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晗顿时哭笑不得,对他如此明显的嘲讽,他不觉羞辱,唯有无奈。
有时候,别人对你太了解了,也不是一件好事儿。
尽管,苏靳寅并非别人,而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表哥,你别白费力气了。”他依旧沮丧,将自己的下巴从那双大手中掰出来,目光平静得近乎一片死寂,“谌王插手处理此事,本就没想过要放过我。再者,那鸾佩还是从我身上搜出来的,他纵然了解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毕竟,那鸾佩可是关乎谌王妃的清誉,在如此暗潮涌动的特殊时期,似谌王那般骄傲霸气爱妻如命的一个人,又如何能够容忍有可能会威胁到谌王妃的隐患存在?
恐怕,在谌王的心里,早已对他的下场做好了规划。只要他将事情真相交代清楚,等待他的,便是那凄惨的结局了。
他不傻,自然不会轻易就吐露实情。
可苏靳寅却不这么认为,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吟着道:“苏晗,为兄却不这么认为。或许,谌王算不上正人君子,却也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小人。说起来,你真正触怒他的,只是那块鸾佩。只要谌王妃能够既往不咎,想必他也不会揪着你不放。你又何必如此极端?”
苏晗明白了他的意思,双眼里却是写满了不赞同,“表哥,你想得太天真了。此事并不是如此简单的,否则谌王为何还要特意把你叫来?你我都清楚,他无非是想要利用你我的关系,想让你从我口中打探出他想要的信息罢了。没错,南阳侯是我刺杀的对象,可当时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其他的人。你以为他为什么单独挑中我,对我威逼利诱,甚至不惜让人半夜叫你过来?”
苏靳寅眉心紧皱,盯着苏晗的脸,默不作声。
那是为什么?
在他看来,无非就是为着他和苏晗的特殊关系!可若是他真从苏晗这里打听出什么消息,谌王又会如何对待他这个表弟?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那么,他这个表弟存在的价值,似乎也只剩下……
思及此,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粗重,双眼里似乎跃动着两簇火焰,炽热而摇摆起舞,在这昏暗的牢房里,几可照亮一方天地。
恍惚间,火焰曈曈中,他二人的神色冷肃沉寂,映在彼此的眼瞳里,恍若夜半漂浮半空的鬼魅,说不出的瘆人可怖。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他的呼吸才逐渐平稳,缓缓吐出其中的郁结之气后,才沉声问道:“你你的意思是,在那些刺杀南阳侯的人中,谌王只抓到了你。而他之所以会把我叫过来,一来是要利用你我的关系,试图从你口中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二来则是……要利用你大做文章,引出幕后之手?”
苏晗懒得跟他多说,丢给他一个“你还不算太笨”的眼神,便直挺挺的往后躺了下去。
他的姿势随意而粗犷,与刚才的拘谨颓丧,简直是判若两人。
没有人知道,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内心里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辗转考量。
从一开始的渴望求生,再到此刻的沉寂无言,不过是几番思量,却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以至于他往后躺倒后,浑身上下皆像是没了骨头,软软得摊在粗糙凌乱的茅草上,后背处一阵冰凉,是雪夜里地面透过薄薄一层茅草传递过来的温度。
冷而噬骨,恰若此刻的心境。
他知道,方才对苏靳寅所说的那些话,不仅仅是一种解释,更是对他现在处境的残忍剖析。横竖,谌王不会轻易放过他,他也有那个自知之明,不去痴心妄想什么有的没的。
如此一来,他也显得格外坦然。
可苏靳寅却做不到,尤其想到段天谌可能会有的举动,他心头蓦地一紧,看着苏晗的眼睛里盛满了痛意。到底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在短暂的沮丧后,他又重新恢复了以往的精明,脑中不断想着该如何化解此次的难题,不经意间想到了什么,他腾地站起来,动静极大,直接把苏晗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为兄有办法了。”他忽而道,“若谌王真想利用你,引出背后之人,咱们何尝不能利用谌王手中的权柄,在阴谋倾轧中,为自己谋求一份出路?”
昏暗中,他挺拔的身形恍若一座山,巍峨不动,伴随着那一声声沉稳的话音,竟莫名让苏晗敛起了内心的散漫和认命,莫名信服于他。
苏晗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撇去那些悲观的想法,径自咀嚼起他这番话来。片刻后,他霍然抬头,双眸中迸射出极大的欢喜,“表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其实,他刚才也分析出来了,段天谌之所以会有今晚这一番举动,完全是因为他的存在有了价值,段天谌不想浪费了这些重要的价值。可反过来说,只要他还有价值,就有很多能够改变此种处境的机会。
表面上看,段天谌占据了主动的一方,他的生死也被此人捏在手里。可深入下去,他却发现此种关系并非单方面的。他被段天谌所控,而段天谌又何尝不为他所控?
短时间内,只要段天谌想要揪出幕后之人的心思不发生改变,那么这种双面关系就会继续维持下去。
而他需要做的,便是在段天谌没改变心思前,自救出此片泥沼。
自救,尽管很不容易,可比起让他这个表哥冒险,他倒是宁愿亲自来做这些危险的事情。
见苏靳寅冲他笑了笑,他心中顿时流过一阵暖流,浑身上下似乎也充满了力气,当即站起身,一瘸一拐却无比坚定的走到苏靳寅面前,一拳捶在了他的肩窝处,笑着道:“表哥,多谢你。”
此时此刻,也就只有苏靳寅肯真心为他奔波谋划了。
这句“多谢”,出自他的真心,苏靳寅也毫不客气的接受了。
可不知是不是苏靳寅的错觉,在说这句话时,苏晗刚恢复一丝神采的脸上,竟划过些许黯然,那么突然,那么不合时宜。
不过,好在苏晗也并非看不清形势的人,短暂的调整后,他也恢复了过来,看着苏靳寅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欣喜,“表哥,那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苏靳寅微怔,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刚才,说起对策信手拈来,可此刻沉静下来,却发现事情似乎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段天谌睿智无双,也不知道会不会窥探出他们的心思。若是窥出了端倪,以他不容人挑衅的威严和尊贵,是否又能容忍他们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一时间,苏靳寅竟有些踟躇不安,隐隐有些后悔起刚才一时的冲动。若结果不如人意,那么给了希望,最后却要承担那些失望,于他这个表弟而言,该有多残忍。
转念一想,他又有些无奈。刚才说出此话时,不曾多想,犹且自信满满,不过转瞬,他就陷入了此番消极的情绪中,接下来还有什么心思和精力去应对那些接踵而来的麻烦?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他摇摇头,甩去脑中的悲观想法,就当前处境仔细思考了下,终于确定了此事的突破口。
“为兄以为,谌王既然让人把我领到这里来,无非是想要套你的话。既如此,你何不顺了他的意?”瞅见苏晗眼里的不赞同,他继续不疾不徐道,“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此事必须要真相大白。以谌王的谋略和手段,只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么,与其顽固抵抗,不若将你所知道的消息尽数告诉他,并且按照他的吩咐去做。等为兄回去,登门拜访谌王妃,自然就有办法将你救出此处牢笼。你看如何?”、
苏晗瞬间了然。
说到底,此事的关键,还是在顾惜若那个女人身上。
想到苏靳寅的办法,竟是要将他二人的性命系到一个女人身上,他心中很不舒服,当即嗤笑道:“表哥,这便是你的方法?我可以理解你心中的迫切,可也不能将个人的安危性命托付到顾惜若那个女人身上啊!你莫不是脑子烧坏了?”
说着,他摇摇头,又嗤笑了一声,那抹神采也从他脸上渐渐退下去。
苏靳寅何尝不知道,这么做的风险有多大!可如今情况不利于他们,唯一能够指望的,也就只有那个谌王妃了。
“你别小看了谌王妃。”他抿了抿唇,斟酌着开口,“此前,在岐城时,我与她有过一些接触,也帮她渡过了一些难关。当时她曾经说过,若有朝一日,我向她讨要这份人情,无论如何她都会偿还的。最重要的是,谌王妃对谌王的影响力,简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她在谌王面前说句话撒个娇,都会比你辩解上千万遍还要有效。这一点,你务必要相信为兄的判断!”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苏晗也不好再反驳什么。
毕竟,过去的十几二十年里,几乎每一个重大的决定,都是他这个表哥做下的。他可能不会相信,顾惜若对段天谌的影响力之巨大,却不会不相信这个判断——独属于他这个表哥的判断。
横竖,他这个表哥是不会害他的。
这么一想,他心中也放松了下来,思忖了会儿,连忙点头,“好。表哥,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也不再说什么。我听你的就是了。不过,我所知道的那些消息,可不能白白说给谌王。”
苏靳寅心里不禁咯噔一声,连忙开口询问,“你还想怎样?”
苏晗唇角浮起一抹讥讽的笑意,“表哥,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担心。只要你来问我,我定会悉数告诉你的。”
他说得轻松随意,可苏靳寅从旁看着,却觉得他话中有话,心中有另一番思量。尤其是“悉数”二字,他居然鬼使神差的感觉到无比滑稽讽刺。
保险起见,他又询问了一番,苏晗却径自移开了话题,徒留他郁闷无比。
万般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是板着脸警告了苏晗一番,示意他不要乱来。
苏晗状若认真的听入耳中,见状,他暗暗叹了口气,便也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
……
半个时辰后,苏靳寅走出了京兆府衙的大牢,步履匆匆的赶往京兆府衙的大堂。
大堂中,段天谌依然高居首位,此刻正襟危坐着,闭目养神。在他的下首,分别面对面坐着南阳侯孟昶与京兆尹唐飞。
听到脚步声,他二人齐齐看过来,唐飞肃穆的脸庞上蓦然放松,现出眼角的细细皱纹。而孟昶则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沉静如水的眼眸里像是投入了一块小石头,泛起圈圈细小的涟漪,转瞬之间,却又恢复了一片平静。
苏靳寅将他二人的神态收入眼底,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顿,沉稳跨步行至大堂正中,冲端坐于首位上的段天谌躬身行礼,“下官见过王爷。王爷,您想要的消息,下官已经给您问出来了。”
闻言,段天谌当即睁开了双眼,眸光深邃幽远,一眼望去,直让人想起遥远的山川河谷,宁静中自然潜伏着巨大的危险。
下一刻,他却闭上了眼睛,依旧是那副岿然不动的从容模样,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淡然,“说说看,你都问出了什么。”
苏靳寅摸不透他心中所想,内心里不免有些没底儿,可猛然想起眼前这个男人的手段,又觉自己太认不清形势。他甚至有种错觉,不管他要耍弄怎样的手段,落到眼前这个男人眼中,便也变得毫无意义。
既如此,他又何必去玩弄心思,浪费心力?
苏靳寅原先存着的点滴奢想,也在认清形势后,悉数收回了肚子里,等待埃土的尘封。
他再三斟酌,终于开口,“启禀王爷,下官从苏晗口中得知,刺杀南阳侯并非是他本意,他也不过是受人指使。那晚,那幕后之人将他和其他刺客聚集在一起,吩咐要去刺杀一名中年男子,就在苍京城外。不想,半路有人出来阻止,他与其他人见状不妙,又追杀起此人。结果自然是没有如愿。后来,他才知道,此人乃南阳侯。”
这么说着,他忽然朝着孟昶的方向,身子弓成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苏晗受人蛊惑,犯下这不可饶恕的大错,下官深表悔恨。可否请您看在下官的一点薄面上,饶恕了苏晗的此番罪责?将来,下官与苏晗定会结环衔草报答您。”
他话音刚落,大堂内的气氛倏地微妙起来。
按说,在此事中,南阳侯乃受害人,他这么表示,也并无甚大的过错。可偏偏段天谌还坐在这里,他不去请求得到他的宽恕,反倒是鞠躬向孟昶,一切就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唐飞在这三人之中看来看去,眸光里一一划过惊讶、狐疑等诸多复杂的神色,潜意识里觉得此事并不那么简单,倒也偷偷摸摸的观察起场中事态的发展来。
孟昶在苏靳寅鞠躬时,根本就摸不清他的想法,待反应过来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起身,扯着嘴角干笑,“苏大人,你可真是折煞本侯了。当晚,承蒙王爷出手相救,本侯才得以保下一条命。如今王爷就坐在这里,你该参拜报答的对象,并该是王爷才对。”
苏靳寅却不理他,又自顾自鞠了一躬,方才直起腰来,垂首站立在大堂当中,静默不语。
孟昶彻底被他弄糊涂了,这番举动,明显是要把他卷入一番恩怨当中。如今看谌王端坐闭目,谁知道会不会多想?
这苏靳寅,可真是要害死他啊!
他狠狠瞪了眼那个静默安然的“罪魁祸首”,拿眼角余光瞥了下段天谌的动静,一颗心高高悬着,心思几番流转间,终于还是明智的移开了话题,“苏大人,据你所说,苏晗本来是要追杀一名中年男子的。那么,这名中年男子姓甚名谁?身边带着何人?这些,你可都清楚?”
就在这一瞬间,一直紧闭着双目的段天谌也猛然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的盯着苏靳寅。
“那中年男子……”感觉到那凌厉而极具压迫力的视线,苏靳寅浑身绷直,头也垂得越发低了,支支吾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题外话------
呜呜呜,某梧有罪。某梧又做了错事了,亲们,臭鸡蛋烂菜叶什么的,都扔过来吧,某梧都接受着呢!呜呜呜
☆、017 来龙去脉2
“那中年男子如何?”段天谌似乎没察觉出他的窘迫和不安,语气漫不经心的。
他知道,这名中年男子应该就是顾硚了。
苏靳寅和苏晗常年蛰伏在岐城,此次第一次来到苍京,肯定没见过顾硚本人,认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
从那些刺客追杀孟昶的事实中,也可以看出,就算苏晗知道那个人是顾硚,估计也不会手下留情。
但对他来说,苏晗和苏靳寅认不认得顾硚,并不是太重要。他只是想要从这两人的口中得出顾硚的下落而已。
可看苏靳寅的模样,似乎这“下落”来得并不容易!
“苏大人,可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他按捺住心中的迫切,再次问道。
苏靳寅抿了抿唇,犹豫不决的看着他,片刻后,颇为迟疑道:“启禀王爷,据苏晗所言,那中年男子身手不凡,而且身边还带着一名女子,并且那男子还颇为照顾那名女子。其他的,苏晗也没有再多说。”
段天谌当即眯起了眼睛。
孟昶向他禀报时,也说顾硚身边带着一人,从身形上看,隐约可以判断对方是个女子。
第30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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