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
有个当太后的姐姐也并非好事。
有那么一瞬间,宫鸿波与皇帝同时对裴翦裴阙两兄妹产生过油然的羡慕,斗嘴打趣,也相互扶持守护,也许这就是普通亲人的相处。
云韶曾经被亲情桎梏,一瞬,竟与宫鸿波有了几分感同身受。
她低下头,对上宫鸿波的目光,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老师,你还是不够狠心。
只有斩断一切,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情。
她慢慢攥紧了掌心。
裴翦在下面喊:陛下,要怎么处置这几个叛他猛地想到现在皇帝还没有表态,宫家虽然聚在城墙下很可疑,但他们也根本没有入宫啊。
是场没有开头的宫变。
于是裴翦顿了一下,连忙改口:几个判断失误早上跑到南门底下来的大臣?
云韶偏头看了眼微莺,重复她刚才的话,各自回去吧。
微莺附:对呀对呀,回家吃饭~!
士们本以为自己必死,没想到帝王竟不追究,纷纷丢掉兵戈,心悦诚服跪在地上高喊万岁。
高耸城墙底下一片高呼万岁声。
裴翦笑了起来,见皇帝没有下令处置无辜的士兵,总算松了口气。
两人并肩站在城墙上,金『色』的阳光洒下,宫墙照得闪闪发亮。
裴翦仰头望着被朝霞染成浅金的身影,一撩衣摆,屈膝跪下,轻声道:皇上万岁。
说是回家洗洗睡觉,但裴翦还是很聪明地领会到皇帝的意思,下令把宫鸿波等人控制起来。而太后淑妃婕妤三位,则是被再次送入宫中。
轿子里,淑妃面若死灰,双手攥住袖子,深蹙娥眉,眼里藏有很深的忧虑。样看显然是失败了失败的下场,她很明白。
而旁边的宫贝奴仍不知情,天真懵懂地拉着姐姐说镇妖塔与话本的故。
淑妃一路沉默,突然没有忍住,侧身抱住了宫贝奴,眼泪如珠滑落。
宫贝奴:姐姐?不是吧,我说一个白蛇的故你就哭啦,都是话本上故啦,都怪法海不懂爱!她拍拍淑妃的后背,好吧好吧,别哭啦,我再给你讲个大团圆的故吧!
一场笑话般的宫变在无声无息中结束,除开裴翦等当人外,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偶尔有人说到大人们带兵聚众转圈,大家也只当流言飘过。
春暖花开,盛京城里挤满了年轻的学子。
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朝。
微莺熬了一整夜,精神有些不济。等到中午,她吃了绿蜡奉上来的茶点,坐在树影里的紫檀椅上,闭目养神。
绿蜡轻手轻脚把碟子收走,抬眸看眼安静伏在椅子上的少女,忍不住弯弯嘴角。
走到门口时,她撞见一个人,登时瞪大眼睛:皇后娘娘?
越清辉瞥见午睡的少女,手指放在唇边,嘘,下去吧。
绿蜡恭恭敬敬行礼后离开。越清辉步入小院,坐在微莺的身旁,撑头看着睡着的人,嘴角微微翘起,过了会,她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微莺一觉睡得很沉,二十点融合度,让她从前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往流水般从眼前拂过,除开阴郁沉默的少女,回忆里还多了一个人。
第104章
生生!我练完字啦!
生生!嘿嘿嘿我抓了一条『毛』『毛』虫!
生生, 你怎么又在睡觉啊,你将来可是要辅佐我的人,怎么这么懒?快起来快起来。
嘈杂的声音像虫子一样挤进她的耳朵, 微莺忍不住皱起眉, 心道,所以自己最讨厌熊孩子了, 真的巨烦。
她没有睁开眼, 像拍蚊子一样, 啪地一掌扇过去。
啪!
清脆一声响。
世界清静了片刻, 而后是更加吵的叫嚣
生你居然打我!我要告诉、告诉越生去, 我可是未来的皇帝, 你居然敢打我!?
微莺捂住耳朵,被吵得不胜其烦, 终于不耐烦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爬满藤架的翠绿葡萄叶, 肥大的叶子舒展身体,阳光自缝隙落下,洒满一身。
似是一个普通的午后, 她在躺椅上小憩, 被熊孩子吵得被迫睁眼,对上一双熟悉的深黑眼眸。
微莺怔了片刻, 与藏在葡萄架后的少女对视,随后, 少女脑袋缩了去,消失在嫩绿的草木后,而微莺的眼前,凑过来一张大脸。
生,你又在看什么?
对面的声音很不满。
微莺身子往后倾, 拉开距离,才看清眼前的熊孩子,说是孩子,其实看上去年纪已经到了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也和云韶一样有深而黑的眉眼,笔挺鼻梁,薄薄嘴唇抿着,总透出一丝不悦阴郁的气息。
下一秒,少年说的话立马就把这丝阴郁深沉给驱到九霄云外,哇你敢打我!等我当了皇帝一定要下次罚你,杖责你、罚你俸禄!
微莺看着,慢慢眯起眼睛 ,当皇帝?
对啊!少年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可是真龙血脉,以后一定是我当皇帝,娘都告诉我啦。
门外响起敲门声。
少年眼睛一亮,快跑过去开门:娘!
微莺从藤架走出,沉默地注视走进来的女人,女人穿着宫女的服饰,相貌带着异域风情,只是薄唇微抿,显得有些刻薄是她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的西太后。
西太后一来,就抱住了少年,心疼地左右打量,似是很宝贝。
微莺又往后看,葡萄藤架后的少女悄悄探出一个脑袋,望向母子相拥的这幕,眼神难掩羡慕。
母亲带着兄长从她身边经过,一眼都不肯看她。
微莺心疼了一下,转身往少女走去。
云韶注意到她过来,睁大了眼睛,愣在了原地。
微莺『摸』『摸』她的脑袋,弯下身子,注视着少女半晌。
眼前的云韶比从前梦里的小豆丁要大了许多,介于女孩与少女之间,脸上有淡淡水蜜桃一样青涩的绒『毛』。她无措地站着,噙满泪的眼睛微微睁着,羽『毛』般的睫『毛』眨了眨。
微莺问:怎么不过去呢?陛下。
梦里的云韶仰头看着她,黑眸蒙上水雾,显得柔软又干净。
她绞着袖子,轻声说:娘不喜欢我,哥哥也不喜欢我大家都不喜欢我。
微莺笑了笑,傻孩子,生喜欢你呀。
而在现实中,云韶注视着自己的母后,也同样想起那个阳光和煦的午后。
生喜欢你呀。
那句话或许只是先生一时心软,她知道生惯常温柔。
每次想起,还是觉得春风拂面、春暖花开、阳光正好,只要能再得到这样一句话,她宁愿割舍掉一切。
她坐在佛堂,四周金塑佛像将她围在一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她抬起头,檀香袅袅中,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似乎看清她一生罪孽,身上血腥。
西太后身子微微发抖,摩挲腕上佛珠,不停骂:疯子、疯子,你这个疯子,你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不去死?!
云韶笑起来,次望向母亲。
对上她深黑的眼神,西太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云韶轻声道:母亲,为何要帮那个细作宫?
西太后脸『色』惨白,慌『乱』说道:哀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给我滚、滚!
云韶站起身,慢慢『逼』近她,居高临下地说:为什么她长得和从前的生这样相似?
有谁知道过去先生的模样?
有谁明白她对先生那点龌龊又见不得人的心思?
云韶眼前出现了那场大火,黑烟滚滚,深红的火焰『舔』舐如同地狱绽放的红莲,『舔』舐一切。热浪一波又一波袭来,她手里攥着匕首,匕首上鲜红的血一滴又一滴落在地上。
她低下头,对上那张与自己分相似的面容。
只是向来骄傲意气风发的脸,这时扭曲成一团,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毫不在意那人眼底的恨意,弯下身体,从少年的胸前衣襟里,翻出一枚深红的枫叶。
少年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手劲很大,攥得她的手腕很疼。
没有能支撑多久,带血的手慢慢跌落,只在少女袖上染了一段血痕。像死鱼一样躺在地上,看着少女把枫叶贴在脸侧,明明手里拿着滴血的匕首,刚做出世上最恶毒的事,偏偏笑得天真。
生是我的了。她轻声说,微微笑起来,死人是没法和活人抢的,哥哥。
想起往事,云韶垂着眼眸,长袖底下,慢慢攥紧了掌心。
只有那么一次她心中隐藏着的阴暗欲望,一瞬破土而出,恣意生长。那样癫狂魔的模样,也只曾落入一人的眸中。
后来云韶返盛京就撞见生的死,浑浑噩噩半个月,去清点行宫火场之事时,发现失火以后,那儿是有一具烧焦的尸体,是相应,也有一位曾跟在他们身畔服侍的忠仆不知所踪。
云韶看了眼瑟瑟的西太后,低了低头,嘴角挑起一个笑,抬头时,她面上一片凄惶之『色』,黑眸蒙上层『迷』蒙水雾,轻声问:哥哥是不是没有死?
西太后冷笑,你造的孽,你自己还不明白吗?
云韶半跪在地上,两行泪自眼尾滴落,鼻尖发红,轻轻啜泣着,说:我不明白娘亲在说什么,从小,娘亲便喜欢哥哥,不喜欢我
西太后瞪大眼睛,恨恨看着她,所以你就害死了你亲哥哥!你怎么能这样恶毒?
云韶摇了摇头,流泪道:不是的,为何娘亲会这样想呢?是我亲哥哥,是我在世上,除了娘以外唯一的亲人了,我如何会害他?
西太后:是为什么独独你活着来了?
云韶垂着眉眼,看上去泫然欲泣,心里却在默默思量着。
从前被她用匕首刺了一刀的人一直没有死,竟是跑到了北厥,躲在暗处伺机报仇,甚至与太后取得了联系。是,母后刚才的话可知,她并不知道当年火场的内情。
也许是细作美人带的话,那人没有告诉美人当年的秘事罢,手足相残,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于是云韶抬手揩了把泪,继续更咽着说:我如何会这样做?是一伙黑衣人将行宫围住,想要放火烧死我们,我侥幸才逃脱一劫。
西太后攥紧佛珠,依旧不肯原谅她,那时你们长得这样像,为何你不肯替你哥哥去死?当初养你不就是为了你代他死吗?死了,你还顶替你哥哥的身份你好恶毒。
云韶苦涩地笑了一下,抹了把发红的眼睛,低声道:那时我和哥哥是在行宫两侧,我发现着火时,已经来不及去找他,又被黑衣人追杀一路,只能先跑出来。她抽抽搭搭地说:我以为哥哥有龙气庇佑,自不会出事的。
太后高声道:当然有龙气庇佑,才是真的真龙天子!
云韶眼睛一亮,柔声问:哥哥果然没有死,是吗?
太后犹豫着没有说话。
于是云韶继续更咽道:若是哥哥还在,这帝位我自当双手奉还,我为女子,本不该坐上这个位置,若是被人识破,便是万劫不复当年,我也只是为了自保和保护娘亲,才不得不女扮男装代替哥哥入宫。
她的双肩小幅度地耸动着,低着脑袋,像是在轻轻啜泣,这些年来,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何尝有过半日开心的时分?每夜我都睡不着,想着,要是哥哥在这里就好了。
西太后表情微微松动:当真?
云韶含泪道:娘亲想一想,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对我而言又有何好的呢?满宫佳丽,我一个女子,如何消受?朝堂宫党拦路,后宫太后专横,我夹在中间、夹在中间日夜难安。
西太后这年都在佛堂礼佛,加上云韶刻意为之,她并不知道今年的新政,以及朝堂尖锐的形势,只以为云韶说的话都是真。
皇帝似乎从小就很有骗人的天赋,情真意切地啜泣着,看上去是为这些年的遭遇委屈到落泪。
西太后沉默片刻,轻声问:若你哥哥回来,你真的会将这个位置让给?
云韶抬起水波潋滟的双眸,斩钉截铁地回道:当然,娘亲,你信我一,好不好?
西太后叹了口气,是的,云山他福大命大,还活在世上,而且已经娶了北厥公主,为驸马爷了呢!
云韶心跳了跳,缓缓笑开:真的?
西太后点头,也是那个宫的美人告诉我的,她带来了山儿的信物,确实千真万确。我看和北厥也不用再打仗了,让山儿回来坐皇帝,大盛也是他的,北厥也是他的。
云韶微微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西太后脸上充满自豪,当然,我家山儿本来就该是天下之主,我早就知道!若是当年他当了皇帝,现在宫家根本不足为道,哪能这样猖獗!
云韶没有说话,眉目舒展,微微笑着。
西太后对上她的笑容,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别开了脸。
云韶慢慢擦干净脸上的泪珠,笑着说:母亲,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后悔。
西太后不明所以:后悔什么?
云韶道:后悔那日火场之中,我还是不够勇敢,不够坚定。
西太后以为她后悔没有冲回去救下兄长,抿了下唇,你当时看见你哥哥陷入火海,确实应当去救。罢了,云山活着就还好了,现在也算因祸得福。
云韶歪了歪脑袋,手指比着唇,突然格格笑起来,笑声清脆,表情天真,一如当年在火场中,用最无辜的面容,做最恶毒的事情:我真后悔,当年刺了哥哥一刀以后,就以为他一定会死了,没有补一刀。
西太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云韶耸肩:谁能想到呢?都已经中了一刀倒在地上,流了那么多血,还是叫他活下来了,不愧是真龙天子龙气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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