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了。”顾云筝回身落座,笑道,“你值钱的东西都没了,那还能付这一餐的费用么?”
萧让哈哈地笑,“付不起,把我压在这儿,等表弟来赎。”
祁连城也笑,“我还真得把你扣两日。”
“那么,表弟何时能到?”
萧让道:“一两日就到了。”
顾云筝道:“到时若是方便,你们直接去霍府即可,也看看熠航的衣食起居有何欠缺。”
“去霍府好说,找错处就不敢了。”萧让看着熠航,“听说他病了一场,一直以为会看到个瘦瘦的小孩儿,现在却是白白胖胖,又这么懂事,必是照顾得极为周到了。”
“是熠航懂事,招人疼爱。”顾云筝帮熠航把玉牌挂在颈间的时候,细看了两眼,和田玉上雕刻着兰花,不由轻声问一句,“是不是马老板那里的物件儿?”
萧让深凝了她一眼,“夫人好眼力。也常去那儿?”
“那倒没有,侯爷倒是有空就去坐坐。”
祁连城笑着接话:“别人是去那儿花钱拿东西,侯爷是往那儿又送东西又花钱。听说有一阵子给了马老板几块上好的玉,要马老板雕个摆件儿。那几块玉,玉质极好,马老板雕好了摆件儿,嚷着要买下剩下的三块玉,侯爷就说你要是想要就直说,我手里的东西不卖,送人倒是成,只当你年纪大了手哆嗦了眼神儿不行了,糟蹋了这三块玉。就这么着,马老板白得了三块玉,却没法儿念侯爷的好。”
三个人都笑起来。
顾云筝一面笑,一面想起了那个猫儿玉雕,心知祁连城所说的事就是因那个玉雕而起。这样想着,摸了摸手上的戒指。
祁连城端起酒杯,“来,先喝一杯。”
萧让与顾云筝随着端杯,爽快的一饮而尽。
酒液似是带着灼人的火焰,一路从喉间落入胃里,让人无从忽略那份烈性。
萧让与顾云筝都险些被呛出眼泪。
“很久没喝这酒了。”萧让说。
祁连城问:“现在喝什么?”随即了然一笑,“陈年梨花白?”
萧让颔首,“嗯,醉了也舒坦,头脑不会迷糊。”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另一个人。这是那个人常说的话,每次嚷着要喝梨花白的时候,她都这么说。
他们迅速错转视线,拿起手边酒壶,又满上一杯酒。
顾云筝也默默地再满上一杯。这种滋味真不好受,明明是相同的地方,氛围已不同,她还在,却没人晓得。与萧让话里话外都客气起来。物是人非了,她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了。
熠航乖乖地吃完饭,由祁安陪着去了里间玩儿。
三个人说话也就随意起来。
祁连城算是搭桥引线的,将所知的萧让、顾云筝隐于暗中的所作所为分别对两人说了。顾云筝由此知道,萧让这两年在明里改了名字为萧言,花了一笔银子谋了个官职,暗里让手中死士迅速扩充人手,以备来日派上大用场。
对于顾云筝,祁连城所知不是很多,却是看清楚了一点:“她是一心为熠航的家族抱不平,蒲家、姚家的事,因她刻意找茬而起,那阵仗闹得超出了我预料。”
顾云筝笑着看向萧让,“我总要帮熠航给你个见面礼。”
“听说了。”萧让瞅着她的一身男子装束,笑道,“既是男子打扮,今日我就把你当成男子了,感激的话总说没意思,都在这酒中了。你随着性子喝,喝不动了我替你。”
“好。我这身装扮,就是为了喝你请我的这顿酒。”顾云筝与他碰了碰杯,爽快地一饮而尽。
“这要是不说话,谁能看出是个女子?”祁连城打趣道,“你可千万别被外人识破,不然女子不是都要效法你的装束行径?”
顾云筝就笑,“的确是不能被人识破,否则这名声可就毁了。”
两个男人都笑起来。
不知不觉,三个人都将手边的一壶酒喝完了。顾云筝这阵子胃就一直不舒坦,眼下觉着酒滚着火苗一个劲儿地往上涌,不敢再喝,起身道辞,“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又看萧让一眼,“我让熠航在府中等你。”
“最迟两日后前去。”
“行。”顾云筝转去里间。
熠航已经睡了,她抱起他走到外间,将来时穿的披风裹住他,径自下楼,在门前等马车过来。
萧让与祁连城已经到了窗口,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祁连城轻声问:“是不是很像一个人?”
萧让没说话。像,太像了。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走路时那份闲散随意,偶尔的言语,都像极了阿娆。
每时每刻将阿娆记起,能够轻易地发现一些女子与她的相似之处。
可惜,只是相似。再相似也不是阿娆。
萧让转回到餐桌前,从伙计手里接过新奉上的酒壶,迟疑一下,将酒壶递回去,“换梨花白。再喝这烈酒就醉了。”
此刻的男子,再没了方才的笑容,神色沉郁,满目伤痛寂寥。
心里最亲的人,到底是已消亡,化成了灰烬。
明知想起她有多疼,还是愿意想起。疼痛能让他清醒,回忆能让他觉得她还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着他。
她若不是名门女该多好,她若少一点孝心该多好。如此就不会因家族殒命了。
祁连城何尝不知萧让的感触,无言落座,默默饮酒。她不在了,他们之间的嫌隙也就不在了。
**
顾云筝一直以为,见到一直盼着相见的萧让,会高兴的睡不着。
的确是睡不着,却是难过的睡不着。
萧让如今的样子,让她心疼,疼得心中鲜血淋漓。
他是在极力克制着心绪,可眼底时时闪过的殇痛,还是让她悉数捕捉到了。
那样风姿俊朗的男子,那样不羁璀璨的笑容,不在了。陪着她的阿让表哥的一面,不在了。
夜深了,她依然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这样不行的。她去了霍天北的小书房,胡乱找了一壶酒,回到房里,坐在清冷月光无声进入的室内,一杯一杯地喝酒。
醉一场,就能好好儿地睡一场,再醒来,那份殇就减轻了。
越是想醉越不能如愿,喝到酒气上涌再也无从克制,喝到开始呕吐,吐得胃里都空了,还是全无睡意。
她用手背抚着额头,被虚汗浸透过,凉凉的。
再看天色,已近黎明。
堇竹闻声跑了进来,惊慌地看着顾云筝,“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顾云筝手势虚弱无力,“别理我,当我是个疯子傻子。”
“……”
李妈妈随后而至,是为两件事,先是关切地询问顾云筝怎么了,之后才道:“三夫人开始阵痛了,却是不知为何,先前找好的产婆、医婆都不见了。”
“什么?”顾云筝站起来,用力掐了掐眉心,让自己清醒过来,“对了,你去外院找燕袭,我让他另外预备了产婆医婆,住得离这儿很近,来得及。”说着抬手召唤堇竹,“帮我穿衣梳妆,快。”
两个人齐声称是。
堇竹一面服侍顾云筝穿戴齐整一面问道:“好端端的,产婆、医婆怎么会不见的?是大夫人还是二夫人?”三夫人这一胎,又是吉凶难料。
顾云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完,这才答道:“还能有谁。有的人报复是只找元凶,有的人却要殃及无辜。”
“你是说——大夫人?”堇竹仍旧不敢确定,“您不是只让她管着太夫人、二夫人么?她怎么就把手伸到三夫人房里去了?再说了,孩子知道什么?”
“如今的大夫人,可是今非昔比,三夫人哪里防得住她。”顾云筝向外走出,因着脚步急了些,有点儿趔趄。
堇竹啼笑皆非,“您这是何苦呢?大半夜的喝酒。”
“以为喝点儿酒就能睡着了,谁知反而折腾了整夜。”顾云筝苦笑着扶住了堇竹的手臂,闭了闭眼,头晕得厉害,可还是要先去看看三夫人。
到了三夫人的院里,顾云筝一眼就看到了神色焦虑正在吩咐丫鬟的霍天齐,上前行礼道:“三爷不需担心,我为防意外,已备下了产婆医婆,等会儿就来了,你去书房等一等即可。”
霍天齐神色立时放松下来,躬身作揖道谢:“真要多谢四弟妹了!”
“分内事,让你们心急,已是我的不是。”顾云筝指了指灯火通明的耳房,“我去看看三嫂。”
霍天齐漾出舒缓的笑,“一切拜托给四弟妹了。”
“放心。”顾云筝径自走进耳房。
三夫人因为阵痛,秀美紧蹙,紧紧抿着唇,看到顾云筝,很吃力地抿出个笑容。
顾云筝坐到她身边,将事情说了,又道:“饮食方面我放心,晓得你与三爷都指派了专人打理,只怕你生产时出岔子,却又不好与你直说,便提前准备了人。你别担心,等会儿就到了。”
先说了,三夫人又添一桩心事,倒不如安安稳稳的等待产期。
三夫人哪里不明白这道理,感激地一笑,又轻声道:“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顾云筝窘然,“昨晚喝了点儿酒,胃不舒坦,脸色就差了些。不碍的,已好了。”
堇竹在一旁听得嘴角一抽,心说您那是“喝了点儿”酒?满屋子酒气好不好?好端端的做什么醉猫啊,吓死个人。
三夫人放下心来,视线落在高高隆起的腹部,“这一胎本就不安稳,所以产期之前就要落地了。这样也好,生下来就轻松了,省得这么累。产婆什么的幸亏你早就备下了,不然我就算是有经验,能指挥着下人,她们也少不得手忙脚乱。”又反握了顾云筝的手,“幸亏有你,总是你帮我,你真是我们母子的福星。”
“谁叫我喜欢三嫂的为人呢?”顾云筝其实有些歉意,“我每日胡乱忙着,其实该防患于未然,避免出这种事的。”
“这样最好。”三夫人的笑苍白无力,“若是产婆被人收买了,给我来接生恐怕也会出事。”
顾云筝想的却是大夫人才不会那样做,她根本就没那种谋算的脑子。这一辈子,大夫人都不会绕几个弯子算计人。不是那种人,即便看的太多,还是不能效法。可也幸亏如此,不然今日的事还真是要费些周折。
她陪着三夫人说了一阵子话,产婆、医婆都来了。
“我去外面等着你的好消息。”顾云筝用力握了握三夫人的手,“为着我的小侄子,你可得好好儿的。”
“嗯!”三夫人眼中充盈着泪光。她和孩子能走到如今,多亏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弟妹,若是没有她,走到如今怕是会成奢望。
三夫人平日的宴息处在东厢房,顾云筝就过去了,窝在美人榻上,阖了眼睑,闭目养神,却不料竟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依然暗沉沉的,她问堇竹:“什么时辰了?”
堇竹道:“已过酉时。”
“天哪。”顾云筝蹭一下坐起来,“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你怎么也不唤醒我?”
堇竹笑道:“看您睡得沉,就没扰您。我对管事们说您在三夫人这儿,让他们明日再回事。今日也没什么事,只是又有不少递帖子的,算得重要的,是柳夫人也递了帖子过来。”
“柳阁老的夫人?”顾云筝若有所思,“明日命人去回话,我请她过来赏菊。”
“是。”
顾云筝睡得有些糊涂了,现在才想起三夫人,“怎样了?你可别跟我说还没生。”
“可不就是还没生么。”堇竹忍俊不禁,“阵痛时间有长有短,有的人要一天一夜呢。”
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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