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四郎知道自己猜对了,可心里却仍是闷闷的,脸上也没什么欣喜之意:她为人如何?可不可信?会不会将你的事儿抖搂出去?
小猫儿连忙摇了摇头,又抬爪拍了拍胸脯,表示婉儿此人他是很信得过的,应当不会做出背叛他的事儿来。
曹四郎不像他那般单纯,心里难免生疑,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叮嘱他道:往后你要更加当心些,千万别再被多一人发现了你的事。
小猫儿也不傻,很知道这事若败露的话,想必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故而便很乖觉地点了点头。
一人一猫你问我答,很快便将这短暂的前尘论了个究竟。
等盘问清楚了,曹四郎这才终于有心思和自家小弟说起了心里话。
他垂下眼,缓声说起了家里的事:你不在之后,阿娘差人给我送过两封家信,她和阿爷都不识字,找的是隔壁坊的一位书生代的笔。
信上说,你的尸首已经安置妥当,就葬在姑姑的坟边
那日阿娘拉着你的尸首回去,阿爷气得当夜就要休了她,是家里的兄姊和邻居大娘拦着,这才没休成。
不过阿爷与阿娘置气到现在,过了年也还是一句话也不肯同她说。
也有好消息,咱们的长兄现在不是学徒了,往后便能自己赚钱了,二姐上月也许了人家,定在明岁年前结亲,那人虽然家境一般,但好在为人老实,二姐嫁过去也是做正妻,不做妾,不必再挨人欺负。
曹四郎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小猫儿说着话,方啼霜则窝在他怀里很仔细地听。
他觉得这些事既遥远又亲切,一时便又想起了那日临别时,兄姊们那不舍的目光。
他忽然又很想家。
他想亲眼看着曹二姐出嫁,也想回到那虽然吃不饱也穿不暖,但有兄姊们陪他一道嬉戏打闹的日子里去。
及此他又想起了那冷心冷肺,忽然就不搭理他了的裴野,顿时悲从中来,觉得这世上还是只有亲人最好。
小猫儿一伤心,便开始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曹四郎一低头,只见那小猫儿把眼泪一股脑地全抹在了他的衣襟上,夏日里衣裳穿的薄,曹四郎心疼小弟的同时,只觉得领口处传来了微微的湿意。
他心疼地搓揉着小猫儿的脑袋,而后轻声呢喃道:也怪阿兄,没能早些发现你
一人一猫便又这样凑在一起说了会话,方啼霜哭累了,不知何时,便以这样的姿态在曹四郎怀里睡着了。
曹四郎抱着小猫儿坐了一会儿,然后才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了自己的床上,随即又伸手替他盖上了被褥。
紧接着他又想起近来入了夏,天气闷热,曹四郎稍一思忖,生怕把这小猫儿给热坏了,于是便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他那对小猫爪子掏出被来,轻轻压在被面上。
替方啼霜掖好被子后,他又坐在床边,细细瞧了这小猫儿好一会儿,一旦知晓了它就是他家霜儿,便愈发觉得这猫儿的模样可爱极了。
脸盘子圆圆鼓鼓的,想必在这宫里也没少吃。
对了先前他挨了板子在暗房里养伤,某日醒来时,忽然瞧见床边的桌案上放着一包纸袋包着的糕点。
他原以为这是杨松源留给他的,可后来他旁敲侧击地谢过了杨松源,才发现了有些不对劲。
杨松源是何等圆滑之人,虽然知道这人情并非出自他之手,可却也不推不拒地接下了。
不过他虽然没明说,但曹四郎心里却早有怀疑。杨松源巴不得有人对他死心塌地地效忠,这糕点若真是他送的,定然是要敲锣打鼓地生怕他不知道,怎可能这样闷声不言。
而现在想来,那糕点多半就是这小猫儿送来给他的,那杨松源也就是欺负这小狸奴不能言语他心里越想,便越发觉得感动得一塌糊涂。
曹四郎方才说话说多了,现下不免有些口渴,想要起身去倒杯水喝,然而他才刚站起来,便听外头院门口忽然传来了有人破门而入的动静。
他心跳一紧,也顾不得去拿水了,回头一望床上那小猫儿只见他不知何时,竟已化作了人身,眼下正披发裸身,平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曹四郎情急之下,忙转过去推了他一把:霜儿,有人来了,你快
他话音未落,便听有人抬手敲响了他的屋门。
与此同时,门外立了一位身量颀长的少年人。
裴野自小受过的教育,便是教他如何明识懂礼,待人接物都要平心静气、委婉和善。
于是他进了院子,却也并不着急进屋,反而还纡尊降贵地抬手敲了敲门,仿佛方才那命人破门而入的人不是他,他只是来拜访一下住在这儿的客人似的。
他门是敲了,可却并没有什么耐心等曹四郎来开门。
于是皇帝后退几步,又偏头给了内卫一个眼神示意,身后那两名内卫便即刻上前,一人一脚、驾轻就熟地踹开了屋门。
皇帝则不染纤尘地避开了那落在地上的、折断的门栓,而后不紧不慢地踏进了屋内,他看向曹四郎,似笑非笑:动静大了些,失礼了。
曹四郎立即跪地行礼:圣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奴婢怠慢了才是。
裴野垂目睨着他,只见他指尖微颤,说话时余光和重心都落在身后,于是便也抬眼望向了他身后的那张床,那被褥里鼓鼓囊囊的,想必是藏了人。
但皇帝却并不打算立即拆穿,这么热的天,他倒想瞧瞧那人能将自己蒙在被衾里多久。
那小猫儿来过你这儿?裴野问。
曹四郎如实答道:奴婢方才洗了脏衣裳,正要回屋睡下了,却忽闻不远处传来了阵阵猫叫声,那叫声凄凄,像在呼救,奴婢便好奇出去瞧了瞧,果然望见猫主子被困树上,故而便顺手救下了他,后来回院里见他无事,便让他走了。
裴野很轻地一挑眉:那株树孤也见过,顺手 救下?拼了命的事你却称是顺手,倒是很惜命。
曹四郎脑门上的汗珠顺着眉心流进了眼里,扎的他眼睛发疼,可他却也不敢抬手去擦,只垂着眼强忍着。
奴婢还在宫外时,常常爬高树摘果子,外头那株树虽是高了些,可对奴婢来说,倒也不算什么,还是救下小猫主子最要紧。
他答得很巧妙,几乎让裴野找不到他的错处。
裴野在桌案边上落了座,而后目光悠然地落在了床上那一团一动也不动的被褥上。
孤很不明白你,倘若它害死你小弟是真,你为何要搭救它,看它摔死岂不是更快人心?
奴婢不敢
还有一事,裴野忽然又道,孤方才差人去猫舍里问过了,那小猫儿没回猫舍,它最后是在你这消失的,你要怎么解释?
曹四郎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而那方啼霜隔着一层被褥听着,也同样是胆战心惊的,他又怕又热地在被窝里憋得不行,于是只好悄悄地掀起了那被褥的一角,以为谁也瞧不见似的,偷偷摸摸地自那夹缝里换了口气。
地上的曹四郎则硬着头皮道:奴婢也不知晓,方才奴婢分明已送小猫主子出门去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那坐在桌案边上的裴野忽然起身,然后悄没生息地往床边去了。
曹四郎正想出声制止,却见皇帝已然是捏住了那被衾的边缘,随后一把掀开了那方被褥。
第四十六章 便送去孤床上吧。
被褥被掀起的那一瞬间, 方啼霜的呼吸几乎凝滞了,等瞧见了裴野的下半张脸, 他才猛然反应了过来。
方啼霜手忙脚乱地扯住了被子边缘,然后紧紧地裹住了自己那一丝|不挂的身子。
倒不是因为他有多怕羞害臊,只是身后垂着的那条猫尾巴实在是太过显眼,很不能见光,更不能见皇帝。
裴野徐徐然收回手,垂眼瞧着面前这个只露了一个脑袋在被褥外的小奴。
他乌黑的长发披散着, 长而微卷的眼睫湿漉漉的扑闪着,脸颊上似有泪痕,眼角和鼻尖都带着点红,想必是才刚哭过。
即便是见过不少美人的皇帝也不得不承认, 眼前这小奴的确是很漂亮, 哭过之后就更漂亮了。
就像是摇曳在夜雨中一朵饱含雨露的鲜花, 又像是一只受惊的无助小猫, 让人很有欺负他、弄哭他的欲|望。
裴野盯着他看了许久,方啼霜方才磕磕巴巴地开口叫了他一声:陛下。
他现在除了身上披盖着这条的被褥,浑身上下便是一丝|不挂的状态, 实在很难爬起来向这位少年天子行礼。
裴野倒也没因此就要发作他, 只是偏头问那跪在地上的曹四郎:你这位小弟可是得了什么穿了衣裳便会死的怪症?
曹四郎自然是答不上来的, 只是抬头同那床上的人对视了一眼,两人面上皆是形容复杂。
趴在床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啼霜抢答道:我没病,我就是您每次都来的太巧了,我方才正睡觉呢,都没来得及
照你的意思, 倒是孤来的时辰不巧了, 裴野打断他道, 你这是埋怨孤呢?
皇帝还从未听说过有谁入寝时是要连里衣都脱光了,一丝|不挂地睡的。若非是这两人年纪还小,又是很亲近的表兄弟,他都要往很不好的方面去想了。
我没有这意思,方啼霜急慌慌的,又改了口,奴婢不敢。
这会儿倒又自称奴婢了,孤还以为你全然不识规矩呢。裴野背过身去,不紧不慢地走回了桌案边上。
他直着腰背,很有风度地落了座,而后偏头吩咐道:椿烨,让苏靖带人去将这院子及其周围院落,全都搜查一遍,一是查查这小奴究竟是打哪来的,二是也寻寻那夜不归宿的小顽猫儿。
是。戚椿烨颔首。
说完裴野的目光便又落回了那只露出个脑袋的小奴身上,淡淡然吩咐他道:去把衣裳穿上。
方啼霜怔楞地对上他的目光,不太明白自己现下这个状态要怎么去找衣裳穿。
跪在地上的曹鸣鹤并不敢擅作主张地起身,于是只得怯声询问道:陛下,奴婢能否去给
不等他说完,裴野便打断他道:去。
曹四郎立即掀袍起身,手脚麻利地从箱柜里取出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那正是上回皇帝赏给方啼霜的那套天青色圆领袍衫。
他将那套衣裳轻轻摆放在方啼霜的脑袋边上,两兄弟又对视了一眼,却什么话也没敢说。
送完衣裳后,曹四郎便退开了去,再度回到裴野脚边,复又跪下。
而趴在床榻上的方啼霜则悄悄觑着裴野的神色,见他并没有要出门回避的意思,于是便只好把那套衣裳也扒拉进了被褥里去,而后将脑袋往里一缩,便直接躲在被窝里换起了衣裳。
因着现下是在夜里,虽然屋内点了烛,但方啼霜往被窝里一钻,便等同于是在摸瞎。
再加上他平日里不过是一只小猫,爷没人要求他穿衣裳,如今甫一摸着这衣裳,他一时还觉得十分陌生,穿的他极不顺手,害他只能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到最后累得简直是满头大汗。
等他终于换好衣裳能见人了,桌案边上裴野手边的茶水也已快见了底,见他换好了衣裳还不肯过来,便有些不耐烦道:磨蹭什么?既已换好了衣裳,还不快过来请罪?
方啼霜晕乎乎地从床榻上翻身下来,没能找到可以穿的靴子,于是便只好穿着那双白袜走过去。
一到裴野面前,他的手便无处可放似的,连换了几个姿势,把手搁在哪儿都觉得不太对,最后便只好揣在前头,捏着手指在那搓揉。
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请什么罪,裴野不问他话,他也不知道要和这皇帝说什么,再加上他们近来关系微妙,他和裴野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方啼霜对他心里那变扭劲还没过去,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很怪。
好在裴野默然片刻后,还是开了尊口:小奴你上回究竟是怎么逃走的?
方啼霜垂下眼,很倔强地回答:我不能和您说。
你若不说,孤便打你板子,直打到你说实话为止。
方啼霜顿时便吓坏了,他一只觉得裴野应当是个好人,也该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可他的眼神不像有假,语气也不疑有他,一转头,似乎是要唤外头的宫人进来拉他去打板子的模样。
他又急又怕,脱口便道:我什么坏事也没做,您怎么能打我板子呢?若叫别人知晓了,会骂你是坏皇帝的,所以您不能打我!
裴野听了他这孩子气的说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坏皇帝?孤不在乎那点无关紧要的声名,寻常人家里打杀几个奴婢都使得,何况这里是皇宫,而你又是个身份可疑、来历不明的小刺客,便是打死你也是该的。
方啼霜立刻便被他唬住了,紧接着他用余光瞄了地上的阿兄一眼。
曹四郎的神色不动,依然是一副镇定模样,方啼霜与他交换了一个视线,心里便也稍稍安定了下来。
他梗着脖子,心里很怕死,但面上看起来却是一脸的虎样:那你就打死我吧,就算打死我,我不会说的!
他的声音稚幼,语气却活脱脱像是要壮士断腕一般的悲壮。
裴野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很怀疑只要一板子打下去,这小奴便什么话都要招了。
可偏他对这小奴还挺感兴趣,方啼霜也的确不曾做过什么触及他底线的错事,裴野自认为是一个很讲理的人,并不随便折磨人,说要打他板子也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而已。
方啼霜说完便紧紧闭上了眼,那身衣裳叫他穿得皱巴巴的,浑像是被谁扯乱了似的,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的,很像是招谁欺负了似的。
裴野有些玩味地嘲他:怎么?板子还没下去,你便就视死如归了?
还不等方啼霜回答,苏靖便敲响了那虚掩着的房门:陛下,这附近都搜查过了,卑职等人既没找着暗道,也没寻到那小猫主子的影子。
这个结果倒也在裴野的意料之中,他当然也知道,要想在这宫里头修条暗道出来,绝非易事。
他只是想不通,这方啼霜究竟是从哪儿来,又是从哪儿走的,又疑心这条暗道是自古就在的,而他因为年纪太轻所以不知道。
分卷(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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