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常情,我倒是理解她。
青儿上前,稳妥地扶着丞相夫人的手,二人相携走出刑部,我和檀旆也跟在她们身后告辞。
丞相夫人走着走着,忽然回头瞧我一眼,眼神甚是复杂,欲语还休,却最终把头转了回去。
我看得莫名,忍不住转头问檀旆,“她这么看我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大约是觉得之前居然还想着收你做儿媳,简直鬼迷心窍。”檀旆漠然道。
我听他语气酸得很,问道:“你莫不是在吃醋?”
檀旆抱着手冷笑一声,“盛淮都不值得我吃醋,司空暻他……”
檀旆顿了顿,改口道:“罢了,人都没了,倒是不必说这些。”
对曾经的对头也仍存一丝怜悯之心,不愧是我喜欢的人,我抱着檀旆的手摇晃着说:“无论你刚才出手是否是为了我,其结果还是救了她,檀旆,因为今天这件事,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檀旆嘴角掠过一丝不经意的笑意,“别说丞相夫人没有参与她夫君和儿子与我家的恩怨,即便参与了,我也犯不着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那样未免太小人做派。”
第94章
奸臣说自己不屑于小人做派,这话还真是……嗯,很有意思。
我和檀旆回到王府,吃过晚饭,又下了几局双陆,便睡下安歇。
接下来的几天大都是这样,檀旆因为被免职,一身差事轻松交卸,倒是可以陪着我天天无所事事,我难得见他这般悠闲,心里总忍不住隐隐担忧这样的生活会把他养成一股纨绔习性。
几日后的清晨,我醒来时发现天光已经大亮,檀旆将我抱在怀里,睡得比我还安稳,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赶忙坐起身来,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摇醒。
檀旆睁开迷蒙的睡眼,带着一点慵懒的鼻音问,“做什么?”
“你今天不练剑吗?”我对他发出这句质问,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除了新婚的第二天,檀旆后基本每天早上都晨起练剑从不耽搁,他是武将,他绝不能怠惰了这种事。如果连他都怠惰的话,我大沅的江山可就真的要岌岌可危。
檀旆意有所指地望着我道:“小翎,我昨晚很累。”
“……”
我想揍他,我昨晚也很累,但明明都怪他一直闹,现在反倒委屈了。
我叹了一口气,对檀旆的回答无言以对,扶着床从他身上跨过去,来到床下,自顾自开始梳洗。
檀旆仍旧躺在床上,侧睡着把脸转向面对我的这边,懒懒地问我,“你今天又要出门?”
我“嗯”了一声,“总不能两个人都闲着吧?就算我和你能坐吃山空,以后那群鹤大爷的伙食费谁管?”
檀旆不禁控诉道:“我觉得在你心里,那几只羽禽似乎比我还重要。”
我摆摆手道:“没有的事,你别瞎想。”
檀旆根本不信我的话,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身背对着我继续睡了。
自我嫁人以后,檀旆类似的举动总让我有种莫名的感觉——我不是跟一个男人成了婚,而是多养了一个儿子,这儿子还时不时跟我耍性子。
以前我觉得东平王和王妃对他过于严厉,现在看来却都是应对他这副脾气而使用的手段,两位长辈实在英明。
对了,我以后最好生个女儿,生个儿子我怕真是檀旆这样的性格,我会管不住。
时间已至夏末,由于战船被损毁的原因已经查清,户部再没借口拖着不给拨款,经过几番三请四催以后,钱总算到位,新战船的建造又被提上日程。
因为有过一次建造的经历,这次请的又大多都是上次的工匠,所有人都是驾轻就熟,建造的速度很快。我去巡视时,正好碰上了南楚的郡主也慕名过来观看,不过施工的现场她不能进,只能远远站在一旁。
“郡主。”我客气地叫了一声,见她回过头来,笑着问她道:“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南楚郡主自谦道:“我被派往旭京本来就没什么正经事,说是要为我选一位夫婿,可沅国的陛下哪里舍得真拿贵国的人才与我成婚,能让我选的嘛……我又不怎么喜欢。”
在两国如今的境况下,我自然是得跟她讲究点外交辞令,不能顺着她的话说。
“郡主说哪里话,上次南楚与沅国联姻的姑娘不就是如今的德妃?陛下自己都能娶,怎么会舍不得让沅国的人才来娶?”我想了想道:“其实沅国青年才俊不少,郡主大概只见到了那么几位,因此挑不出喜欢的,我倒是认识一位长相俊俏的,他叫盛淮——”
“——那不是你们旭京城知名的纨绔?”南楚郡主一句话将我堵住。
还好我反应机敏,立马就接上了南楚郡主的话:“那是以前,如今他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而且以前他之所以得了个纨绔的名号,那也是有原因的,起因是因为有个女贼骗她——”
“——然后你告诉了他真相,他幡然醒悟,倾心于你,可惜你不喜欢他,所以你们之间也就这样不了了之。”南楚郡主说完,还不忘确认一遍,“是吧?”
我顿了顿,恨不得收回自己之前的话,看来南楚郡主见的人还真挺多,什么闲话都听说了。
南楚郡主宽和地笑了笑道:“单翎,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但我不喜欢捡别人剩下的。”
我尴尬地咳了一下道:“因为你觉得他脏了?”
南楚郡主被我逗得噗嗤一笑,“没有的事,你别想多——如果我知道一个人刚刚从上一段爱慕他人的心绪中走出来,是不会那么快去与他认识的,也许要等很久以后,我确定他已经把那些心思都放下了,而我们又很谈得来,或许会……或许会吧。”
南楚郡主谨慎地用了“或许会”这个回答,甚至不愿说清到底或许会如何,看来是真的不乐意,那我也不便再提。
我指着正在施工的战船问她,“想凑近点看看吗?我可以带你进去。”
南楚郡主微微讶异,“战船建造应该算是你们沅国的机密吧?这能让我看?”
“内部都已经搭建好了,如今就是加盖,只要你不脱离我的视线范围偷偷打开甲板下去看,就看不出什么。”我解释完,又问了一遍,“去吗?”
南楚郡主面露犹疑之色,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其实我今天过来,是在犹豫要不要跟你说一件事……”
看她这个样子,应该是要说正事,可南楚郡主会有什么正事跟我说,我实在是想不通,“何事?”
“听说你们这次建新的战船,是准备用火浣布做船帆?”南楚郡主先是问了一个貌似不相关的问题。
我听得愈发迷惑,但还是答了她的话,“其实上次就想用,户部抠门不给拨款,后来因为上一次战船起火的事,户部那边总算松口,多拨了购买火浣布的银子,这有什么问题?”
“我给家里去信以后,长久都没收到回音,后来才知道,六公主殿下……其实还瞒着我一桩事。”南楚郡主语气无奈道:“她上次听说水部要购买火浣布做船帆,便跟礼部打了招呼,说她今年过生辰时,想要各地进贡的火浣布——原本她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慢了一步,以为自己赶不及,没想到水部搁置了购买的计划,如今她生辰临近,地方加紧了速度,据说已经把贡品送来了。”
我闻言,不由得愣住,拍了拍耳朵怀疑自己听错,“礼部同意了?”
南楚郡主“嗯”了一声,拖了长长的声调,似是对此深表遗憾,“我当沅国法制不像我们南楚那般,会将国家利益让度给权贵,没想到你们也会这样……”
“哪里都有这样的事,只不过我们御史台厉害,权贵有所收敛而已。”我这个时候也不忘给大沅挽回面子,“这件事,我会去御史台报备。”
“那就好。”南楚郡主说完,像是也了却了一桩心事,语气倏然变得轻松,转身准备离开。
“郡主。”我叫住她,问道:“你告诉我这件事,应该是希望沅国能够真正统一天下,给南楚的百姓带来希望吧?”
南楚郡主点头确认道:“那是自然。”
“可你还是不能直接出手阻止六公主?”
“唔……”南楚郡主沉吟片刻,仰起脸来对我道:“我并非是碍于情面这种东西,相比于南楚百姓的安乐,我和她之间的情面算不了什么,我只是下不了这个狠心,也不知道自己如果出手阻止,这种行为是否正确。她母亲被南楚送来和亲,多年不得归国,她和哥哥以及母亲貌似享受无上尊荣,却依旧无法真正融入大沅皇室,这些的确是他们受的委屈,我们这些因为他们而享受了多年平静的南楚王室,其实很对不起他们。”
“有郡主这句话就够了。”我笑着道:“大沅今后要统一天下,绝对不仅是要土地,更要人心。”
“是啊。”南楚郡主的语气带了点羡慕和无可奈何,“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你们沅国很擅长做这种事,我从小到大,眼睁睁看着南楚百姓一步步倒向沅国那边,看着南楚王室不思进取,看着南楚日益衰败,没办法不感到绝望,我的国家以后若亡了……”
我等了半天,南楚郡主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对我粲然一笑,转身离开。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往施工的河道旁走,水部官员看到我,满头大汗地奔过来,“姑娘,火浣布没有购到,全国各地均无库存,但是材料的名称费用已经写成清单交给户部,户部也派人去核实过价格,确认没有中饱私囊,现在如果要换成别的材料,只能再写文书说明此事,一来一回又是几十天,这些工匠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天天在这等着,水部到时只能放他们离开,等结果出来再把工匠召回……可我怕那时召不回所有人,叫别人接手不一定合适,万一又出上次刘宝那件事。”
“各地为何没有库存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这几天先别忙着赶工期,我去想想办法。”我安慰完那名水部官员,又看了一眼建造了快一半的战船,心里不由得哀叹,新战船还真是命途多舛。
第95章
“可是……”那名水部官员担忧地看着我道:“听说这次火浣布全国库存紧缺,是与一位贵人有关,为了紧着那位贵人的用度才导致如今的局面,姑娘你说要想办法,岂不是要跟那位贵人作对?要不算了,换成别的材料罢。”
“什么‘贵人’,就一个小姑娘。”我语气轻松道:“问题不大,我去一趟御史台。”
我扔下犹在发呆的水部官员,骑上马一路疾驰到了御史台,我发现自己来的时机正好,碰上司空逸轩当值。
这人连檀旆都敢参,六公主的名号绝对吓不住他,实在是帮忙的最佳人选。
大约是我两眼放光冲着他奔过去的样子太过吓人,司空逸轩满脸警惕地望着我,出声阻止道:“檀夫人,如今你已有了家室,言行还是该多注意些。”
我被他说得赶紧把脚步收了收,略去脸上讪讪的表情,故作端庄地在他面前坐下,停顿了片刻才说:“我有事要向御史台上报。”
司空逸轩也不含糊,扯过纸笔铺陈开来,手里握着笔例行公事一般看向我道:“说吧。”
“我要报沅国六公主扰乱公务,以自身权势要求地方上贡水部紧缺材料。”
“听着倒是件大事。”司空逸轩像是听出了我有意夸张,对此倒是一脸的气定神闲,并没有义愤填膺,“是什么材料?”
“火浣布。”
“火浣布?”司空逸轩先是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词,继而被我的回答逗得发笑,“你们水部今年够奢侈,用火浣布做什么?”
“战船船帆。”
“战……”重复我的回答似乎让司空逸轩感到窒息,他呆了一会儿,认输道:“是是是,国防之兵,你们想怎么奢侈是你们的事,户部肯给钱而且没人中饱私囊就行——你说六公主扰乱公务又是怎么回事?”
我把南楚郡主告诉我的话对司空逸轩重复了一遍。
司空逸轩听完以后,依旧没有落笔开始记录,而是起身去往身后的书架上拿下一份文书,再次坐回原位,当着我的面翻了翻,然后说:“六公主自出生之日起,虽受陛下宠爱,却很少要过地方进贡之物,有几次陛下要送,都让她给推辞了——今年因为及笄,陛下想送贵重些,已经提前跟礼部打过招呼,而且今年地方进贡给六公主的东西,总的价值加起来并没有超过规制,所以不能以奢侈糜费之由参本。”
我重申道:“我说的是她扰乱公务。”
“你们水部说好要买却没有买,如今被地方收购拿来进贡,从先后顺序上看,六公主并没有什么错处。”司空逸轩放下文书,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如果执意要多年不收地方进贡之物的六公主拿出这份礼,看起来才有些欺负人。”
我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你参不下来?”
“我若想参,不可能参不下来。”司空逸轩提醒我道:“我说了,这件事做起来会让陛下觉得御史台欺负人,那是他亲生女儿,何况他本来就对德妃和德妃一双儿女有愧,御史台如果参了本,陛下虽不至于因此惩处御史台,但以后一定会在其他方面弥补。”
“居然又是这种原因?”我闻言,怒极反笑,“这都多少次了?德妃和她的一双儿女是想仗着陛下的愧疚和宠爱没完没了吗?”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司空逸轩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这次若阻止,才会让陛下在其他方面弥补。”
“呃……”我真没听懂司空逸轩的意思,“在其他方面弥补又怎么了?”
“你觉得这次六公主突然要地方进贡这些东西,陛下会不觉得奇怪?”司空逸轩反问,“火浣布的确是个新鲜玩意,但这东西做衣裳除了拿来炫耀或者用火烧着玩以外没有半分好处,穿在身上也不如丝绸质地轻柔,全国各地的火浣布加起来,够做几千套衣裳,六公主犯不着要这么多。”
我仔细想想是这个理,“所以陛下知道,但依旧对六公主要贡品一事睁只眼闭只眼?”
司空逸轩点头道:“正是。”
“可我们水部要把火浣布用在战船上,这可是与国防有关。”我不解道:“陛下怎能如此不知轻重缓急?”
“陛下就是知道轻重缓急才这么做。”司空逸轩谈了一口气,无奈道:“南楚的战事,说实话不一定会用得到新战船,新战船航行稳,是对不善水战的东平王麾下军队最有用,如果用老战船,南楚那一战打下来也是轻轻松松。如今这艘新战船不过就是在向南楚示威,要南楚不战而降,所以晚点建成并非全是坏事,时间拖得越长,反倒越可能叫南楚等得心焦,对沅国的态度不明而惶惶不安。”
我摩挲着下巴,认真把司空逸轩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父女间的亲情和一艘用来威胁南楚的战船相比,当然是前者更重要一些。”
“你也别把陛下想得太过感情用事。”司空逸轩继续道:“陛下偶尔满足一些德妃和德妃一双儿女微不足道的小要求,才能拒绝他们提出的真正会有伤国本的大要求,这样一来,世人就会觉得陛下宠爱他们这么多年已经仁至义尽,他们再提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要求,那就是得寸进尺。南楚王室碍于情面,多少也会斥责德妃几句不顾大局,人心不足之类。”
我听完司空逸轩的分析,总算清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不由得赞叹道:“陛下掌控人心的本事当真出神入化!”
奸臣盯上我家了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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