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听着,久久无言。
与燕云戈的重逢太突然,以至于两人相对的时候,陆明煜根本来不及给出反应。
等到他缓过神,燕云戈已经倒了下去。
一切仿佛成了过往重演,五年前发生在福宁殿的事重现于边疆。
不过,此前那次,燕云戈侥幸未死。到如今,却不一定有同等幸运了。
思及此处,陆明煜久违地心烦意乱。
他未理清自己对燕云戈的态度。一个流放的罪人,无故出现在边城,自然该罚。可此人刚刚立下大功,又有救驾之事天子最终认为,燕云戈不能死。
可他要如何才能活?郑易深恨天子,一样深很燕云戈。他如今已是死罪之身,还有什么能让他惧怕、说出答案,而非信口扯谎?
天子陷入深深思索。良久,眸色微动。
当日下午,有人再去牢中。这次,却并非像从前那样,拎起鞭子就往可汗身上抽。而是兴致缺缺,直接将人放下,就要押他离开大牢。
这样不同寻常的状况,让原本已经意识混混的郑易再度清醒过来。他身上已经痛到近乎麻木,如今唯有脑子还能转动。如何速死,成了郑易最在乎的事。
可惜天子却不欲随他所愿。
郑易被带到市集。其时赭城中的生息已经恢复,虽然百姓经历颇多苦难,但总有坚强的人能够从中走出。
见到被带上刑场的人,渐渐有人围观。随后,他们又从狱卒们口中得知,此人正是危害边疆半载的契丹可汗!
消息一出,满堂皆怒。
愤怒的百姓一涌而上,近乎当场就把郑易踩成肉泥。不过,他们被拦住了。
不止狱卒,士卒们也来维持秩序。
百姓们被拦在刑场之外。这还不算,士卒竟然在刑场之侧垒砌灶台,开始熬煮。
眼看人参等大补之物加入其中,百姓们愈发茫然。这时,终于有士卒上前,揭露真相。
原来正在熬的果真是补药。而且,这补药竟然是给那可汗熬的!
话音一出,刑场几乎再度被愤怒的百姓踏破。不过,这时候,场上传来一声惨叫。
所有人一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乌苏可汗。
有士卒拿着薄刀,从他身上片下一片肉来。
而此前负责揭露真相的士卒嗓音再度抬高,道:契丹可汗罪无可赦,腰斩于他尚且轻松!于是,在翻遍古籍后,有人找到一种极合适他的死法。
千刀万剐。
单是听到这四个字,旁侧的百姓已经打起哆嗦。
熬制补药,则是为了不让契丹可汗在行刑过程中就死掉。
百姓们咽了口唾沫。
他们并不惧怕,反倒目光灼灼,看着持刀之人。
而到了此刻,郑易也隐隐明白:没有人再来问自己刀上是什么毒,燕云戈多半已经死了。这是好事,可那狗皇帝为了平怨,要让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想到一半儿,又一阵剧痛传来。眼看着属于自己的血肉出现在刀片上,这不仅仅是来自身体的痛苦,也有精神上的折磨。
郑易更欲寻死。
正当这时,那个在旁边高喊的士卒开始声泪俱下,回忆赭城被占期间,有多少周民屈死。又说,就连云都尉,也被此人残害。
话音落下,百姓间响起山呼海啸般的骂声。在这样的骂声里,郑易痛到失声,却还是咬着牙,狞笑着说:他死得好!不枉我特地寻来的蛇草之毒。
他说到一半儿,那士卒似是被刺激到,一把抽出佩刀。
郑易呸了一口,吐出血水,有意欣赏士卒痛苦的样子,说:从长安来的废物,花了这么长时间,怕是连一半毒都没猜到!不往我夏寻天仙,秋寻毒芹
原本是想要大规模制毒,再度增强麾下军队。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能拉一个燕云戈下水,还是赚了。
郑易此时已经因疼痛而头脑昏昏,在疯去的边缘。
他完全没发现,在自己说出毒物名之后,身边士卒面上渐有喜色。
当天夜里,历尽千辛万苦配置出的解毒药终于被灌入云都尉之口。
同一时间,刑场上的可汗尚且未死,只是一身大小伤口,尤为可怖。
惨叫一声声传来。想到过往数月里自己的遭遇、亲朋友人们的遭遇,听到这些,赭城百姓心中只有痛快,再无惊惧。
再到天亮,刑场上的刀子上沾了一层血冰,郑易不只是失血过多,还是要被冻死。
周遭陆续有了人声,又是新的一天开始。
陆明煜一夜并未睡好。只是勉强合眼,隐约记得自己做了梦,却无法复述梦中场景。
这么一来,直至平日醒来的时候,天子仍有困倦。
因未在长安,一切从简,更不必提起上朝。陆明煜既然觉得困,便微微眯着眼睛,权当小憩补眠。
然而在他真正睡下之前,李如意来了。
他给陆明煜带来一个消息。
陛下!宫人来报,云都尉醒了!
在没有摸清天子的态度之前,李如意谨慎地只叫出燕云戈的假身份。
为此,陆明煜瞥他一眼,并未多说。
而李如意深吸一口气,嗓音轻了许多。听起来,甚至有三分紧张。
他这样子,让陆明煜略有好奇,难得问:还有什么?
李如意喉结滚动一下,说:只是
又一次停顿。
陆明煜开始不耐。同样的关子,卖一次,是挑起兴致。卖两次,就是太不识趣。
天子一怒,不至于伏尸百万,却也总有人落不了好处。
李如意一个激灵,抓紧时间,脱口而出:只是,到底还是停了一下,咽了口唾沫,聊做准备,不太记得从前事了。
陆明煜一愣。
他像是没有听清楚,或说没有听明白李如意的话。听他这样讲,第一反应是:什么?
已经说过一遍的内容,再说起时,李如意并未紧张,而是口条顺溜很多,说完一句不太记得从前事后,还能补充:说,他只记得自己名叫云归,是江湖游侠。曾与陛下结交,居于永和殿
第69章 遗憾 整整四年,我与你一定又经历颇
随着李如意的话, 天子原先还带着几分倦意的头脑一点点清醒。
他静默不言。李如意渐渐说完,不再开口。但因皇帝是这样的反应,他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只立在一侧。
过了片刻,天子总算道:太医如何说?
听不出什么怒意。
李如意松口气。他自然已经问过太医,如今说:乌苏可汗用在刀上的毒,的确有伤及头脑之效。再有,云都尉此前也有过此类状况, 故而
陆明煜听着,知道,燕云戈失忆的消息虽然来的突然, 可并非无迹可寻。
换句话说,在太医看来,一切并非燕云戈的伪装。
这个答案,让天子前几日的考量落空很多。
原本, 在陆明煜看,无论燕云戈有多高的功劳,如何及时出现、救下自己, 但他能出现在这儿, 本身就说明了西南之地对流放罪臣的看管出了大问题。再有, 细究起来,边城这些将领也不是人人都不认得燕云戈的面孔。里面有无利益纠葛, 都该查清。
可现在却告诉他,燕云戈什么都不记得。
不。他还知道自己是天子的云郎,如今以草莽出身,助天子守住边疆。后来在外出追杀契丹残部时中计,侥幸及时反应过来, 赶回城中,救下天子
李如意只听皇帝吩咐:让太医好生诊治。
李如意自然听从。
天子又说:让魏海来见朕。
李如意心中微微咯噔一下,不过同样嗻过一声。
消息传至魏海住处,原先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的魏海到底下了床。
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向天子请罪。后面细细去想,如今有再多辩驳,恐怕都不会让天子信任。自己想要将事情捂在赭城,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事已至此,不如把一切全盘托出。加上微末战功,或许还能得天子宽恕。
抱着这样的念头,魏海见到皇帝。
其时正值隆冬。这几日虽然天晴,可屋前屋后仍然堆着前段时间下的大雪。天子坐在案前,窗子开着,屋中一片冷肃。有融雪在窗上滴滴落下,屋内一片明净。
魏海一进屋,就跪在地上,额头深深扣上地面,一鼓作气,把自己过去几个月里的考量、所见,全部讲出。
自然也要提及他和燕云戈的对话。
除去乌苏可汗,云归自会战死。
此话一出,魏海明显感觉到,天子的嗓音也跟着沉下去。
魏海额头滴落大颗冷汗,听天子不轻不重,说:哦?这就是你将事情瞒下的缘由。一顿,竟像是微微笑了,这是这笑意里带着杀意,让魏海动弹不得,果真是为民考量,魏将军不易。
魏海说不出话来,只能重复:陛下
陆明煜的确生气。
哪怕在战时,魏海唯恐耽误战机,于是将燕云戈的事瞒下,他都不会这样不悦。
可到如今,距离赭城重回大周将领之手已经过去两月有余。更有甚者,天子至赭城一旬以上,魏海却始终不提一句。
陆明煜方才说的还是轻了。魏海的做法,是明明白白的欺君,理应严惩。
但是
陆明煜眸色沉沉,望着跪在地上的魏海。
处置魏海,自然绕不过燕云戈本人。
他脑海里又回想起方才魏海所说的、燕云戈的话。
虽然云归战功赫赫,但燕云戈压根没打算让云归活着。而云归一旦战死,此事自然再无第三人知晓,魏海也能安然无恙。
这种情形中,魏海欺君是真。但他自初时就被燕云戈拉上贼船,能选的道路的确不多。
魏海只听得天子低低嗤了声,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倒是一死了之,得个清净。
咕嘟一声,他咽下一口唾沫,从中听出一点回转余地。
这日召过魏海,天子并未直接处置他。
魏海回了住处,继续担惊受怕。陆明煜则想好,对魏海的处罚,还是比照燕云戈的待遇,略削一等。
可燕云戈该是什么待遇?
在随行大臣们再度提出回长安、云都尉的伤一日好过一日时,李如意察言观色,朝天子提出:陛下,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在府中转转。
往哪里转?自然是去云都尉养伤的院子。
这份贴心,让陆明煜瞥他一眼,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李如意老神在在,一定不承认,方才陛下那一眼,让他想到建文元年,福宁殿大火之后,天子对自己说的那句谁要你说他的状况。
如今福宁殿已经重新建好。兜兜转转,天子与将军又在北疆相见。
此地毕竟天寒。融雪的时候,更是再冷三分。
云都尉身上的毒被解后,刀伤慢慢养好。到今日,逐渐能下地走路。
燕云戈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廊下,注视屋檐上的冰柱出神。
陆明煜停下脚步。他没让人通报,仅仅远远看着男人。
郑易行刺那天,两人也有照面。只是当时陆明煜的注意力落在行刺者身上,也落在燕云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惊讶中,能分给燕云戈其人的心思寥寥无几。
到这会儿,他才有机会仔细看对方身上变化。
或许因为燕家衰败,也因为不久前受的伤。这会儿看燕云戈,已经很难从他身上找到属于燕少将军的不可一世。
他气度沉静。分明是武将,身上却无多少凶煞气质。但若说文人,也更不像。
陆明煜还在细思这会儿的云都尉能用什么话去形容,燕云戈先留意外间来人。
视线触及天子时,他先是一怔,随后露出一个惊喜笑容。
那笑意太欢喜灿烂,以至于让陆明煜微微错愕。
他站在原地,看燕云戈走近。对方身上带着北地的霜寒,带着冰雪气息。可到陆明煜面前,又温和体贴,甚至带了几分隐约的委屈。
陆明煜还没想清楚此人哪里来的委屈,就听燕云戈叫:清光
他瞳仁蓦地颤动,死死盯住对方。
神色变化之大,让燕云戈话音停顿,更往前一步,叫:怎么了?李如意,可是陛下这几日劳神太过?
说着,转头朝旁边的大内总管看去。
李如意被点到,满心猝不及防,正要硬着头皮答话,就见天子蓦地伸手,拉住云都尉衣襟。
燕云戈立刻回身看他。对上天子的视线,他仿佛明白些什么,安抚似的微微笑一下,说:我没事。
陆明煜不言不语。
燕云戈了悟,只觉得皇帝是被自己重伤的模样吓到。他嗓音更温和许多,说:不是已经好好的了吗?从前我一样中过毒,清光,怎么这次这样烦忧。
陆明煜还是不答。
他拉住燕云戈衣襟的手微微颤抖。分明早已是威严天子,可看着眼前的云郎,短短时间内,他眼里竟像是又浮过一层水色。
眨眼即无。快得仿佛是燕云戈的错觉。
再往后,天子松开手。
陆明煜指尖掠过燕云戈褶皱的衣襟,十分自然地将其忽略过去。
他已经整理好心神,此刻开口,是问:你还记得多少?
嗓音里到底多了一丝沙哑,暴露此前情绪。
听闻天子的问话,燕云戈面上露出些许怅然,说:从前的事,只记得我与你一同往上林。再往后,就是在此地作战。
陆明煜眼皮颤动。
燕云戈说:我问过照料我的宫人。今日,竟然已经是建文五年了。
陆明煜缓缓说:是。
燕云戈叹道:整整四年,我与你一定又经历颇多。可惜,我竟然全然忘掉。
陆明煜口中微苦。
分卷(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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