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将军喜爱怀中之人,也知她进此公务之所,是为的刺探在他心中几斤几两重,其实她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她此刻就是要月亮,他也得用枪给它射下一角来的;然而他喜爱的又尽是这样的小情趣,其他人见他如见阎罗,何尝还会使小性子,更别提这番撒娇任性,就此和她玩一玩,也觉得身心年青了二十、叁十岁。
“甜儿,”吴将军道,“今日夜也深了,你不如就歇在我宅中吧。”
吴将军怀中的莹光一转,眼前“哗”地一下,怀中已失了温柔,却见甜辣椒倚着他的办公桌前沿,抱着双臂,嘴边噙着一抹冷笑。
“将军,我虽没有好出身,但到底也不乏人爱的,将军这时将我掩掩藏藏,到底还是瞧不起我吧。如果将军为难,我也不强求,自古强求的难有好结果。”
“甜儿,你这说的是哪门子的丧气话?”吴将军逼近两步,将军肚抵住了甜辣椒的肋间。甜辣椒也不动,任他抵着,但别过了脸去,忽而哀怨起来:“如果将军不为难,为何不告诉你阖府上下我要进门一事?如果将军不为难,又为何入夜趁无人见,才将我带入府中?还不是嫌弃我唱曲儿的出身,见不得人。”
吴将军笑道:“是你多心了!原来明日就要宣发出去的。再有,今日我们见面已是傍晚,你又临时起意要到这里来,就算车行再快,太阳也不等人,可不就是入夜了么?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倒为的这事不高兴?”
甜辣椒看着吴将军近在咫尺的脸,心里无动于衷,然而脸上却将嘴一撇,又将手指点在他的大肚子上,瘙痒了几个小圈,弄得吴将军浑身难耐,欲一亲芳泽,又见甜辣椒已闪到了另一边,他说:“你若有疑心,我现在就叫众人都听候你发落。”
甜辣椒这才笑了,她笑时整张脸都流光溢彩,原来是她笑姿婀娜,将颈子上戴的一条宝石项链摇曳出颜色来。吴将军只觉多年未曾有这番的鬼迷心窍,只想将其扛回卧室之中。然而甜辣椒像是故意不让他得逞,笑道:“既如此,我不急,待将军选定了日子再说。我不急,将军也无需急,一切还须得名正言顺。我有些困了,今朝要先回去了,将军,你晚安。”说着,她便轻盈地朝大门口去了。
吴将军落后几步,又大跨步追来,搂了甜辣椒的腰,把她往身侧压了压,手中感受到甜辣椒有意抗拒,知道她今天是决意要走。虽然扫兴,但早晚不过几日之事,吴将军倒还不至于没有这点定力。于是他喊一声:“副官。”
白矮楼外的草坪已披上星夜,一排的路灯发着朦胧的黄光,隐蔽之处,闪出一个颀长的身影,走至近前,方看清是面容清隽的年轻副官,甜辣椒盯着这人看了几眼,遂移开了目光去,抚了抚鬓发。
“张副官,送甜小姐回去——”吴将军强调,“你亲自开车。”
张副官低头:“是,将军。”
吴将军并没有送甜辣椒出去,因他桌上电话突然响了,他过去接了电话,握住听筒,看了看甜辣椒,后者知趣,知道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朝吴将军飞吻一记,挎着小包,一步叁摇地走了。
偌大的将军公馆,因将军在府,愣是不发出一点动静。就连草丛里的虫子,也知道叫得轻声些,甜辣椒走在前头,听见不知什么虫儿“喈喈喈”,刚想再听,就再没有声音了。突然,甜辣椒人一怔,动弹不得。
张副官始终跟着这位未来的“姨太太”,她走得慢,他就也跨着小步,但他两条腿太长,小步跨出去也抵得别人大半步,是以走得很辛苦,分了一半的心出去注意自己不要走得太快,冲撞了姨太太。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前面的人毫无征兆地停下了,他差点就要撞上她单薄的后背,急急刹车。见她姿态怪异,不知是什么缘故,想要问,又不知要如何称呼,思来想去,问道:“太太,有何吩咐?”
甜辣椒似乎刚才想起身后还有个人似的,被他出声一问,倒吓了一跳,又因见身后有人,顿时开心起来,忙道:“你来,你来。”
张副官犹疑地绕到她面前去,但离她足有一丈远,那甜辣椒原以为他还要接近,却见他钉着不动了,怒道:“过来!”
于是他再近前几步,实在不好再接近了,迟疑道:“太太,您请吩咐吧。”
甜辣椒气得笑了,忽而将那小小的挎包往他身上一扔,张副官眼疾手快,才没让那包掉落地下。他才接住了包,倏地看见甜辣椒朝他倾身倒下,他本能地跨前去扶住她,触手的是她丝滑的旗袍缎子,滑得不知该捉住哪里好,然已经唐突了,他急着撤开手,嘴里不住“对不起”,却反被甜辣椒捉住了手臂,喝道:“你站着,不许动!”
张副官一手拿着她的包,另一手被她捉着,心跳突突地,只怕会被将军看见,又不知她为何有这一出。谁知她竟还朝他挨过来,将半身的力气都借在他手臂上,他不自觉紧住了手臂,让她借力。却见她右脚往外拔着,几次发力,都没能成功。张副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夜露湿了草坪,甜辣椒的高跟鞋陷进了泥土之中,陷得很深,竟然拔不出来了。
张副官想了想,道了句:“失礼了。”便微微侧身,将那只被甜辣椒捉着的手让出,另半边身子下倾,想去够她的鞋子,但是这姿势没有着力点,他又不敢盯着她的脚看,手指在她鞋尖一滑,没能握住。
甜辣椒看他动作,觉得好笑。她所见的男人,都恨不能偷摸一把、偷亲一下,就连亲亲她的头发丝也高兴,少见这样的柳下惠并唐僧。她说:“你好好蹲下,这样子弄到天亮将军出来,你也不见得能弄好。”于是放开了手,让张副官到她后面鞋跟下陷处。
张副官蹲着,扳住那鞋跟往外拽了拽,但因她人还立在鞋中,并不能拔出来。他尴尬道:“太太,您……”甜辣椒一看,也不避讳,就将足从鞋中脱出,悬在那里。张副官赶忙将鞋子拔出,就见那尖细的鞋跟上,满是泥土,脏污不堪了。他奉着那只高跟鞋,也不知该不该交还给她,但见她悬着一只脚,摇摇晃晃,又左右为难起来。
甜辣椒说:“你是军人,我却不是,你要叫我这样金鸡独立到什么时候?你到这里来。”
张副官依言走到甜辣椒身侧,人一立定,甜辣椒就歪在他身上,说:“这鞋不能穿了,且不说它脏成这样,就是穿上了,走两步又该陷下去了。你将我抱出去吧。”
“什么?”张副官咋舌,“不……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那你去找将军去,就这么点小事,你想惊动他不成?没看见我们走时,他在那里打电话吗?”甜辣椒将张副官打量一番,道,“他有几个副官?你有军衔么?看你这么年轻,大概也只是托了谁的福、做个口头上的副官吧?”
张副官当然不可能折返回去找吴将军,告诉他“太太的鞋陷在了草坪里”,这恐怕不需要将军发怒,他自己都无颜见人。可真如太太所言,将她抱出去?这又是万万不能的。这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对。可身上确实靠着个活生生的女子,半只脚悬露在夜色中。他急得出了汗。
甜辣椒见他始终没有动作,偏了脸去看他,月色下,见他军帽下隐隐滚下一条亮晶晶的汗来。她不由得发笑,这笑却与在白矮楼时很不同,不那么飞扬跋扈,却像是真心的笑了。她说:“真就这么难?算了。”甜辣椒语毕,那只悬停的脚突然踩住了微湿的草坪,另一只脚也脱出了高跟鞋,竟光着双足,兀自往前走去。
张副官大惊,捞了那只鞋一起挑在手中,赶上去,无措地说:“太太,您、您……慢些。”
甜辣椒也不理他,一路歪歪扭扭地,走得极快,她的双足夜色里,近乎是白色的,只是十只脚趾上,齐艳艳地刷满了鲜红的甲油。周边一人都没有,这个场景像是假的。甜辣椒的足底已经生疼,在草坪上行走还好,踏上了路面,就觉得有无数的小石子咬嚼她的脚。又一下子不留心踩住一颗尖利的大石子,她惊呼出声,吃痛停住,眼里已经渗出了一圈眼泪。
幸而已到了大路,张副官将鞋子摆到一旁,道:“太太,您在这里稍事等待,我将车开过来。”甜辣椒不语,起手将他手臂上那包突地拉回来,张副官这才匆匆地走了,走几步,便跑了起来。甜辣椒注视着他,见他因跑动,皮带尾巴从扣中跳出一段,忽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不多时,张副官就开着车来了,甜辣椒依旧抱着双臂站着,只是从她微蹙的眉中,能看出她在忍痛。张副官打开后座车门,这次,他主动伸出手臂去,叫她搭着,可她偏偏就不了,一瘸一瘸地,宁愿扶住冷硬的车门,也不去扶他。张副官看见地下的鞋,捡起了往后座送,甜辣椒道:“你干什么?”
“太太,您的鞋。”
甜辣椒笑了一声:“你就把这么脏兮兮的东西往我这里塞?是什么规矩?你把这鞋弄干净,要是皮面上有一处折痕,你都不要交还给我。必要把它弄得簇簇新,像今早我穿出门时那样,再还给我。”
“是。”
张副官无法,只得先将鞋子放置前座底下,开动车子,出大门时,忽然瞥见角落里闪过一个人,似乎是吴将军的独自吴脉生,但又觉似乎看错,并不在心上。甜辣椒很乏了,在后面静静悄悄,闭着眼睛随车一晃一晃。张副官几次从后视镜中,看见街边的灯光流转在她瓷般的脸上,每次的颜色都不同,更觉她捉摸不透,不知今日之事是否惹怒了她。
甜辣椒的妹子小月季早已候在路边了,见甜辣椒没了鞋子,大为讶异,又见是个生面孔送了回来,估计是他出了错,惹得甜辣椒不高兴了,故而解围道:“姐姐,快些,楼上有事等你好久。”一边送目色给那年轻军官,暗示他快些离开。
张副官见甜辣椒被搀扶着进了楼,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他坐进车里,只觉心烦意乱。定定地坐着发了会儿呆,没有马上离开。一时想起还得将车开回将军公馆,怕误了时间,赶紧发动,无意间瞥见甜辣椒那双沾着泥污的高跟鞋,心跳又突地一滞,他赶忙正过了脸来,深呼吸几次。红砖二楼的露台上,却静悄悄倚着甜辣椒,她看着车窗中模模糊糊的脸,又直至他离开,才转身进来。
小月季试探道:“姐姐,那位从没见过,可是笨手笨脚,怎么把你弄成这样狼狈了?”
“可不是,嘶——”甜辣椒这会儿才觉得脚底火辣辣的,每一处都在疼,“快帮我看看,是不是破了皮在流血呢?”
在将军公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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