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馨呼一下坐起身,披了衣服往外走,她外间守了个婆子,此时也惊醒了,点了灯,闵馨往外走去叫闵蘅。
偶尔也有半夜求医的,倒不算稀罕事。
出了她的院子往东,一眼看见闵蘅已经出来了,而不远处,还站了十几人,着禁军服,打头的闵馨认识,是禁军副统领韩林。
闵馨莫名其妙,执个礼,韩林略一点头,冲闵蘅道:“闵太医,请。”
第120章 辜负
月光如练,铺陈在夜半的空荡荡的街道上,静得不像话。须臾,一对人马驶入空街,没有人交谈,衬得马蹄和车轮声格外清晰。
闵馨探身朝外看,除了面无表情的禁军,还有黑黢黢的树影。
任她再是粗心,也感觉出不大对,若是皇上或皇后身子不适,应有内侍急火火地跟来传召,怎只有一队禁军前来?
她晃晃闵蘅,闵蘅闭眼靠着车壁,没有换太医服,而是着一件深色大衫,衣裳平整簇新,头发也梳的一丝不苟,一点儿也不像是匆忙而出,倒是闵馨鬓发有些乱,因为走得急,太医服的袖子还翻着。
她默默理好,又推两下闵蘅:“哥哥?”
闵蘅睁眼看她,闵馨小声说:“这么晚了,你猜召咱们进宫有什么事?”
闵蘅沉默半晌,抬手揉了揉她头顶,轻声道:“不成想这么快,是哥哥对不住你。”
长兄如父,自小闵蘅对闵馨就是严厉居多,忽然这般,闵馨有些着慌,拧着身子看他:“哥哥这是什么话?到底怎的了?”
“没事”,闵蘅安抚地冲她笑笑,又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闵馨拽他,闵蘅任由她拉拽,只不出声,闵馨问不出来,只得再次挑帘看向车外,更深露重,子时的梆子敲过两遍,马车在这融融黑夜中驶进了端门。
过第二道宫门,闵蘅与闵馨下了马车,他掸一掸衣襟,随着韩林往敬思殿的方向走,但过了武英殿广场,韩林并没有带他到敬思殿,而是往后宫去。
闵蘅脚下稍慢,道:“韩统领?”
韩林侧身看他,面无表情地一伸手:“闵太医,这边请。”
闵馨见是往赤乌殿的去,倒松了口气,拉拉闵蘅的袖口,闵蘅抿抿唇,垂眸跟上。
宫里瞧着并没有甚么不同,只是赤乌殿灯火依旧,显然主子还没有歇下,可一进殿,闵馨便感觉出气氛有所不同——延湄宫里的宫人她识得大半,今晚宫女和内侍并没有多也没有少,可莫名使人紧张,再往上看,外殿的主位上,坐的不是萧澜,而是延湄。
闵馨一松。闵蘅却是胸口一窒。
韩林躬身:“娘娘,人带到了。”延湄点了下头,韩林一礼便退守到殿门外。
二人行完礼,闵馨见萧澜不在,心说莫不是皇上怎么了,因先行道:“娘娘深夜传召,不知……”
“闵蘅”,延湄坐在主位上,出声打断了她,她没有看闵馨,一双乌漆漆的眼睛打方才伊始就一直盯在闵蘅身上。
闵蘅没有抬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延湄眉间深深地皱起来,由耿娘子扶着走近些,问:“你是闵蘅?”
她问的很慢,语气里带了稍微的疑惑,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闵蘅不由自主地想看一看,一抬头,眼神正与延湄的撞在一处。
闵蘅心底瞬间一震。
他从未见过延湄这样的神情。
有困惑,有不解,有怒意,还有一层失望与凝重,可能因为延湄身上极少有几种情绪交错在一起的时候,此刻一眼,便叫人格外的揪心。
闵蘅不敢再看了,沉默片刻,干干道:“臣……是。”
延湄似乎还是有疑,又盯了他片刻,才对自己点了点头,说:“闵蘅,你害澜哥哥,借我的手。”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闵蘅脸色变了变,退开一步,撩袍跪下,没有叫冤,默了一会儿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闵馨全不知情,臣恳求娘娘,饶她一命。”
金砖“咚”地一响,闵蘅叩头,竟没辩驳,俯首认了。
延湄也没想到他什么也不说直接认下,蹙眉看向闵馨,闵馨还傻愣愣站着,延湄刚刚的话,直让她魂飞天外,她没听错的话,皇后是说她哥哥谋、害、皇、上?!
怎么可能?!
闵蘅哪里来的胆子?!又图什么?
简直是疯了。
“不不不!”闵馨被说懵了,情急之下要去拉延湄的手,伸出去才反应过来这是不敬,忙也噗通跪下,道:“娘娘万莫听我哥哥胡说!他怎么敢谋害陛下!”
她边说边四下看,早间见萧澜好好的,还损了她几句,怎晚上事情就全变了?
外殿的两侧各横了道插屏,但越过插屏仍是能看到偏殿的隔门并没有关,闵馨忙道:“皇上可是龙体不适?求娘娘让微臣瞧一瞧……”
“不必了”,萧澜带着刘院正自偏殿里出来,打断了闵馨的话。
延湄一见他忙跑过去,也不管旁人,抬手帮他擦汗,问:“好些么?”
萧澜脸色还红着,刚行完针,汗意未消,冲她笑笑,低声说:“没大碍。”延湄不信,手背贴在他的额头,尚在发热,她着急了,道:“怎么办?”
“没事”,萧澜抱抱她,在她耳边道:“多吃几服药便能好了,今儿晚上才头一副不是?别担心。”
延湄瘪着嘴,看向他身后的刘院正,刘院正躬身,延湄心里实难受得很,头顶在他肩膀处,萧澜捏捏她的后脖颈儿,小声说:“不会有事,澜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延湄抬头注视他的眼睛,萧澜笑着看她,二人当殿中的人都不存在一般相看了片刻,延湄心安,嗯了一声,萧澜牵住她的手,“来。”
他牵着延湄的手走到殿前,眼风微抬,示意所有人暂且退下,连耿娘子和刘院正也没有留在殿内。
大殿一片安静,萧澜没有立即开口,就那么居高临下地审度着他们兄妹。
闵馨忍不住抬眼,看见萧澜两颊还泛着不大正常的潮红,刚听见延湄的话,似乎还在发热,确实是圣体违和,难不成……她转头又看了看闵蘅,只能看到兄长漠然的侧脸。
闵馨手指一点点发凉,颓然地叫了一声:“哥哥……”
萧澜似乎被她这一声惊动了,挑挑眉,开口道:“闵蘅,你原是金陵人士。”
闵蘅自看见萧澜,便换了一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冷漠面孔,虽跪着,腰却挺得笔直,无谓地吊吊嘴角:“皇上果然查过了。”
萧澜没接话,徐徐问:“在濮阳时,你便已知晓朕是谁?是有意接近?”
“当初皇上受了伤”,闵蘅冷笑,“可是让人先找上的微臣。”
“的确”,萧澜也笑了一声,又道:“在濮阳时你便有许多下手的机会,且朕当时不过是个形同虚设的侯爷,你怎忍到现在?”
闵蘅扯着嘴角,不答话。
“哦,也不是”,萧澜道:“你那时就已近下手了,只是不敢太明显,怕牵连到闵馨,后来入了太医院你怕是也想了不少法子,然而宫中规矩严,很难动手脚又不被发现,思来想去,最后,你借由皇后的手。”
闵蘅鼻翼明显地一抽,萧澜冷哼:“因你心底里知晓,她信得过你。”
延湄的目光随着萧澜的话看向闵蘅,闵蘅不自禁地显出了慌乱,半晌,他闭上眼,到底没有回看过来,道:“皇上既然都查明了,还问什么。”
“动机”,萧澜道:“你一介太医,还没有窃国的胆子,除了谋害朕,太后那里你才是下了重药!朕今日给你一个机会,讲清楚,说明白。”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眯眼:“你对明雍宫里的人也动了手,他的寒食散是你给的。”
——明雍宫里软禁着的是太和帝。
闵蘅这回大笑了一声,道:“先帝一直独爱寒食散,微臣给的也绝对是上好的,并无害人之意。”
“他自汉中回来元气大伤,不能再服食寒食散一类的东西,闵蘅,你是大夫。”
闵蘅慢慢收住笑意,低头行了一礼:“此事闵馨并不知晓,求皇上准她回避。”
还回避什么?闵蘅做的事已经够诛连了,闵馨即便听了,之后与他一起被诛杀,辛秘也泄不出去。可他还是想在最后给闵馨求条生路,这里面的确有些事是旁人不该听的,只要萧澜此时准闵馨回避,闵馨便有一线生机。
萧澜看向闵馨,闵馨今日连番地受刺激,整个人都迟钝了,神情发木,萧澜攥攥延湄的手,说:“到书房等我。”
延湄仰头看她,萧澜抬抬下巴:“去吧。”
他将耿娘子叫进来,让她跟着延湄带闵馨先到偏殿的书房去,延湄有些不想去,可也没坚持,只是叫了一声:“闵蘅。”
闵蘅眼睑颤了颤,等着延湄的下一句话,然而延湄看他半晌,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辜负了这份信任,延湄无话可说。
走几步,延湄又跑回来,踮起脚小声问:“澜哥哥,你要杀他么?”
萧澜看着她,延湄眨眨眼,转身走了。
闵馨跟着延湄进了偏殿书房,一进门,里面的两人起身行礼——萧真与傅长启也连夜入宫了。
第121章 家仇
正殿。
萧澜看了闵蘅一眼,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杀意。
他往上走几步,随性地坐在一级金阶上,摸着下巴道:“是朕大意了,看来你知晓的事情不少,先说一件来听听。”
闵蘅嘴角蔓延出一点儿笑意,与之前的恭敬再不相同,他眼睛里带了股子冰冷的不屑,张了张嘴,发出很轻的声音,一字字说:“皇上的身世。”
他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完往后稍仰了仰肩膀,等着看萧澜脸色剧变或者暴跳如雷。
然而萧澜并没有动,只是摸下巴的手指稍作停顿,他点点头:“知道的确实不少。”
闵蘅见他没有太大反应,冷声说:“微臣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当年若不是知晓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臣的父亲便不会被逼的自缢而死,母亲也不会带着年幼的我们逃出金陵城,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以至落了一身伤病,早早故去,而臣和闵馨更不会流落异乡,小小年纪就得受人所欺……皇上只知端王府灭门之痛,只知自己被关进道场寺时尚不满十二岁,可皇上不知臣的父亲被逼自缢时臣六岁,闵馨只有一岁多!母亲病去时,臣十一,闵馨六岁。可那会儿,皇上还在端王府里,过着蜜罐儿一样的日子。”
萧澜皱了皱眉,闵蘅扯嘴角:“当年到王府里的太医,皇上怕是根本没印象吧?又哪里知道旁人的疾苦,并不比皇上少。”
萧澜确实没有太大印象,倒也不是没注意,而是他比闵蘅小了两岁多,那会也就三、四岁的年纪,能记多少事?
他认真回想了下,抬眼:“你本不姓闵,姓吕?”
闵蘅眼光一沉,显然是了,沉默片刻,道:“闵是母姓。”
萧澜颔首,他已经完全记不得那位吕太医的样貌,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因萧澜幼年嘴笨,“吕”和“女”总是念不清楚,他怕挨霍氏的训,偶尔见到那位“吕太医”时,他心里总要把“吕”和“女”偷偷念几遍,这才留下些印象,只是后来就不见那位太医再到端王府里去。
——原来是出了事。
这里头的一些枝节萧澜可以想见,这类事在皇家里一点儿也不稀罕,你知道了辛秘,倘使没能想法子自保,便只能被迫“闭嘴”。
那位吕太医初时可能并不知晓什么,可是他往返于皇宫与王府,太和帝不知收敛,宫中背地里也窃窃些蜚短流长,若是留了心,兴许便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且他又是大夫,懂的比旁人多……萧澜凝神,似乎的确想起有回他病了,就是这位吕太医给他瞧得病,当时像是还说他的眼睛像端王爷来着。
其实他与端王最不像的便是眼睛了,端王长就一双狭长的凤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而萧澜是双眼皮,如雨燕的尾,轻叠的扇。
只是他那时太小,记忆模糊的厉害,可能是有这么一回,也可能没有。
“当初我父亲与端王爷私交甚笃,这才在你母亲有孕时多加照看”,闵蘅淡漠一笑,“却不想因此丧命,妻儿也差点儿保不住,敢问皇上,我父亲有何错处?我那因丧夫之痛而熬坏了身子的母亲又有何错处?!”
骄婿(作者:果木子) 第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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