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不是钟攸，而是元澈。
    月华清凉如水，星光飒沓，此时早已不似昨日的阴雨绵绵。元澈一身素云缎的广袖深衣，腰间缚以犀带，在不远处负手而立。额前几缕发丝有些松散，但是鬓发却紧紧地用银锡镂雕的长冠束了起来。
    我有些拘谨地走过去，倒是他皱了皱眉，先开口道：“才没几天，你怎么瘦了许多？”
    我不禁失笑道：“军营里的伙食不是肉糜就是抹了油的干饼，没吃成个胖子就不错了。”
    “你们这边的情况如何了？”元澈总是一副事务性的口吻，再加上天生严肃的脸，实在是让其他人难以亲近，只是今天他的语气中似乎多了一分小心翼翼。
    我谨慎道：“王赫勇武，吴乐稳妥、有谋略，皆可堪当大任。军心如今安稳，只是夏阳港那边不是很顺利，夏阳令似乎打算看着大魏和凉王决战，来个两不得罪。”
    “吴乐？”元澈皱了皱眉头，“吴家的人你还是多小心为好。”
    我知道他以为是吴淼之子吴玥，旋即解释道：“不过是平民出身同名字的人罢了。殿下若真关心军情，何不来营中一观？”
    元澈有些意懒道：“才从彭城前线那边赶过来，寡人才不想去什么大营。”
    我有些惊诧，道：“如今舞阳侯不在，前线多少官兵仰赖殿下，殿下身为主将，若无什么要事就赶快回去罢。”不知道是否是语气中有那么一丝不耐烦，话一说完元澈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倒不是我非要赶他，只是觉得每每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变得非常不善言谈。细细想来，我与元澈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没事就不能找你？”元澈泾水般澄然的目光凝在我的脸上，倏尔，他扣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到不远处的一匹乌骊马前，道，“上马，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有些措手不及，前脚才登上马镫，元澈轻轻一抱，我便老老实实地坐在了鞍子上。
    “只有一匹……”我刚想问元澈要不要从军营里再牵一匹出来，元澈已经跨马，坐在我的身后。
    “没时间了。”元澈双手勒住缰绳，将我环在他的臂弯里，他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透过我鬓角疏碎的发丝钻到我耳朵旁边，“抓紧点，别抓马鬃。”
    虽然载着两个人，但是马依旧快如闪电。元澈的骑术很好，他怕我坐不稳，双臂一直贴着我身体两侧，不让我从鞍上滑下来。而每每调转方向的时候，他似乎只用小臂的力量扯了扯缰绳，马儿就迅速地按照他所想的方向做出调整。
    我们一直向南行进，越靠河口，树木越稀少。风中摇曳的芦荻划过我袍服的一角，发出清爽的沙沙声。广阔无垠的长堤上，鸦鸣寒砧，就连月光也开始变得疏朗起来。
    元澈渐渐放慢了行进的速度，似乎开始贪恋起美景来，口中喃喃道：“就得是秋天，夏天草高树茂，景色就不好了，而且还没有风。”
    我没有转头，看不见元澈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像极了一个在炫耀自己手中弹弓的男孩子。
    堤岸的尽头是一块比较高的石崖，元澈熟练地将我从马上抱下来，随后将马赶到不远的地方吃草，然后自己跑回来，坐在石崖边上。“别总杵在边上。”他似乎已经摸准我和他相处时的习惯，用手拍了一下身边的一块空地，示意我也坐。
    “去年就想带你来这看看。”元澈的语气格外的自然、平淡。
    去年么，那时的我还在国公府里，父亲健在，姑母是魏帝的左昭仪。而如今，一切都大不相同了。那时候，在我脑海中，总能忆起在吴国时元澈那高傲而淡远的身影。只是我不知道，他居然也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想起我。
    元澈的双目注视着河口处，那是渭河三条支流交汇的河口。显然，他没有注意到我的诧异，而是专注地等待着什么。
    夜晚，西风加剧着单薄的衣服透出的寒气，河水慢慢上涨，似乎要漫过脚面。银色的月光撒在河面上，而我们似乎将一片月光踩在了脚下。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很久，远处浅灰色的云层被风吹开了一些，天边在月光下也变成了浅浅的灰色。仿佛是一瞬间，就在这片明亮的刺眼的光海中，天与水融在了一处。北面的山麓渐渐清晰起来，连绵不绝，远远望去，似乎浮在了一片熹微之中。它让人不由的伸出手去，仿佛在这一刻，如带的江河可以让人真实地擎在手里。
    元澈也慢慢将手伸出去，他的目光有些贪恋，但却流露出比往日更多的明澈。“很早以前，父皇带我北征燕国。当时燕国和赵国联手，将我引入了包围，我和冯让杀红了眼，到最后走散了。我自己在南边杀出了一条血路，当时身上有好几处重伤，最后几乎是任由马拖着走。后来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
    那时也是秋天，我因负伤、又着了风寒，浑身都在发热，躺在石崖上一动都不能动，耳边是追兵的马蹄声。我以为我要完了，然后月亮出来了，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景色，我第一次发现江山是那么美，第一次感觉到我想真真正正抓住些什么。”
    元澈看着四周，似乎还没从美景中回过神来。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淡漠冷傲的人，不会对任何事物有过多的热情和执着。但现在，我明了，他注定是帝王，因为他如此热爱着江山。
    “之前，我也带昭儿来过这里，只不过她体会不到。”他继续道，并没有发现我脸上惊愕的神色，“后来昭儿就进宫了，再后来我奉父皇之命攻打吴国，也就遇见了你。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情。”
    元澈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昭儿，自然是如今薛容华的闺名。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有些恨我的名字，甚至有些怨为我取名的父亲。
    昭，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声闻宣远曰昭；威仪恭明曰昭；明德有功曰昭；圣问达道曰昭；圣德嗣服曰昭；德业升闻曰昭；智能察微曰昭；德礼不愆曰昭；高朗令终曰昭；遐隐不遗曰昭；德辉内蕴曰昭；柔德有光曰昭。
    这样拥有诸多美好寓意的名字，似乎在此时此刻变得不那么称心如意了。
    倏尔，我起身道：“回去罢，我看腻了。”月光盘桓在我的眼中，刺得生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