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思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来过长乐宫了,太后也几乎没有出过长乐宫,连他的第一个皇子出世都没有来看。
此刻,两人时隔多日对坐着,远远望去俨然是一副慈母孝子的模样。
“她已经没事了,母后。”
任氏没有回应他,而是看着面前这张脸微有出神,顾灵薇是她的女儿,面前之人又何尝不是她一手养大的呢?
她还记得先皇把他交给自己时的模样,襁褓中就没了亲生母亲,若寻不到一个有力的庇佑,如何在后宫中生存下去。
“大皇子可好?”任氏心里叹了口气,“那时哀家见到你时才多大点,如今也有皇子了。”
“过些日子抱来给母后看看。”
“皇后不愿的话就不必。你这孩子,一向还是话这么少。”
“母后是他的祖母,不管皇后愿不愿意,都无法改变。”谢元思淡淡道。
任氏笑了出来,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笑:“哀家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了,真是一眨眼的事。”
接着她又了然,抚掌叹道:“倒是哀家记性不好,哀家在宫外的女儿早就生了外孙子的。”
“他们很好。”
任氏点点头,似是有些欣慰,又道:“她是要富贵绵长,安乐一世的,哀家把一切都给你,你也和皇后好好过。”
“母后为了她,倒也是一片慈母之心。”
“当日外面皆传我的女儿飞扬跋扈,岂非皇上故意拿来威胁哀家?”
“母后。”
“哀家养了只闷葫芦出来,小时话就不多,如今越发让人看不出心思了。”任氏道,“这很好,你是皇帝,本该如此。”
长久怅然之后,任氏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回谢元思,继而一字一句道:“她是我毕生最珍贵的一样东西,是我捧于掌上失落的明珠。哀家就只有一件事,要她这辈子平安无忧到老,若是皇上还念着多年的母子情,就答应哀家罢。至于其他东西,你要什么,便拿去。”
“朕不会伤害她。”
得了谢元思的允诺,太后到底松了一口气,自己养出来的孩子自己还是了解几分的,他既开口说了不会,那往后就是真的不会。
且太后心里很清楚,谢元思拿了她的软肋来威胁她,让她主动托付自己还留着的那点势力,但若是她真的不应,谢元思也并不会将顾灵薇如何,只是涉及顾灵薇的一切她都不敢去赌,这么多年下来也实是真的累了倦了,任家经此一事也元气大伤,与其和谢元思撕破了脸,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倒不如就这样退下。
“她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又救过你,皇上可不能忘了今天承诺过哀家的。”
望着任太后看向自己的眼神,谢元思有一瞬间的愧疚,但他已然不会让旁人看出来一丝一毫。
“朕知道。”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朕知道她于母后有多重要。”
任氏伸出手去摸了摸养子的头,道:“你是好孩子,她也是。”
又问:“害她中毒的那几个人如何了?”
“康国公来求了朕,将其堂弟带回家处置,朕允了。”谢元思破天荒地又补了一句,“姜家卖官鬻爵已然覆灭,裴宜晟当时也从旁拿了不少好处。”
任太后不是不知道女儿那段日子的处境,又比了比在宫里的顾灵萱,一时连自己也说不准女儿是嫁去了康国公府比较好,还是进宫比较好。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问谢元思道:“那时说了薇儿来日能封皇后,她若是真的进了宫,又会如何?”
任太后没
有期望到能得到一个答案,果然谢元思也并没有来回答她。
太后心里顿时明镜似的,如今却该说顾灵薇是选对了,与其将自己关进一个牢笼,不如及早抽身离开的好。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终是忍不住说道:“是哀家想错了,皇后终究只有林氏一人。”
她心心念念要她得到一切的女儿,原来还是比不过别人,又差点因为她一时的错算,而进宫被人一辈子压制,从此陷入无休无止的争夺与算计,这宫里可不似一般人家,只要进来了这个地方,除非是死一辈子不得再出去。
任太后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竟出了一身冷汗,颇有虎口逃生之感。
“母后是爱女心切。”
任太后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过了一阵子之后,她又开口道:“薇儿的妹妹还在宫里,我不放心她。”从顾灵萱进宫起,她就没想让她活,只是人一进宫就动手未免让人非议,只等时机再合适些便动手除了顾灵萱,哪知自己也是谢元思的网中猎物,横生枝节到如今已是再无余力除去一个宫妃。
谢元思其实早知太后让顾灵薇去杀了顾灵萱生母一事,也知太后此时再重提此事,无非也是担心日后顾灵萱知晓会对顾灵薇不利。
太后在遇上与女儿相关之事时总是昏招频出,谢元思倒有些想笑,他又怎会去替任太后杀了顾灵萱呢?
“朕答应母后,不会让人伤害她。”
太后立刻便意会了,她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在自嘲,这回的事情顾灵萱因与顾灵薇亲生姐妹的关系也被牵连其中,甚至是先将她拿来开了刀,林皇后是林家的人,那么其实无形之中顾灵萱早已是任氏一系,不管太后与崇恭伯府有何等的恩怨,在众人眼中,都比不上顾灵薇和顾灵萱斩不断的血缘,同出一脉,而太后又确实是顾灵薇千真万确的生母。
顾灵萱是谢元思拿来非常衬手的一颗棋子,他不会想要任家再送一个女儿进宫,那么顾灵萱正好就能够用来平衡后宫,以防林皇后坐大。
至少在下一个更有用的棋子出现之前。
任太后已不想再说什么,她只道:“皇上记住今日所说。”
“母后,朕不会让宫里的手伸出去害她。”谢元思又重复了一遍,很是笃定。
“哀家知道,你能拿来她威胁我,却不能容许其他人动手,是与不是?”
谢元思点了点头。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任太后等着谢元思自己离开,却不防听他问道:“母后如此珍爱她,那我又是什么?”
任太后似是诧异又似是不解,口中不知喃喃了几句什么话,最后道:“你是我从小养大的儿子,也是天下人的皇帝。”
谢元思突然起身,跪坐在任太后面前,将头靠在养母的双膝上,轻声说:“母亲不要怪我。”
任太后见此情景心中五味杂陈,眼中酸涩,终是掉下一滴眼泪来,抽泣了半晌之后,才道:“既是你想要,又为何不先与母亲来说?”
谢元思不语,这倒在任太后意料之中,她又自顾自道:“你这孩子,从小话就那么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亏待了你,才不敢多说话。”
任氏忆起当年,谢元思被抱给她时,她才刚进宫没多久,那时也没想到过自己今后不会再生下亲生的孩子。
谢元思的生母只是个品级不高的妃嫔,死了也没多少人放在心上,倒是她生下来的二皇子不少人记挂着。
有视作眼中钉的,也有想抱去养的。
先皇却只相信她。
那时任氏正与亲生骨肉分离,谢元思这样的未免让她心生怜爱,想也不想就答应抚养他了。
谢元思比顾灵薇大上一点,却瞧着很是瘦弱,趴在乳母怀里一点声响都没有,看了任氏一眼便怯怯地转过头去,像是不敢再看她。
这让她无端端想起顾灵薇还在她眼前时的场景,被她养得不知多好的一个孩子,白白嫩嫩还胖胖的,周遭仆婢环绕,只怕伺候得她不开心不舒服。
和眼前这个孩子完全不同。
任氏清楚得记得自己当时叹了一口气,然后接过乳母递过来的谢元思。她当时心里还想着女儿,便伸手去摸了摸谢元思的额头,女儿毕竟也是崇恭伯府的血脉,又有任家和大长公主在,怕也不会刻薄了她去。
自己此时对这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好,也只盼着女儿日后也遇到这样的继母,世上有这样的人就有一点希望。
谁知顾家瞒了外面自行将顾灵薇送去乡下,等到人没了才去告诉任家,只说怕是难活下了。
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几欲寻死,宫妃又不得自戕,那段时日里是她日日夜夜抱着谢元思才挺过来的,宫里没一个人可以倾诉,连最亲近的乳母嬷嬷们都让她休要再提,只有怀中那个没有血缘的孩子才能任由她抱着、哄着,像是依靠和救命稻草。
“今后我不这样了。”谢元思的声音重又将任氏的思绪拉回。
任太后一时失笑,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慢慢抚着他的脊背,道:“母亲没有将你养得不成器,这倒让母亲欣慰。”
“母亲”
“你长大了是好事,母亲也老了。”太后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往后母亲只要看着你就好,你也会和你父皇一样做个好皇帝。”
任太后感觉膝上微凉,知道谢元思怕也流了泪,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更是帝王的眼泪,她没有出声,只当不知道他哭了。
第143章
焕娘毕竟是中毒而不是生病,喝下的毒又实在不多,解了毒养了几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几日也有人上门来看望她,什么纪氏还有一些姐姐妹妹,她只说自己还没好,一概不见。
倒是薛氏来看了焕娘一次,焕娘不好推脱,薛氏见了她便开始哭,一会儿说她可怜,一会儿又埋怨顾德言,再说起又言刘氏身子也不好了,焕娘听得脑子发涨,最后还是跟着薛氏一块儿来看焕娘的赵氏捡了重要的说与她听。
原来刘氏的身子已经不好了有一阵子时间了,那段时间外面风声鹤唳,也不方便过来告诉焕娘。到了眼下这会儿已是差不多要油尽灯枯了。
薛氏一向聪明,见焕娘正养病着,又怕焕娘不乐意回去看祖母,便顾左右而言他的不肯直接说让焕娘回去,只等赵氏看不下去了自己开口。
赵氏与焕娘说了让她好了就回伯府一趟,刘氏怕是要不行了。
这样的事焕娘当然不会拒绝,虽她也不想回去伯府,但那是没要紧事的时候,总不好真的这么六亲不认,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况且刘氏平心而论并没有怎么来刻意为难过她,刘氏所做一切也只不过是她这个位置上该想该做的。
她答应等再休养几日便去看看刘氏。
等送走了薛氏她们,焕娘随口问起裴宜乐才知道他这会儿去了裴宜晟那里。
起先焕娘知道裴宜晟和姜惜惜被关到了府里,很是得意了一阵,这时又听说裴宜乐去找他们问话了,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裴宜乐,便带着人跑去看戏了。
裴宜晟那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早就被散去得差不多了,如今彻底冷清下来。焕娘醒来之后就直接放走了陈姨娘,还给了她一大笔银子出去过活,她脱离苦海自是千恩万谢,欢欢喜喜去了。
论起来姜惜惜也不知该说她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姜家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她嫁来了国公府倒是免去了这一份罪,只是如今跟着裴宜晟被关在这里。
焕娘进了门,只见裴宜乐正坐在那里,裴宜晟蓬头垢面地跪坐在他面前。
看到焕娘进来,裴宜乐向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又问:“怎么来了这里,不好好歇着吗?”
焕娘撅了撅嘴,道:“留在那里早就厌了。”
裴宜乐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才笑道:“我这便差不多要回去了。”
接着又转过头,厉声对着面前的裴宜晟道:“国公府百年门楣都被你丢尽了!向着姜家我不怪你,但你不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去做那等勾当!”
焕娘也早听裴宜乐说了裴宜晟做的事,姜家卖官鬻爵得如火如荼,他竟也去给人牵线搭桥,倒要从中再抽一笔利钱,竟是当了个牵线的中间人。
裴宜晟的脸早就被裴宜乐训得通红,他此时是彻底落魄,于是只能哀求道:“我知道错了,原也不能怪我,是那姜氏和姜家”
他还未说完,便被裴宜乐打断:“他们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收钱的?”
焕娘也笑道:“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裴宜晟的身子抖了抖,想说什么毕竟还是低下头去不再狡辩。
裴宜乐又斥道:“是我亏待了你,还是从小家里亏了你?要你去贪图那点钱?”他倒不很气裴宜晟觊觎他的爵位,这本就是能者居之,然而跟着姜家做的那些事,说出来却让裴宜乐觉得脸面全无。
其实焕娘很少见到裴宜乐发那么大火,往常他即便再生气,都是说几句就算了,她也知道裴宜晟犯下的错非同小可,于是只往裴宜乐身边靠了靠,轻声说:“六爷不要生气了,
气坏了身子我要找他们赔的。”
裴宜乐拍了拍她的手,一听这边的声音,裴宜晟又忍不住抬起眼来偷偷看他们。
他并不太怕裴宜乐责问他,他犯下的事情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要跟着姜家的那些人一起被杀头的,然而如今他却又被好端端带回了家里,总归裴宜乐是他堂哥,这怕就是他为自己疏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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