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棺材入了土,洛银看了一眼立在山下的新坟。
胡夫人抹了一把泪,恶狠狠地诅咒道:“你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就不怕报应?!”
“有何可报应的?”洛银的目光没从那块墓碑上移开,新坟看上去,好像这人才刚死不久,她声音平淡,心里却没有半分快感:“我上无老,下无小,报应我什么?”
胡夫人道:“你总有在意的人!”
洛银神色一冷,转身的刹那在胡夫人的脸上留下了掌印,胡夫人被胡治岩接住,一行人望着离去的洛银敢怒不敢言。
倒是后走一步的谢屿川留下了一句话,叫胡家众人的血一瞬倒流,冷得彻骨。
“这只是个开始。”
他说。
第53章 五十三 洛银:我有谢屿川了。
入夜的城池依旧热闹。
从综山上离开后, 谢屿川就没追上洛银。
回到碧水城,谢屿川便在城内嗅她的味道,他记得洛银身上的味道, 像是清冷寒雪中的梅花, 只要她离得不算太远, 谢屿川都能找到她。
他没花太长时间便找到了洛银的下落, 几步跑上前去看见她站在一个卖糖糕的店门边,花钱给路边嘴馋的小孩儿买了一块糖糕。
他见那小孩儿拿了糖糕万分兴奋, 绕着洛银唱儿歌,一整天都心情不好的洛银终于露出了笑容。
谢屿川没有上前。
给胡海中迁坟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小孩儿手中那块糖糕还没吃完,便被家里长辈叫回去吃晚饭。
糖糕铺子前骤然安静了下来, 停了半日的雪又重新落下,夜色降临,却没多少店家点灯, 众人都在为即将除夕而做准备, 开门做生意的极少。
从闹腾到冷清,也不过是几个眨眼之间。
谢屿川看见洛银脸上的笑容凝固, 而后消失。
他能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一丝脆弱无措, 他替洛银气愤,替洛银不甘,替洛银不值,可他终究什么也代替不了。
谢屿川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无力感, 好像他什么也帮不了洛银,他希望自己在洛银身边是有价值的,他希望他可以保护她,安抚她。
一个晃神的时间, 谢屿川又将洛银跟丢了。
再找到人时,雪下得越来越大,空荡荡的洛家老宅里只有一所院子里亮了一点儿光,那光不是烛火灯辉,而是一台放在石桌上的小火炉,火炉上烧着一壶酒,酒香飘过,充斥着院落。
谢屿川站在月洞门下,看见洛银斜斜地靠在石桌旁,手中举着白玉杯,单手拖着下巴,眯起双眼昂头看向头顶的月亮。
谢屿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今晚不是圆月,不过今夜无云,弯弯的月亮很亮,至少能照亮这里安静的一角。
“你回来啦。”洛银一回眸,也看见了谢屿川,双方对上视线,她甚至弯一弯眼,笑了一下,眼里却没笑意。
谢屿川朝她走过去,看见地上倒下的两个空坛,便知道炉子上热的是第三坛,在他回来之前,洛银已经喝下不少了。
石桌旁满是桂花酒的香味,这酒是去年酿的,洛银在为数不多开门的一家酒楼里买了几坛回来。她买时还有些犹豫,自己买这么多能喝得完吗?结果酒水温上香气四溢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一杯接一杯,倒是喝了个干净。
“你回来迟了,我没给你留哦。”洛银想伸手拍一拍炉子上烧得滚烫的铜壶,道:“这里面的也是我的。”
她手脚没轻重,眼看就要往那火苗里伸去,谢屿川立刻抓住了她的手,眼神灼灼地盯着她,心里有触不到底的慌神和担忧。
“你怎么了?”谢屿川没松开洛银的手,手指细细地拂过她冰冷的手心,想要将她捂暖。
洛银也没抽回手,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谢屿川的掌心原来这么热,像是一团可以无限吸取温暖的热源,让她有点儿舍不得离开。
她怎么了?
洛银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当年真相了解清楚后,她也迅速地做出了应对之策,分了胡家一半家产,重修洛家祖陵,甚至还让胡海中迁坟,她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可为何心中那股沉甸甸的分量没有减轻?反而越发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洛银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个重感情的人,在她过去的人生成长中,唯一的感情寄托就在师父、师兄弟身上,饶是与他们亲近,却也不亲热。
她将当年在洛家生活的十年时间,看做俗世旧情,甚至在后来鸿山上的八年,没有回去看过一回。
她向来是个淡薄的人,情绪不会太深,陷入的感情也不会太重,可现在将她重重包围的窒息感就像是沉入水中即将溺毙的挣扎,不知如何发泄,也找不到可以上岸的办法。
洛银以为从综山上离开后,她便能彻底放下过去,也能放松了,可事实上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满是烟火气的街上,看着成群结队的人越发感觉到深深的孤独。
小孩儿的笑闹声可以让她短暂地忘却那种孤独感,可当人群散去,铺天盖地的黑暗再度袭来。
买了酒,喝几口,洛银才慢慢发现,这不是今日挖亲生父亲坟墓的愧疚和报应,这是她自灵州雪山上醒来之后,便一直没有宣泄的、后知后觉的郁闷。
“屿川,你怎么看我?”洛银放下酒杯,抬眸望向谢屿川:“我命后人挖我亲生父亲的坟,还要将他埋在山脚下,在你眼里,是否也觉得我大逆不道?人都死了几百年了,我还要小题大做,非出这口气不可。”
他好高,洛银抬头和他说话很累。
谢屿川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于她面前慢慢蹲下,蹲得比洛银还要矮,弓着背,仍旧将她的手抓在掌心,下巴轻轻磕上了她的膝盖,轮到他抬头看她。
“我心疼你。”谢屿川说。
洛银一怔,突然失声。
她有什么可值得心疼的?
“他们不懂你,可我懂你。”谢屿川看洛银还想喝酒,便将她另一只手也拉过来,一起放在怀里捂暖,眼神不离开她,道:“他们说事情过去几百年,于你而言不过是一觉醒来罢了,无非是痛不在他们身上,他们感受不到。”
谢屿川的一席话,戳中了洛银心中的软肋,将她故作坚强的那一面击得粉碎。
洛银的鼻子泛酸,眼眶微红,竟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可看着谢屿川的脸,她又觉得即便自己什么都不说,他也是懂她的,因为他和她一样,一睁眼就什么都失去了。
于旁人而言的五百多年,对洛银说不过是眨眼之间。
一觉醒来未成仙,师父师兄没了,师弟也早死了,爹娘不在,灵州后代的弟子们还想着靠她重振门派。
她本来拥有的就不多,能放在心上的不过那一二人罢了,如今回到洛河边,物非人非,洛家过往的丑闻披上了鹣鲽情深的外衣上了戏台。
洛银恨。
她不是毫无情感的人,她非冷血,如何能不气愤?
这世上在意她的人本就很少,零星几个皆不在人世,却要那个害她伤她之人的后嗣享尽荣华富贵,她如何能不恼?不怒?
可大仇得报,洛银却不痛快。
就好像牵连着过往的那根弦也随着胡海中入综山土一并断了,自此以后,她与灵州仙派了断,与胡家、洛家了断,与这世间一切都了断,真正成了孑然一身。
不是预想中的自由,反而是与一切剥离的无措。
迟来的孤独落寞席卷了她的五脏六腑,叫洛银忍得难受。
“姐姐,别难过。”谢屿川将脸轻轻贴着她的膝盖,姿态虔诚,他在极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洛银的手:“别人不知你,我知你,还有我在陪着你。”
谢屿川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不是无依无靠的离巢孤鸟。
是啊,从她睁眼起,谢屿川就陪在她的身边了。
今日之事,烈州指责,灵州没站在她的身边,就连宁玉也在为烈州弟子求饶,唯有谢屿川一言不发,一直抓着她的手,说要帮她抢走胡海中的牌位。
他是自始至终都无条件地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论她做出什么决定,谢屿川都不会反对。
他护她,敬她,满眼都是她。
她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谢屿川。
洛银像是突然在那不断挣扎翻涌着孤独的水中看到了一片月光下的浮木,她摆脱水流的束缚,往浮木游去,只要抓住对方,便能摆脱不安的现况。
洛银眼睛不眨,头脑昏沉,哑着声音问他:“你会一直都陪着我吗?永远?”
“永远,只要你不扔下我。”谢屿川顿了顿,又摇头。
洛银生怕他会反悔,心口牟然一疼,又听见他说:“你扔下我我也要跟过去,我要缠着你一辈子。”
石桌上的酒烧得沸腾,小炉发出了些微刺耳的声音,炉内的火被风吹得忽明忽灭,洛银却在炉水响起的那一刻,豁然冲出水面,抓住了可以依附的浮木,一身月光罩身。
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无人许过她一辈子。
像耍赖一样,却是能叫人心安的纠缠。
她看似薄情不过是无人对她深情罢了。
久而久之,洛银也不敢掏出过分的热情来对待旁人,因为收不到同样的回报,便会失望。
她忽而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曾捧着糕点满心欢喜地站在码头等母亲归来,最后失望到再也没去过白浪街。
现在她想,要是她同样捧着一块糕点等谢屿川,谢屿川一定会高兴地收下,给她一个紧到窒息的拥抱。
不在意她的人,如何都不要紧,她也不在意,过去了,便都过去吧。
她有谢屿川了。
“不要想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人了,好不好?”谢屿川终于将洛银的手捂暖了,他单膝跪地,张开双臂搂住了洛银的腰,想要将她身上的所有寒气都驱散:“你不开心,我也很难过。”
“好,不想他们了。”洛银的视线一片模糊,她喝的两坛酒终于上劲儿了,脑中一片浆糊,唯有感受得到谢屿川坚实的臂膀与胸膛。
他的身上好暖,是她不论喝多少壶热酒也无法达到的温度。
洛银紧紧抱住了好不容易抓住的浮木,低下头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背后仍旧能吹到寒风,她的声音有些委屈又脆弱道:“抱紧点儿。”
抱紧点就不会冷了,抱紧点,让她感受得再清晰一点。
谢屿川浑身一僵,气血冲入大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他抱过洛银许多回,各种地方,各种时机,找各种理由,可她没有一次回抱过他。
这一回穿过他肋下,贴着他背后的双臂那样真实且用力,洛银几乎是往他怀中钻来,投怀送抱地要他抱得更紧。
谢屿川的心跳快到要将胸腔撞破,他的呼吸越来越沉,侧过脸对洛银道:“我最近在看书。”
洛银的头脑本就不清醒了,更不解谢屿川为何提到看书?
见她脸颊驼红,眼露不解,谢屿川喉结滚动,声音越发沙哑:“书上教人如何行快乐之事。”
洛银已经看不太清他的面容了,心里在想,谢屿川为何要看这种书?莫非他近来很不快乐?
谢屿川的视线从她的双眼下移,落在了那两瓣湿润的唇上:“我……想让你开心,我试试,好不好?”
“试试看,能不能让你开心。”他的目光太炙热,像是能把人烧着。
洛银还在迷糊中,下一瞬便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滚烫气息,和嘴唇上柔软的触碰。
养妖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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