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胥策马而去伸出球杖捞住顾公子的后背,同时掏出靴子中的匕首一刀斩断马蹬,拎着顾公子的后衣领将他带上自己的马背。顾公子免于被拖行的厄运,心有余悸地抓着段胥后背的衣服急促地喘着气。
那背上已无人的烈马兀自在场中横冲直撞,竟然撞毁了场边的护栏,径直往观众那边奔去。观众们立刻四散奔逃,段静元穿的衣服过于繁复,惊慌之下踩了自己的衣角顿时跌倒在地,一抬眼就看到那匹烈马向她冲过来。她面色苍白来不及反应之际,面前突然出现一片石青色的衣襟,有人护着她的后脑将她抱在怀里。她怔忡之际又看见一片飞扬的绯红色衣角。
那片红色衣角是属于贺思慕的。
在段静元看来如宇宙鸿荒般的时间其实只有短短一瞬,贺思慕站在了烈马面前。
受惊发狂的烈马突然急停,尘土飞扬间堪堪停在距离贺思慕三尺的地方,它悚然地盯着贺思慕的眼睛,浑身开始打颤而后突然后退三步跪倒在地。
即便鬼王没有了法力,它还是能识得她的气息,在这方面牲畜要比人敏感得多。
满场哗然,观众们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立刻有护场人奔来将安静下来的马牵住。
段静元逃过一劫,慢慢反应过来。她抬头望去,阳光强烈,逆光抱住她的人看不清模样却感觉十分熟悉。那个人放开她后退一步,她看清他的眉目,正是那日避雨时见过的方先野。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圆领袍,眉眼安然如雾霭。
“你的脊骨难道硬得过烈马的马蹄?书生而已,不要逞能。”贺思慕转过身对方先野说道。
她走过方先野身边把段静元从地上搀扶起来,方先野对贺思慕刚刚那番话并未做出什么反应,只是看了一眼她目光便转向段静元,平静地问道:“你没事吧?”
段静元怔怔地点头,她拉紧贺思慕的袖子,说道:“多谢方大人相救。”
方先野摇摇头,他神色淡然,便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走开了。他拍灰时段静元看到他手腕红肿着,应该是刚刚情急之下与地面摩擦所致。
她想她根本就没注意到原来方先野也在旁边,所有人都在逃跑的时候,他却第一时间就冲过来护着她,而且差一点就要因此重伤。
他们有这么深的交情么?
马球赛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暂停,段静元只是受了惊并无大碍,丫鬟就将她扶回席上休息。吴清婉抚着段静元的后背,心有余悸道:“你吓死我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同爹交待?以后再不许下去看球,就在这席上坐着看!”
段静元抚着心口,勉强争道这只是意外,还不等吴婉清继续教育她便见这一处的竹帘被掀开,王公子拿着个白瓷瓶子走到了她们席间。
这王公子便是王素艺那沉迷声色,不务正业的哥哥王祺。段静元也是南都有名的美人,王家和段家结亲之后,王祺就总借着这层关系往段府上跑,对段静元献殷勤,话里话外就是想要亲上加亲的意思。
段静元自然是看不上这样的酒囊饭袋,然而此刻来人说着拿来了安神的清心丸,让段静元服下缓缓神,全然一副好心的样子,她又不能拂了对方的面子。
段静元露出个标准的笑容接过药瓶,王祺还借机摸了一下她的手背,恶心得她一哆嗦。
“多谢王公子。”她咬牙道。
王祺似乎丝毫看不出段静元表情之下隐含的厌恶,居然一掀衣摆在她们席间坐了下来,开始与段静元没话找话地套近乎攀谈,而且似乎自以为很风趣幽默的样子。
段静元与吴婉清交换了一个眼神,真是没见过这么轻浮又厚颜的家伙。
但段王两家终究是亲家,总要维持表面上的和睦。段静元勉强得体地回应着王祺的话题,只觉得他只要杵在她面前,便是她生吞一瓶清心丸也无法清心,只能恶心。
她正应付着,余光却瞥到下面的观台上似乎有个石青色的身影,待她把目光转至那处时便和方先野的目光对上。
马球又重新开赛,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球场上,他站在兴奋的人群中安静地回头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小姐?”
对面那聒噪的王公子见她走神便唤她。段静元只好收回目光,又和王祺对付了一阵,再抽出空看向那边时发觉方先野已经不在了。
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间她心里竟然有些失落。
正在王祺的聒噪越演越烈之际,突然在竹帘后有一道声音响起,仿佛在段静元烦躁的心底吹过清风。
“段小姐,你方才躲避烈马时好像有东西掉了,我拾了起来放在我席间。你看下是否有东西遗失,若有的话我便拿来给你。”
方先野隔着那道竹帘,弯下腰作揖说道。
段静元立刻站起来,走过去掀开竹帘急切道:“怎好麻烦大人,我自己去拿就是。”
只要是能让她远离王祺,便是去方先野身边也是好的,不管怎么说方先野长得十分好看话也少,更何况这个人……刚刚还试图救她。
方先野的目光在席间气红了脸瞪着他的王公子脸上扫过,淡淡一笑道:“小姐请。”
段静元带着丫鬟提着裙子便往方先野的席间去了。
王祺脸色僵硬,目光落在贺思慕身上时脸色便有所舒缓,他呻吟道:“段府上当真是美人如云,这位美人是谁啊?”
贺思慕从场上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便惜字如金道:“滚。”
“你!”“贺姑娘!”
王祺和吴婉清的声音同时响起,王祺拍案而起,见贺思慕不搭理她便怒视吴婉清一眼,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然后拂袖而去。吴婉清头疼得直按太阳穴。
另一边段静元跟随方先野走到了他的席间,他的席位布置得简单雅致,位置自然是不如段家的,但视野也算不错,毕竟他虽然没有门庭却有高职位,还是状元郎。
段静元蓦然想起当年放榜时,因为她说以后要嫁的人至少不能比三哥差,段胥便指着榜上的名单对她说道——不比你三哥差,那就只能是状元郎了,这个叫方先野的你要么?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方先野的名字。
段静元莫名有点脸红,她清了清嗓子转身看向方先野,问道:“方大人,我落了什么东西?”
方先野摇摇头:“那是我编的谎话。我没见你落什么东西,只是见你在那边窘迫,便想着或许你需要找个借口离席。”
段静元心中一动,面上却仍然逞强道:“你从哪里看出来我窘迫的?”
方先野安静了一瞬,道:“你不是要哭了吗?”
看见段静元疑惑的表情,他便点点自己的眼下,提示道:“这里。”
段静元愣了愣,她摸摸自己的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气得凑到方先野面前指着自己的眼睛道:“你看好了,这是现在最时兴的泪妆!是泪妆!我才没有要哭!”
这世上谁要质疑她的妆容服饰和香,那就是她最大的仇敌!
她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她和方先野的距离太近了,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在她的耳根开始变红之际方先野后退了一步,淡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要画出要哭的样子?笑总是比哭要好太多的。”
“你懂什么呀,这样的妆便有一种楚楚可怜的美感。”段静元气道。
方先野望了她一眼,说:“我确实不懂,我以为段家小姐这样光彩夺目的女子,是不需要可怜的。”
段静元被他这句话噎住了,她想说她当然不需要可怜,但这么说了又仿佛自相矛盾,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
“段小姐现在要回去吗?”方先野一撩衣摆端正地坐在席位上,岔开了话题。
段静元踮脚张望,见王公子已经不在她们席间。她犹豫一瞬,清清嗓子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去而复返,我暂且先在你席间待一阵。”
方先野从容应允。
段静元在他旁边坐下,何知立刻给她倒上茶水,她喝茶时便看见方先野的目光落在她的荷包上,联想到方才在场上方先野舍命相救的情景,便一瞬间醍醐灌顶觉得自己发现了好大的秘密——方先野不会是爱慕于她吧?
她警觉道:“方大人,刚刚您在场上救我我不胜感激。但是……您再看我也不会送您荷包的。”
在大梁,女子送荷包给男子便是表达爱慕之情的意思。
方先野仿佛觉得好笑,他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荷包上的结打得很好看。”
“六瓣花结,是三哥教我打的。”段静元得了夸赞,又得意起来,在这方面她总是很孩子气。
“噢。”
方先野移开目光,转向场中。
前几日段胥来找他,正事都商量完了之后,突然叹着气问他知不知道六瓣花结怎么打。
——静元说我以前在岱州教过她,但她现在已经忘了,一定要我重新教她。
——方汲啊,你都教了他多少东西啊?
现在她学会了,学得很不错。
这一场出了些纰漏却依然精彩纷呈的夏野戏在酣战一上午之后结束,段胥的队伍不出意外地率先拿下五筹赢了比赛,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五球分别由五个不同的人打进,这些人除了段胥外都是第一次参加夏野戏。懂行的人都说段胥这赢在了战术上,段三公子边关一行,排兵布阵的能力从球场布置就能看出来。
而夏野戏结束没多久,贺小小便告辞离开了段府。段静元惊讶于她的来去匆匆,更惊讶于段胥和沉英的洒脱,要知道段胥此前仿佛一刻都离不开贺小小,但是如今却半点想念的样子都没有,好像贺小小根本没走似的。
不仅如此,她哥又开始出入玉藻楼,去找他的红颜知己洛羡姑娘了。段静元悲伤地觉得或许天下就没一个好男人,她三哥亦然。
第73章 朝堂
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以无可抵挡的光芒穿过云层和雾霭,在南都高低错落的屋顶上映射出耀眼的金色,又穿过打开的窗户,将原本昏暗的房间照得明亮。
洛羡的头发被她身后的丫鬟梳成庄重的圆髻,插着几支淡雅的玉簪,她看了一眼从窗外漫进来的晨光,知道时间已经到了。于是她将桌子上那些华丽的珠宝首饰收到首饰盒里,转身交给身后的丫鬟晓云,说道:“送给你了,还有这屋子里的东西,以后都是你的。”
晓云愣愣地捧着那沉重的首饰盒,满脸懵懂困惑。
只见洛羡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玄青色衣服,在铜盆里洗净手之后从柜子里拿出香,在房内供奉的牌位前点燃,香烟袅袅,漫过她秀美的眉眼。那是一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眸子,被无数达官贵人视做解语花,包容一切烦恼的红尘女子的双眸。
但是如今这双眼睛里没有了惯有的温柔含笑情意绵绵,仿佛烟雾缭绕的远山。
她将香捧在手里,缓缓跪在地上,朝着牌位深深地拜下去。她低声道:“爹,女儿要走了。”
晓云怔怔地看着洛羡,小声问道:“洛羡姑娘,你要去哪里啊?”
洛羡并不应答,她走到香炉前,将香端端正正地插进香炉里。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房门轰然被打开,小厮满头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洛羡姑娘……楼下来了马车要接您……是……是宫里来的。”
晓云大为吃惊,洛羡却只是神色平静地点点头,她拿起自己的包裹走出了房门,在门口稍微停顿了一下,回头对晓云说:“回家,回洛州。”
和正殿,群臣列席,早朝。
洛羡在高大的殿门外候着,听到这世上最庄重严肃之地传来的讨论与争辩之声,朱红的衣服交错,有各色不同品级的图案纷杂,在那些朱红色的衣服之中,有人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门外一眼,与她对上目光,只一刻就浅笑着收回。
段家三公子,段胥,段将军。
洛羡想起来认识段胥的第二年末,他照例来玉藻楼借吃酒之名从她手中拿情报。他端着酒杯晃了晃,突然问她——洛姑娘想不想回洛州?
——洛州早就落入敌手,奴家便是想回也不可能。
——若是洛州收复了呢?
——若奴家有生之年洛州得复,奴家定要回归洛州,祭奠先祖,提炼天洛,驱除鞑虏。
段胥就笑起来,这位公子一贯爱笑,说不上两句话便会笑眼弯弯。她疑心他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这样的轻视她已经很熟悉便也不愿辩解。
但段胥却说道——我不是怀疑洛姑娘,年纪轻轻就能让我爹委以重任,掌握江湖和京中情报的姑娘怎么会是等闲之辈?我听了洛姑娘的话,只觉得赞同又佩服,想着要不要把这愿望变成现实?
她十分惊讶,不动声色道——如今段大人、杜相、圣上都无北向之心。
——他们没有,我与一位朋友有。洛羡,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把洛州收回来?
“胡契人攻陷洛州时将百姓屠戮十之七八,天洛工匠几乎无一生还。多年前礼部尚书段成章四处搜寻,终于寻到天洛工匠之后及炼矿手书。如今洛州得复,请将工匠之后献书于圣上,重开洛州矿场。”
从大殿内传来某人陈词之声,听起来上了些岁数,慢条斯理而威严。
洛羡想,这是杜相。
有端着拂尘的老太监从门内走出来,尖着嗓子对她和气道:“洛姑娘,请。”
洛羡点点头,她提起裙子转身迈进这道门之中,感觉到无数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这座气势非凡的大殿有合抱粗的红棕色柱子,雕镂繁复的藻井,高高的台阶,台下的众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们,台上最尊贵的黄衣龙纹的中年天子。作为名动南都的美人,朝中许多人对她来说都是熟面孔,然而她目不斜视不卑不亢地缓步走到大殿正中,跪拜于地,将一本泛黄卷边的书册端在手里,高高地举过头顶。
白日提灯 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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