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巴山。”戚隐道,“不同角度的巴山。”
这里面几个人,只有戚隐和女萝去过巴山。画上墨色浓郁,茂密的树林攒在一起,树叶搅覆,似有长风拂过。细细看才能发现,这上面的树全都是椿木。树林尽处皆是灰白,但并非寻常留白代替的苍天白水,而是因为巴山椿木林被白雾神侍笼罩,没有人能够进去。
“他在调查巴山,难道他找的是我哥?”戚隐心中一团乱麻,有什么线索浮现在脑海,“巫郁离是不死之身,可他并非天生如此。他曾将我哥送往一个高高的地方,说我哥或许会醒来,或许永远也醒不来,我哥的身世便是他不死的秘密!”
巫郁离能死而复活,这是不是说明……扶岚也可以?戚隐的音调在颤抖,心里一下有了希望,像微微的火苗,照亮方寸幽暗的心海。他问道:“慕容长疏最后去了哪儿?他消失的地方是不是就是巫郁离口中那个高高的地方?”
“他有没有留下道论什么的,或许有些线索。无方那帮人最喜欢写道论,什么鸡毛蒜皮大点儿的事儿都能说出一沓纸来,小师叔的道论集子摞起来能到我腰上。”云知说。
戚灵枢忍无可忍,道:“你闭嘴。”
树梢上的女妖沉默无言,大家发现了不对劲儿,齐齐望向她。女萝立在树梢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们。这个妖艳的女姬似乎有了些许的不同,她的肩背挺得笔直,昳丽的脸庞变得肃穆漠然,犹如庙宇里低眉垂目,俯望芸芸众生的神像。她素白的脸上似有无边的悲悯,又似是与人世相隔的冷漠。
“你不是女萝,你是谁?”戚隐问。
“吾乃大神白雩。”
女萝的背后,数双眼睛缓缓睁开,云知和戚灵枢第一次看见这等场面,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戚隐站起来,遥遥与神祇的眼睛对望。
古老的神祇在女萝耳边低语,女萝一字一句复述她们的言语。
“来找我,戚隐。我在古泽的深处,时间的罅隙。我会在那里等你,将你送往那个为诸神所弃的孩子身边。”神祇向他伸出手,“你必须尽快,罪徒即将找到我的藏身之所,你的时间不多了。”
第117章 神隐(一)
“狼大爷,跟我们一起走呗。”云知盘腿坐在剑上,揣着袖子道。
戚隐决定要前往云梦古泽,即使那劳什子大神说的不明不白,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圈套。但思来想去,目前只有这么一条线索,还是得去探探再说。
狼王摇头说不去,云知掻了搔额角,道:“人间现在不太平了,我那好师叔四处放妖蛾子,外面都是行尸,你真的不跟我们一块儿走?”
狼王喉咙里低低笑了几声,“早先见你这师叔,老子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一个大男人长得白白嫩嫩,能是什么好玩意儿?亏你小时候还偷偷跟老子说长大了要娶他当新娘子。”
“哈?”云知懵了,“我说过这话儿?”
“你刚来的时候以为他是个小娘们儿,迷得五迷三道,见天往人家怀里钻。帮你治了俩月的断臂,你才知道他是个带把的,跑我这儿吹了一晚上风,说你人生第一场欢喜无疾而终,从此立志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小贼,那时你不过七八岁的光景,就是个小色胚了,倒颇有老子少年的风范。”
再让他说下去,云知的底裤都得被掏干净。尴尬地回头看了眼戚灵枢和戚隐,戚隐将黑猫裹在包袱里背着,没什么反应,这厮现在一副心如槁木的样子,就差要立地飞升了。戚灵枢的脸笼在树翳底下,看起来莫名有些阴郁。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下,云知忙制止狼王,道:“你真不再考虑考虑?”
“得了吧。”狼王将下巴搁在岩石上,倦倦地闭上眼睛,“老子年纪大了,活不了多久,不陪你们这帮年轻小子折腾了。若外头真闹翻天,经天结界可以屏障妖魔,这里只怕是人间最后一方净土。你们去吧,老子远远看你们就好。”他又掀开眼皮,瞧了瞧戚隐,道,“戚隐小子,他日老子去泉下见了你那牛鼻子老爹,你可要我带什么话儿?”
戚隐望着远方绵延的山林,道:“便说我平安喜乐,子孙满堂,不必挂心。”
三人同狼王告别,御剑冲天,女萝等在外头,为他们引路。夕阳西下,红霞犹如滚滚天火,摧枯拉朽地烧了半边天。远远望凤还,起起伏伏的九座山峦隐在白云尽头,渐渐晕成一笔潦草的墨迹。云知回望半晌,心中有淡淡的苍茫之感。
人去山空,万事皆休。
一路西行,眺望剑下,城镇破败,行尸集结成群游弋山道。剩余仙山宗门在荆楚北面沿着山谷天险筑起结界,潋滟光墙横亘大地之上,嗡嗡妖蛾和行尸逡巡其下,乍一眼望去,大地上仿佛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戚灵枢脸色沉郁,一路都抿着唇不说话。
“小师叔,在想什么呢?”云知问。
戚灵枢的眸底有化不开的隐痛,“云知,我有时候总觉得无论怎么走都是错,每一步都进退维谷,走来走去,总在囹圄之间打转,逃脱不开。”
云知笑了一声,道,“说到底,人世不就是一个大囹圄么?咱们若是走得脱,不早成神仙了?”他看了眼前面的戚隐,“就算是那些当神仙的,好像也还在囹圄之间困着嘛。有些事儿咱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了,没有必要硬往肩上扛,多累。”
戚灵枢默了会儿,道:“你素来想得开。”
打小就被那帮哭哭闹闹的弟弟妹妹歪缠,云知每日从睁开眼开始,就要听桑芽流白他们四处嚷嚷“大师哥,桑芽把我床板蹦塌了!”“大师哥,我裤衩被四师弟烧了个洞!”,要是想不开,早没命了。
云知抱着手臂,长叹了一声道:“小师叔,天下苍生那么多,不是想救就能救的。更何况,有的人连自己也救不了。有时候不是命没了才最惨,命还在,其他的什么都没了,才最凄惨。”
他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俩的前方,戚隐御着斩骨刀飞,飞扬的白发亮地刺目。他一路迎着夕阳,那沉默孤寂的黑色背影像一把刀,扎进滚烫的业火。日落西山,星子像冻结的冰碴子挂满天的时候,他们到了幕阜山的上空,山脉弯弯处含着一泊浩瀚的大泽,像一团银月镶嵌在山脉的边缘。在上古,这大泽远比今日更大,南临长江,向北直达随州,几乎占据一半的荆楚之地。
“下面就是云梦了,”女萝说,“我的神对我的指引就到这儿了,里面我也没进去过。《海内中州志》记载,从前的荆楚百姓在水上搭建神殿,泛舟前往大泽中心,乐舞娱神祈福。每年还要向大泽中心献祭百十个人牲,乞求风调雨顺。若找到人牲的遗骸,想必就离神殿不远了。”
戚隐道:“这种地方一向古怪,我先下去,你们在这里等我。”
“要去一起去,谁也别落下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同衾,死同穴。”云知说。
这厮惯会说怪话儿,戚灵枢默默看了他一眼,就当没听见。
“随你。”斩骨刀徐徐下降,戚隐向水面靠近,“既然这样,我打头,小师叔殿后。狗贼,你和女萝走中间。”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云知,云知瞬间会意。师兄弟这么些时日,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戚隐大概不信任那个叫白雩的劳什子大神,也不信任这个叫女萝的女妖。安排成这个阵型,表面上看起来是保护,其实是将女萝团团包围住。万一有什么变故,两边也好互相策应。
戚隐率先下潜,墨绿色的水淹没眼前,静谧的水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古泽远比想象的要深,几乎可以达到冰海天渊的深度。一行人无声地下潜,没有人说话,仿佛是害怕惊扰了远古的魂灵。
下潜到最深处,墨绿色越发浓厚,几乎看不清彼此。云知点亮灯符,符咒的微光盈盈亮起,光芒像金黄色的灰尘,在水中曲折地漶散。他们已经潜得很深了,耳膜像蒙了什么东西上去,闷闷的难受。戚隐背着黑猫,游在最前方,四处一片毫无声息,像来到了死亡的地界。
行进了三丈远,戚隐挥了挥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大家悄无声息停在他身后,望向前方,不由得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人,全是人。
幽绿的水底,泥泞的淤泥里,跪着数不清的人。一眼望过去,全是乌泱泱的人头。所有人匍匐在地,双手交叉按在额下,向着前方虔诚地叩拜。正前方不远处有一艘枯朽的大船,桅杆断折,一半船身埋在了泥沙里,龙骨上刻着细细密密的符咒,已经黯淡了光辉,磨损得几乎看不清。这腐坏的古船魁伟又年老,不知在这静谧的水底渡过了多少年。
“在水上搭建神殿,意思是神殿建在船上么?”云知小声道。
女萝点头,“应该就是这样。”
戚隐要往前走,戚灵枢按住他的肩膀。戚隐拂开他的手,道:“没有活人。”
的确,这水中没有半点心跳,只有幽幽的水波摩擦岩石,发出细微的声响。戚隐步入跪尸群,所有尸体的皮肤都呈现一种诡异的铁青色,让他们看起来像是青铜雕铸的雕像。
“他们的身体里灌了铅,”云知抬了抬一具尸体的手,“你看,重得很。他们应该是活着的时候被灌铅,铅水虽然烫,却不会把他们的内脏焚毁,而是将他们瞬间凝固,让他们保持这种跪拜的姿势。再沉入江底,铅水凝固之后很重,风浪再大,他们也浮不起来。”
“都是男子。”戚灵枢端详这些跪尸,凝眉道。
女萝眨了眨眼,笑道:“楚地降神,往往以男巫降女神,以女巫降男神。白雩大神是云梦的神女,你可以把这些人当做云梦先民献给大神的面首。”
云知仰唇一笑,“黑仔,一会儿神要是管我们要面首怎么办?”
“那就把你留下来。”戚隐面无表情地道,“捞个大神郎君当,你这辈子够本了。”
“那里还有。”戚灵枢用剑指了指前面五步远的地方。
那儿支棱着一截白惨惨的骨臂,他们过去刨了刨,挖出一具白骨架子。
看骨架模样,是个凡人。“献祭的人牲?”戚灵枢皱了皱眉,“为何独他是白骨?”
“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是人牲。”云知用剑柄敲了敲白骨,清脆的一声响,“凡人骨殖在水里泡几千年,早烂成渣了。就算是妖魔和得道有成的前辈,遗骨也存不了这么久。这位前辈一定是新近死的,距今最多不会超过五百年。”
云知拜了一拜,扛着剑刚走出几步,忽然一脚陷进淤泥里。
他脸色一变,道:“他大爷的,有东西抓我脚!”
所有人俱是一惊,戚隐迅速出剑,归昧化作一道凄清的流光,一头扎进淤泥。戚灵枢的魔气暴涨,分作三股缠绕云知周身,生生把他硬拽了出来。云知踉跄跌在地上,脚踝上带出一截骨臂,尖利的骨刺扎进他的鞋底。云知把骨头拔出来,扔在地上。并非是有东西抓他,而是他踩进这骨骸的骨刺。
戚隐无语,收回归昧,道:“狗贼,你胆量见小。”
“惭愧惭愧,想必是前辈见我太俊,舍不得我走。”云知说。
他刚说完,面前的地面轰然塌陷,数尺见方的淤泥壳子通通塌了个干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坑。云知坐在边缘,差点要滑下去。戚隐和戚灵枢一左一右,勾住他的臂弯把他拉上来。水浪散开,下方景象一览无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底下全是白骨,乱七八糟堆在一起。黑漆漆的眼洞填满淤泥,空茫地望着墨绿色的水波。
戚隐一言不发,伸出手,一颗苍白的头颅颤悠悠升起,飞入他的掌心。
“气息已经被水泡没了。”戚隐道。
“他们是谁,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云知蹲下身打量,“是不是落水死掉的渔民?河上一般都有嫁女给河神的习俗,这些是献给江河的童女么?”
“不可能,他们身上没有铅,不会像这些跪尸一样沉底。若是嫁河神的童女,也应顺水漂散,不会聚在一处。”戚隐缓缓出刀,刀光被水折得迤逦,恍若游散的水银,“尸骨这样掩埋在坑里,只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云知明白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
戚隐低声道:“女萝,你的神吃人么?”
无人应答,戚隐回过头,却不见那女妖的身影。她竟不知何时不见了,戚隐居然未曾发觉。这婆娘有猫腻,戚隐这样想,再一转身,却发现云知和戚灵枢也不见了。四处空空荡荡,空寂的大泽只剩下他和这群堆积如山的白骨。他垂下头默默望那些无声的骨骸,有一颗头颅斜对着他,黑黝黝的眼洞望过来,仿佛正瞧着他看。
四下里安静极了,连心跳声都听不见,所有人都消失,只剩下他一个人。
戚隐缓缓叹了一口气,仰起脸儿眺望墨绿色的水波,天光漏进湖面,晕成一抹暗淡的光,离他很远很远。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冰冷得令人窒息。好像一路走来千里万里,旅伴来来去去,到最后他终于明白,他将一个人走到天黑,无人相伴。
他摸了摸身后的包袱,猫爷咻咻的呼吸响在耳侧。
幸好,猫爷还在。
“这算什么,陷阱么?白雩大神,我戚隐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戚隐一刀朝背后的跪尸劈去。刀光席卷水浪摧枯拉朽而去,一路跪伏的男尸卷入刀光,被绞成碎屑。刀光消失在尽头的幽暗,水波又恢复了静谧。
“到船上去,孩子。”柔和的女声响起在身后,戚隐回过脸,三双萤萤巨眼面对着他。
“我的朋友呢?”
“他们不会有危险,你看到的这些尸骨只是个擅闯神迹,被我们杀死的无知之徒。”神说,“你的朋友没有觐见我们的资格,我们只允许你踏入我们的领地。”
戚隐打量四周的虚空,隔着一层结界,一切都看起来幽茫凄迷,“从刚才到现在,我分明没有移动半步,可我的同伴却凭空消失。要么是你耍了什么手段将他们带走,要么就是你迷惑了我的眼睛。从现在的我眼皮子底下带走我身边的人不容易,所以我更倾向于后者。西方梦貘能织梦惑人,我曾进过一个梦貘的梦境,的确难辨真假。但你的手段比它们还要高超,你的幻境与实像相融,不分彼此。我说的对么?”
“不错,你的朋友仍在你的身边。”神祇幽幽道。
“很好,”戚隐说,“要么你收了这些无聊的咒术出来见我,要么我把这里劈了。”
归昧剑徐徐滑出剑鞘,霜寒剑光映在戚隐的脸上,照亮他银灰色的眼眸。这个男人手握一刀一剑,平静得像一块生铁,他的身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怼,但凛冽的杀机已经在水波中沉默地发酵。
“你在威胁神祇么?孩子。”
戚隐无声地笑了笑,眸光比水波要更加冰冷。他道:“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你们捏在手心耍得团团转的戚隐了,我敬你三分,称你们为神。但是神,决定权在我,不在你们。”
第118章 神隐(二)
“狂妄的孩子。”神祇叹息了一声,似乎并没有生气,“你与姜央同体而生,你们的魂魄相依相伴,他的性格影响了你。”
水波中出现细密的波浪与泡沫,几道微不可察的细光一闪而过,看上去像水波里凭空出现的裂纹。古老的神祇从裂纹中现出了身形,那是三个人身鱼尾的神女,她们赤身裸体,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也分不清彼此。如果戚隐读过荆楚的神话,便会知道云梦的神女诞生于大泽三朵一模一样的浪花,共用同一个神名,同一颗心脏。
身后响起低低的惊呼,那是云知他们几个。神女们收回了咒术,屏障他们五感的幻觉已经消失。女萝佝下身子,虔诚地向神女叩拜。戚灵枢闭上眼,单手解下发带,手中掐诀,发带向云知缠过去,蒙住他的眼睛。
“……”云知很郁闷,“干嘛啊小师叔?”
“非礼勿视。”
“那你干嘛不把黑仔的眼睛也蒙住?”
“闭嘴。”
神女围绕戚隐游弋,游鱼一样轻盈,海藻般的长发在水波中飞扬。她们的出现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温和柔软,抚慰戚隐心中流血的疮疤。
“我见过你们,对么?”戚隐问。
嫁魔 第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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