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宋。严蕊卜算子
    南国好美的雪花啊，漫天飞舞，翩跹飘摇。远望去，寒江雪柳，粉妆素裹，一派妖娆景象。可是，郎君啊，为何迟迟不归，我们共赏美景？
    夜色渐起，霁月清冷如水，江风阵阵，夜霜暗降，裙裳单薄，素手生凉。可是，郎君啊，，为何不归，冷暖谁知？
    红烛摇摇，照我残妆，几前独坐，夜色茫茫，饥肠辘辘，难奈疲惫凄凉，郎君啊，为何夜深人不归？如几生几世的等待，叫我心里好慌啊。
    你终于回来了。几盘果馔，一壶美酒，我欲与君交杯共盏，举案齐眉。两情相悦，共度良宵，可是，郎君啊，为何长嘘短叹，愁容满面？
    郎君啊，你是不是饿得慌？你要是饿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为你做面汤；
    郎君啊，你是不是冻得慌？你要是冷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为你做衣裳；
    郎君啊，你是不是想爹娘？你要是想爹娘，对我十娘讲，十娘我跟你回家乡；
    郎君啊，你是不是困得慌？你要是困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扶你上竹床。
    瓜果你不吃，酒水你不饮，对于十娘的似水温柔，你为什么频频摇头，不耐烦的摆手？你像是变了一个人，第一次独自先睡下。朝里蜷缩的身体上为何写满了忧伤？郎君阿，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可否跟我十娘讲，甘苦与共，相濡以沫，最艰难的日子我们都一路走来，今脱虎口，你为何忧心忡忡，眼泪簌簌下？只要你开心，十娘我做什么都愿意，十娘似为你而生，也愿为你而死。
    郎君像是受了鼓励，拥被而起，抱着十娘失声痛哭：仆舍不得卿，卿是仆生命的支撑，没有卿，仆将何终？
    郎君啊，何出此言，莫非你不信十娘诚心一片？
    我知芳卿与我肝胆相照，愿与我生死相随。我天涯穷困，蒙卿不弃，卿之再生之恩没齿难忘。然反复思之，家父系一省长官，拘于礼法，素性严厉，必加黜逐，让恩卿流落在外，仆于心何忍啊？
    十娘打了个冷战，预感灾难已悄悄降临，千思万虑还是没料到厄运会来得这么急，这么这么惨烈。十娘命运不济，风尘困瘁，甫得脱离，中遭倦弃。
    十娘心在战栗，可十娘说过，只要你开心，十娘什么都愿意做，于是十娘还是稳住了自己，听郎君哭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孙友为我出一两全之计，只恐恩卿不从。
    郎君放心！计如果真好，十娘岂有不从之理？！
    孙友孙富，新安盐商，风流少年，夜间闻卿清歌，晨又睹卿芳容，愿用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回乡见父母，而恩卿也找到了好的归宿，只是情不能舍，所以悲泣。
    妙计！妙计！你得千金可以体面归乡，我也不再成为你的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真乃两全其美啊。明早快快应承了他，别错失良机！
    你已安然入睡，我则辗转反侧，备受煎熬。相处的朝朝暮暮仿佛又浮现眼前——
    你憨厚可爱，总是远远地望着我，忘情地听着我的歌声，你说秀色可餐，可远观不可亵玩。多日之后你才悄悄地问：我可以一握卿的纤纤玉指吗？我是为你真诚的怜惜所感动的，尽管我一次次地告诫自己千万莫动真情，真情脆弱，最易受伤。风尘数载，心灵千疮百孔，我已是惊弓之鸟。可在你这儿，似乎无须设防，你憨厚老实，全然不像官宦子弟。
    你的银两已一一落入了那虔婆的腰包，而你依依不舍，神情眷恋，你采一枝山花相赠，说：我囊中羞涩，折一枝鲜花插于你的秀发，花儿虽俗，却增娘子妩媚几许。镜中的十娘果然无比幸福，笑脸如花。
    你身无分文，鸨儿婉言相逐，你脉脉相望，脸上写满了缱绻缠绵，末了你竟巴巴地掏出长命锁，交了出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十娘为你的一片痴情感动。于是你我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地久天长。
    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时光啊，你我两情相悦，朝夕相伴。
    你答应虔婆十日之内筹集三百两银子，十娘朝思暮盼，一天又天，怕郎饿着冻着，弄坏了身子，十娘心急如焚，坐卧不宁。第六日仍不见君归来，就叫四儿四处寻你，让他好歹把你拖回来。你默默无语，涕泪四流，我不忍再作这残酷的考验了，因为自己的柔软的心首先就经不住了考验，于是我把褥里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交与了郎君。
    不到十日，你笑容可掬，春风满面，从外归来，你已筹够了钱，是一位叫柳遇春的小伙出头替你借贷的，你说他惊言：“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我代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柳公子为我的真情感动，尚不知他的义举更让人感到温暖，看来真情带来的不全是罪过。
    几日劳顿，已离塞北，初近江南，我们登上了小船。我知公子为盘缠而感困窘，开箱取白银五十两，作山水之费，你没见我箧中之物，只顾又惊又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
    这还是昨晚的事啊。昨晚江清月明，万籁有声，你我交杯换盏，开怀畅饮。酒至半酣，意醉情迷，你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每闻绝调，神魂为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不闻矣。肯否，为我一歌？谁料到一曲拜月亭却拜来了恶运。
    时已四鼓，十娘起身挑灯梳妆，郎君百般缠绵，欲留住最后的相守时分，我解释，今日之妆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你于是就放松了相挽的手。
    十娘灯下严妆，事事精细，花钿玉簪，脂粉香泽，血色罗裙，葳蕤绣袄。十娘粉面含春，姣花照水，华艳四射，楚楚动人。人说可比卓氏文君，不让白家樊素，可是却没能唤回郎君心中最柔软的那分怜惜。十娘微微窥见，郎君没有别离之痛，却欣欣然而有喜色。百转愁肠与谁诉，花容玉貌为谁妍？郎君啊，你的喜色深深地灼痛了十娘的心，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也不过是一触即碎的谎言，十娘的天空被粉碎坍塌，无边寒冷，寒冷彻骨啊。
    十娘催郎君快快索要一千两银子，帮着郎君查检，直至足色足数，分毫无爽。十娘帮郎君清点出卖她和那份爱情的银两，人们以为十娘傻，十娘不傻，只是十娘的心很痛。
    十娘这才把百宝箱打开，第一层，翠羽明钏、瑶簪宝珥，都投之江中，我见郎君孙富你们惊诧不已；第二层，玉箫金管、古玉紫金玩器，也全投之江中，岸边观者如堵，任他们惊呼可惜可惜去吧；第三层，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诸多稀世珍宝，奇光异彩，价值连城，我一样全掷之江中，十娘见郎君于众人如雷的喝彩声中，大悔痛哭。
    对不起，郎君！纵然千金万金，牵不住一份真情，留着有什么用！十娘把所有奇珍异宝都掷于滔滔江水之中，也把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掷之于江中。恨孙富，破人姻缘，断人恩义；怪李郎惑于浮义，相信不深，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啊！
    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郎君既弃之如砾石，投之于泥淖，不如十娘自己葬身清江，落得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郎君保重，休怪十娘狠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十娘去矣
    于是你举身跳入滔滔江水，一代名姬，爱恨情仇，随水渐行渐远。风云凝重，江河呜咽，天地间似乎隐约传送着你十娘哀婉的低吟：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