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厨子,手艺也没变。你觉得如何。”
荣灏问他,他答不上了,思忖许久,才说:“好像甜了点。”
荣灏闻后朗声大笑,手指着潘逸说:“你啊你……果然是变了。”
先前还是笑,尾音落下却成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幽叹。荣灏拧起眉,幽怨不知不觉地浮上眉梢,好似这十年受苦的人是他。
他问潘逸:“你知我为何把你送到这处来?”
潘逸是知道的,说到底不就是厌恶二字。可他许久不回话,使得荣灏又道:“怎么不说话,以前你可是连珠妙语一大堆,莫非舌头被妖吃去了。”
潘逸听着,心头一紧,接着拱手回道:“微臣不知说什么。”
他谦逊低头,不像从前只会呵呵憨笑。荣灏扫他一眼,眼中无义亦无恨,就如同看个与之不相关的人,不屑再看他第二次。
“当初我是想将荣阳托付于你,你那装疯卖傻的本事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若不喜欢直说便是,而你如此作为不就是欺君之罪?!”
潘逸闻后,跪地伏首道:“臣知罪,愿受罚。”
“罚你,呵呵,你觉得在这平洲十年,算不算罚?够还是不够?”
荣灏轻蔑地笑道,他像是为荣阳之事生气,而细听又觉得不像,单单这一件事他又岂会如此恩断情绝。潘逸一只脚已经进了鬼门关,挣扎无用,惟独能做的就是任凭其摆布。
荣灏慢慢地绕案半圈,然后正身坐上交椅,一双眼睥睨万物,看着潘逸就如看着一只蝼蚁。
“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手腕一转,他极为轻巧地把潘逸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潘逸就在他掌心里悬着,手够不着天,脚落不到地。
话尾,荣灏又补上一句:“若此事办成,我就复你原职,你立马可以接二老回都城颐养天年。”
听此,潘逸怦然心动,当初他被派至边疆,爹娘因此被迫迁至辽城,潘家风光不再,他成了污门楣的罪人,再显赫的军功都弥补不了他对潘家犯下的错,想来自是愧疚不安。
他拱手施一大礼,恭敬而道:“微臣身属大荣,自是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只是微臣父母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好不容易才过惯这里的日子,怕回都城又不习惯。陛下,您有话不妨直言,能做到的,微臣定会全力以赴。”
潘逸低声轻笑,道:“这话我爱听,起来吧,坐着说容易。”
荣灏抬手赐座,又唤来选婢上好茶。潘逸不经意地朝那选婢看了几眼,她年纪约莫十五六岁,长得清秀细致,小腹微隆,像是有了身孕。
潘逸压过心头一丝诧异,端盏抿了口茶,侧头看去,荣灏又换了张脸,不像刚才冷眼厉色。
“其实这十年来我时常会想起你。”荣灏婉转叹息,眉宇间浮起几许感伤。“听你在平洲接连胜仗,我从心底里为你高兴,庆幸没有用错人。这么多年也真是辛苦你了。”
其实潘逸未尝不是如此,他犹然记得那些好时光,同窗之情、君臣之义,不知何时全都变了味。
潘逸又鞠一礼,轻言道:“陛下言重,此乃微臣本份。”
荣灏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继续道:“周荣两国多年之争,此次能有个了断。刚才我所提之事,也与此有关。”
潘逸闻之心弦一颤,他有不祥之感,怕他说的不会是好事。
荣灏呷了口茶,低了几分嗓子,肃然道:“再过几日,你随黄将军一起出征,此是险道,但若是得胜,周国就是我囊中之物。其实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黄将军久经沙场,无论阅历还是资历,均高于你,到时我要你全听黄将军安排,以最少折损拿下黄泉口。”
“陛下不必吩咐,微臣也会去做。”
“嗯,我信你,不过还有件事是你要明白,我们与达喀、丹兰虽说是同盟,但暗中仍是两派。这些年他们集结部落,实力也不容小觑,只怕有朝一日壮大声势,到时反扑过来就不妙了。这个,你明白吗?”
潘逸勉强点头。“微臣明白。”
荣灏勾唇一笑,凤眸流出三分邪气。
“明白就好。此事办好,也不枉费我与你之间的情谊。”
最后半句,他咬得分外重,仿佛恨他已久,不得以才忍到现在。
潘逸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是想借险道之名除去达喀族,再说得明白些,他想除掉玉暄。这些本可以与自己无关,而他却有意推了他一把,这招一石双鸟使得漂亮。
潘逸面上是应下了,心里却是为难忐忑。于情,他与玉暄有如兄弟,不可能做出那些丧天良的事;于理,他是荣国将军,定当为国尽忠职守,皆以国利为重。一是叛国、二是弃义,这杆秤难使,两边都偏不得。
荣灏微眯起眸,突然轻叹一声,说:“这次来得晚了,这里的冬天还真是难熬。”
潘逸回过神,随后点了点头:“是的,今年冬来早了。”
“唉,本是三个月就得来的,没想小妩有了身孕,我叫她别来,她不听。”
此话说来莫名,潘逸却是一惊,细想小鱼也不像有喜,莫非落了胎?
荣灏偷睨他的神色,虽说潘逸很是镇静,可是他仍嗅到一丝异味。一根针狠狠地扎到心底,痛得几乎泪涌,可荣灏仍是笑容和煦,说完了话,抬手请潘逸出去。
潘逸鞠身告退,入了兵营,无数双眼睛转了过来,全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似平静无绪,可眼中那小小波澜还是被豆子抓到了。趁无人之时,豆子凑近他问:“潘大哥怎么了?圣上找你啥事呀,是不是要升官儿啊?快说给我听听。”
他迫不及待,身子贴得紧。潘逸把他推开,他又黏了过来。
“告诉我吧,这不都急死我了。”
“没什么事。”
潘逸拗不过他,随口敷衍。豆子不信,又死缠烂打了一番。
忽然,潘逸脑中灵光一现,猛地抓住豆子的手问:“你可帮我做件事?”
豆子莫明呆愣一会儿,还没问啥事就点头应下了。
月升当空,呼啸而过的风沙磨在窗上,咝咝地响。阿妩百无聊赖,想要出门寻人,走到窗下见院中人影重重,她只好折回去。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动静,听这些殷勤,想必是荣灏来了。阿妩躺回榻上装睡,一丝寒气涌入锦衾,她忍不住抖擞。
“醒着?”
耳边有人在问,极为暧昧的语气,一股酒香钻到她鼻子底下,她再次战栗了下。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阿妩转身问道,他的脸就逼在眼前,一双凤眸似醉非醉,笑意盈盈。
“忽然之间想你了。”说着,他把手伸了过来,冰凉冰凉地,贴到她胸上。阿妩不高兴,扭身挪开,他不死心又摸上去,借着醉意放肆胡为。
阿妩不肯就犯,又打又咬又踢。她惹恼了醉酒之人,荣灏瞪起通红的眼,犹如怒兽把她牢牢钉住。
“我哪里不好?你说,谁比得过我!他哪里比得过我?”
阿妩不答,咬着嘴唇,奋力挣扎,好不容易脱了一只手,便使了最大的力气把他推开。荣灏又一把抓住她,将她拉了回来。他像是入了疯魔,喷着满口酒气,不停问同一句话,问她为何不喜欢他。
这次他真的醉了,醉得都不知世间的情强求不得。阿妩不清楚他做了何事,一下子喝了这么多酒,她越来越讨厌这样的人、这样的性子,大声将福佑叫了过来,让他把荣灏拉开。
“陛下醉了,请大夫来醒酒。”
话音刚落,她起身拉好凌乱衣衫,径直离去。荣灏仰躺,一手捂着眼,突然静默了下来。福佑尴尬立在榻边,以为他是睡着了,过了片刻,他蹲身替他脱去墨履,忽然之间听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呜咽,像是来自他的口,可细听又不像。
☆、第93章 我是潘潘藏坏事的第93章
当夜,荣灏睡在了阿妩住处,翌日近巳时才醒。起身时,阿妩正歪躺小榻上,身上盖着五色菱纹羊毛织毯,一手把着袖炉,一手持书卷。她并未梳妆,黑白相杂的发随意散下,发尾落在织毯上,盘了个半圆。荣灏犹如惊梦,不自觉地摸摸手边,半侧没有别人睡过痕迹。
痛到极致便是麻木。荣灏拾了鞋,直起身子拉来架上的长袍。阿妩流转顾盼,竟破天荒地起身,端来刚沏的茶递于他漱口,伺候他穿衣洗漱。
这就犹如虚幻,荣灏都记不起这番温柔是何时的事,他盯着胸前的手,纤纤十指如莲花,优雅且灵巧地系上衣结。她的头发似乎变黑了,低头时,他看不到成片的白。
荣灏清楚,问她,她十有□□不答,他不想讨个没趣,静待她拾掇好,伸了手好擒个香吻。不出所料,阿妩扭身躲开了,不冷不热的。她钻回织毯里,胳膊底下夹上袖炉,悠闲看书。荣灏跟过来,坐在榻边,过了片刻,他便问她:
“过几日出征,你怎么打算?”
阿妩眸子里终于有了丝波动,随后轻声回道:“我自然也要去的。”
这次,荣灏没说“不许”,他思忖半晌,最后竟是妥协。
“想去就去吧。我会让人护你。”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阿妩就像手里的沙,捏得越紧溜得也越快,搁在手心里还生疼。阿妩听他这般说,还以明媚浅笑,蠕了两片红唇,轻轻地道了声谢。
荣灏走时,把院中几个盯梢也撤了。此番态度不同往日,自是让人舒心很多。他走之后,阿妩就叫来玉暄,同他商议此次出征之事。听完她所述,玉暄显得为难。
“姐姐,那条道被称为黄泉路是有道理的。伏龙山太高,上了山一般人大多觉得不适,若此时再遭到伏击,自是凶多吉少。你跟着去,万一有三长两短,我该如何是好?”
阿妩听后轻笑起来,伸手摸摸他头心,低声道:“你以为我是白白浪费了这十年光景吗?别太担心,我自有办法应付。”
她似乎胸有成竹,而玉暄嗅到了一丝焦虑。她应该知道此次随行的人是潘逸,想必也是在为他担忧。
这些日子平洲城剑拔弩张,到处是马蹄铁甲之声。临行前一日,柯林率达喀最后一批援军抵达平洲。他一下马就大声嚷嚷,说:“我的兄弟在哪儿?还不让他快来接我。”
玉暄早就在城门处候着,话音未落,他便现身于他面前,两人相见甚欢,抱作一团,嘻嘻哈哈地打闹了一阵。
如今柯林已是部族可汗,穿着价值不菲的皮毛,头戴绿松玛瑙镶嵌的狼毛冠,与十年前的模样大相径庭,不过他说话依旧是直肠子,也不顾及他人眼色。
“哟,荣君眼睛好了?怎么看起来还是有点瞎呀,这没治透吧?”
柯林与荣灏见面第一句话,就差点让荣灏没吸上气。孟青听了一阵脸白一阵脸青,正欲开口,柯林突然熟络地搭上荣灏肩头,哈哈大笑道:“我在说笑呢。”
荣灏还是不太喜欢柯林,更不喜欢他的直肠子,若不是玉暄提及伏龙山要地,他才不愿意出面商议。
商谈过后,柯林大言不惭地和玉暄说:“走,带我去见你姐,等这仗打完我就能做你姐夫了。”
也不知这是不是玩笑话,无意中荣灏恰巧听见,他故意放缓脚步,听玉暄怎么回话。玉暄只道:“别瞎想了,我姐不会喜欢你,你老婆太多。”
话落,便是一阵爽朗大笑。
那她喜欢谁?荣灏闻后凝神思忖,答案显而易见,可他不愿再往下挖去。
今夜注定无眠,夕阳西下,酒馆红火得很,举目皆是铁甲,没了空位,他们干脆席地而坐,大口嚼肉、大口喝酒,谁都不知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畅饮。
众人之中没有潘逸,小鱼冒大风险去找他时,他正在小宅内。她打了副平安如意结,想亲手系到他身上。推门进去,听到里面有声,再往里走就见窗下两个人影。
“那里冷,我替你缝了一件内甲,羊毛的,可暖和呢。皮靴我也替你补了补,你老是穿坏,我就再帮你备了一双。”
温柔浅语来自女子的口,听来就像他内人,处处都替他考虑到了。
西边一丝余辉正好落在窗旁,小鱼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她长得文静清秀,头发用蓝花布裹着,身上粗麻布棉干净朴素。她边说边笑,转身时悄悄地拭起泪。
小鱼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定是一不小心跑到别人家檐下,看到这场鸳鸯离别。她转身离去,却听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
“就放在那儿吧,我自己理。”
小鱼似被人提筋,怔怔地愣在原地,她不敢回眸,可身子却不听使唤地转了过去。她看到窗边人影一闪而过,没多久那女子端着汤碗又过来了,碗冒着腾腾热气。小鱼细嗅,闻到了一股饭菜清香。
“我沽了酒,你可喝些?”
“好。”
……
话音刚落,那妇人走到窗边,似乎是要关窗。她看到站在院子里的鱼儿,不由小惊了把。
“找谁?”
听到她问,小鱼魂魄归位,随后装作无意,说:“王大婶可是这家?看她门开着我便进来了。”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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