,王手捧着宝剑逆着光在玩赏。一旁的宠臣谄媚到:“干将真是个天才,只有他才能锻造出这样的神兵。不过干将也是个蠢材,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第一个用血来祭祀神剑的人吧!”
王也笑道:“他是天才也好,是蠢材也好,重要的是,他现在已经死了,天下再没有人能铸出这样的剑了。只有我,才是绝世好剑的主人。”
谈笑间,王拔剑,亮起一片冷清的光芒,寒气直侵入五脏六腑,殿上所有的人都后退一步。
一双手缓缓扬起,手中合握着是截剑柄。只见柄而不见身。可,三十六盏王灯照耀下的大殿上,却隐隐投下着飘忽的剑影。剑影只存片刻,扬起的双手就划出了道凹优雅的弧线。
王就这样挥舞着莫邪神刃,在那如野兽般呼啸的猎猎刃风下,主殿之上的巨烛被隔空一分为二开来。
(八)
故事进行到这,我要为各位引进另一个角色。
还记得干将慷慨赴死的嘱托吗,还有莫邪依依临别时的托孤?
对,他就是赤比。如今,赤比已经十六岁了,但他还是个孩子,可他要去做的却不是件孩子应该去做的事——他要去复仇。
已是黎明,天色黑白却仍在交际的瞬间。
赤比背负着双剑中的雄剑,在了无人迹的夜道上行走。他的手中提着幽幽的白灯笼,光亮微弱仿若萤火。风从耳边冷冷地吹过,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林中的深处甚至有磷火般的光闪动,倏忽远近。他只是个孩子,所以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突然有眩目的光亮穿过浓雾直刺进赤比的瞳仁,之后又有人在冷笑。那声音好象在眼前,又仿佛在身后,不疾不徐,仿佛跗骨之蛆一般。
赤比的冷汗涔涔而下了。
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影出现在远处,甚至好象还能看清在夜风中飘动的衣袂,有如鬼魅。可是在很快的瞬间,人影又凭空消失,好象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现在,赤比彻底恐惧得停住了脚步。
我很多次说过,即使有雄剑在身,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赤比,你已经十六岁了吧。你背上背着的剑,是用来给你的父亲报仇的吗?'
林中,有阴恻恻的声音在问。
赤比四处张望着,黑暗忽然变浓了,夜雾从四周包围过来,他退后一步,什么都看不见。
“我是赤比,可是,你是谁呢?”孩子的声音充满了害怕。
“你转过身来,不就知道了吗?”
于是他转头,可是迎接赤比的,却只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鬼面?!
带着鬼面的人仿佛在笑:“为什么要害怕,难道你会害怕我吗?”
赤比故做镇静:“我,我没有害怕,只是,只是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我当然认识你。”鬼面的后面的声音在说:“我知道你背着的是干将剑,知道你要去给干将报仇,我还知道,你的仇一定报不成的。非但报不成,而且还会白白送上性命,除非,我帮你。”
“你,帮我,报仇?”
“对,我来找你的目的,就是要给你报仇!”
“你你为什么要给我报仇,你又怎么给我报仇呢?”
“第一个问题,我等一会再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
“哪两件?”
“那两件么?你听着,一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
剑?头!
赤比仰头笑了:“就算我再不济,也不会这般任你戏弄!你凭什么要我的头和剑,你来吧,我不怕你。”
此时,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雾气却已经退了,杉树林的每一片叶尖,都挂着寒露,其中隐藏着夜气。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一头,露珠里想必就能闪发出各样的光彩,幻成晓色。
赤比一面伸手向肩头捏住剑柄,一面两腿不住地往打着倒退。
可是,鬼面人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平静的说着:“半年前,王做了个怪梦,他梦见一个少年举剑要他的命。第二天,他就把这个人的样子画了出来,到处悬挂。你知道画上的人是谁吗?他就是你赤比啊!现在,你左脚踏入皇城,也许你右脚还没有踏下,你的头就要和身体分了家。赤比,你的父亲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一。那么你的母亲呢?你还记得她吗?我现在就来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好吗?”
慢慢的,鬼面具被背着取了下来,然后一张脸慢慢地浮现在赤比的眼前。
赤比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显然不能接受所看到的事实。
他不再去看,只是垂下了头,泪涌出,却咬着牙,狠狠地说:“”你,我认得你,你是我也罢,我明白了。你要的东西,拿去吧。答应我,你一定要帮我爹,还有我,报仇!“
话音未落,赤比举手从肩头抽出青色的干将剑,顺手从后颈窝向前一削,头颅便应声坠在了地面的青苔之上。
然而他的动作并没有因此停止。没有头的赤比还是向着鬼面人的方向走去,他要亲手将手中的干将剑交给鬼面人。
蒙蒙渐明的天色,鬼面人从死尸上接过了干将剑,又一手捏着头发,提起了赤比的头。他对着那还热着的却已失去生命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望着着冉冉红日的光晕,鬼面人默默地带好了面具。晨光也终于穿过树林淡淡地照在了他的身上。
他冷冷地尖利地笑了,笑声即刻散布在树林中。
“孩子我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的,所有的血债,都到了偿还的时候。”
(九)
一身厚厚的缁衣,鬼面人神秘的出现在姑苏宫的大殿。
高高王座上假寐的王睁开了眼,将目光交汇在鬼面人那张怪异的脸上:“奇怪的家伙,你擅闯大殿有何贵干?难道,你不怕被孤王杀吗?”
鬼面人朝着王的的方向有礼的深深一辑:“我尊贵的大王,我是给你送礼物来的。”
“礼物,什么礼物?”听了鬼面人的话,王的双眼再一次露出攫取的光。
鬼面人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包裹,里面是一大一小两个匣子。
他不发一言地打开了小的那一个。王从王座上探出身子观看,在那小小的匣子中,依稀装着一个少年的人头。
那个盛在匣子里的头颅,秀眉长眼,皓齿红唇,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的脸上时,头颅竟睁开了通红的双眼,诡昧地微笑。
殿上一片唏嘘,王也被这个微笑的头颅吓得摊倒在旁:“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梦里要杀我的孩子,怎、怎么,他、他还没死吗?”
鬼面人幽幽地答着话:“我尊贵的王,他确实已经死了。他就是十几年前铸剑名师干将的儿子。我骗他说要为他报仇,才得以砍得下他的头颅。只不过,此子天赋异禀,恐怕要把他的头颅在沸水中煮烂了,才能确保大王安枕无忧。”
王煞有介事地听着,忙命令道:“快,快,架金鼎,燃兽碳,把这个头颅煮烂了,看他还能不能吓我。”
大大的金鼎架了起来,赤比的头颅就这样被兽碳和沸水煎熬着,肃杀异常。
王却望着那一缕缕徐徐上升的黑烟拍手大笑:“好好,鬼面人你是好人。哈哈,从今往后,孤王就可以睡安稳了。”
“恭喜您我尊贵的王,只是,您有兴趣看看第二件我给您的礼物吗?那是干将当年用青瞳所铸成双剑中的雄剑。您要看看吗?”
王先是惊奇,之后摆了摆手说:“怎么还有一把雄剑吗?算了,如果在当年,孤王会欣然受之。可是,这十几年来,正是当年的那把傲视天下如今却暗淡无光的莫邪剑,给我带来了太多的恶梦。剑利伤主,不看也罢!”
“王这么说的话就错了。我刚才说过,干将当年铸成的是两把剑。如今莫邪剑之所以会暗淡无光,王之所以会噩梦连连,全是双剑未能相聚的缘故!况且,当年莫邪剑一出撼动千里云山,干将铸剑三年,才能铸出那一剑的光华。难道您不想再看看吗?”
王被鬼面人说得有些动摇了,他无意识地走下王座,向着那个大大的匣子走去。
却只听“霍”的一声,谁也不能料到,干将剑竟自主地从剑匣中飞出。殿堂上的三十六盏王灯瞬间失却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内。干将剑就隐没在这青光之中,看上去好象一无所有,又或者,谁都不能直面这把至情至爱之剑。
它准确地洞穿了王的心藏,谁也无法阻抗。
悲风回鸣。
鬼面人松开了腰间的束带,放一身缁衣趁着风飞去,黑色,诡秘,也不可挽回。
现在,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却又是一件怎样的衣服?
它通体暗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动着凄厉的美丽,它更像火,像炼剑炉中的黑火,每一个跨步,都燃烧过人们的眼睛。
这衣服,本来就是用鲜红染成的。那上面,有干将的血,有赤比的血,而现在,王兵的利戍又洞穿了鬼面人的小腹,鲜血再一次在上面浸染开来。
那,是莫邪的血。鬼面人,就是莫邪。
莫邪挥剑,斩断了腹中的长戬。然后,惨然而笑:“比儿,娘答应你的事做到了,将,我终于为你报仇了。剑若成双,人既成对。如今我用这冷指间的三尺青萍,结果了那个带给我们全家带来永远的冰冷和远离的混王,就让我们一家在阴间,重逢吧!”
莫邪安心的合上眼,她抬起右臂,冰冷的神兵轻轻的靠在了她的脖子上。天地间的声音都从她的心头消失了。风,托起了她血色的衣袍,带起的每一缕发丝,留下缠绵的弧线,生命,又一次泯灭。
姑苏宫,仿若死疆。
(十)
轩辕剑,众剑之首,是一把圣道之剑。湛卢剑,宽厚慈祥,是一把仁道之剑。泰阿剑,剑气磅礴,是一把威道之剑,七星龙渊剑身飘渺,是一把诚实之剑,而干将与莫邪,悠远情长,是两把挚情之剑,六剑齐备,才能达到剑王道的和谐。
如今,尘埃落定。
我遥望着浩大的故苏宫,白旗飘荡,纸钱翻飞。一切终于寂静无声,哀至心死。
我知道,王,殇了,剑,也齐了。
不禁潸然泪下。只为这场殇事的惨烈,也为终于完成了天下铸工毕生浩尽的夙愿。
剑,六把撑起剑之王道的神兵,终于垂诞于天地之间。
“铸剑要用时间用人生用人的血肉之躯熔铸,剑师的心血都倾注在剑里,剑成名之后又要藏在鞘中,值得吗?”
虽然龙渊,七星,泰阿都曾是我手指触摸下润滑的肌肤,但是现在,我却在考虑着这个也许永远也参不透的问题。
没有人会回答我。没有人能回答我。
天地间,也没有了可怕的夺人性命的利剑,没有罪恶,没有血腥,没有仇恨。
只有围绕着天与地绵延不绝的剑鸣颂唱
剑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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