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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红颜风华录 第58节

第58节

    “娘子,此处是嗢昆水与楚乐河交汇之处,水流看起来平缓,实则底下十分湍急,很容易将人卷走。光是在此处寻找大约已经迟了,不如某带人沿着嗢昆水往北寻找——”浑身湿透的李丁登上河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嗢昆水直通瀚海,娘子相信某,无论如何,就算将瀚海找个遍,某也一定会将郎君带回来。”
    “三郎绝不会死。”李暇玉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想给自己定心,又仿佛想让他们也跟着安定下来,“他答应过我,在我寻见他之前,永远不会死。只要我一直不放弃寻找,便迟早都能将他寻回来。你们暂且离开此地,沿着嗢昆水下游去找他。我会请丝帖儿派出一些人与你们同行,也好不惊动其他铁勒部落。”
    “遵命,娘子放心。”李丁斩钉截铁道,“郎君一定会回来。他必定舍不得娘子和小娘子。”说罢,他向着李暇玉行了一礼,便将所有部曲召集起来,准备渡河。女兵们给他们准备好了干粮衣物等,皆仔细包裹妥当。
    李暇玉目送他们远去,心中向漫天神佛祈祷:佛祖保佑,让三郎平平安安地归来。信女愿从此茹素斋戒,日日抄经,只求他平安!佛祖保佑,让我们一家能够团聚。信女从今往后一定会多行善事,积累功德,只求他平安!她心中不断地重复着祈祷,怔怔地在河边站了许久,直到浑身浴血的孙夏与郭朴都来到跟前,才回过神来。
    此时,他们二人都已经得知谢琰落河的消息,神情急切,充满了担忧。因着从小的情谊,孙夏双目早便红了,哽咽道:“元娘,可有三郎的消息?搜救可顺利?”他甚至按捺不住想往河中跳:“我也懂水性,我下去找他!”
    郭朴低声道:“薛延陀人所剩无几,马上就能清理干净,继而只余下打扫战场之事了。方才见凉州军似乎来了,还曾与娘子对峙。谢果毅落水,与凉州军可有什么干系?不然,属下实在无法相信,他竟会如此不小心——”
    李暇玉深深地望着两人,森然道:“凉州军奉某人之命,数度欲置三郎于死地。先前将军派人来救却拨马离开的便是他们!方才更有人放暗箭,让三郎受了重伤,薛延陀人才得了可趁之机,将三郎拖下了河。”
    孙夏腾地转身,红着眼举着战斧就要向着凉州军冲去,李暇玉立刻拦在他跟前:“大兄不可冲动!”自从与谢琰成婚之后,她便只唤他表兄,如今因心中急切倒是叫了旧日的称呼。孙夏听得一怔,苦涩地望着她:“难不成,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暗中窃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仇人就立在面前?!”
    “眼下咱们没有任何证据,又如何能轻举妄动?”李暇玉冷静地道,“如今你是这近千人当中品级最高的武官,理应统率他们,更不该冲动行事。待回去军营中,拜见契苾何力将军之时,你必须将最近一个月发生的事,前前后后都述说清楚,请将军来主持公道!不然,那些混账东西便会倒打一耙,反而诬陷你们!三郎麾下只剩下你们这些亲信了,绝不能教他回来之后,却受了污蔑和错待。我想让他风风光光地回来!他一直是我的英雄,也是大唐的英雄!”该属于谢琰的一切,谁都休想夺走!
    孙夏用力地点头:“我定会说清楚!郭朴,你与我同去!我若说得有什么不对,立刻补上!将咱们的书记官带上,我们的军功都是三郎和元娘带着我们得来的,不管少了谁的,也绝不能少了他们的!”
    “是,属下遵命。”郭朴应道,又对李暇玉道,“娘子尽管放心,谢果毅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我们永远是他麾下的兵士,只信服于他!”
    闻言,李暇玉再也止不住泪水,轻轻颔首:“多谢,我也会与你们同去。”三郎,你听见了么?你看见了么?我们都在守候着你留下来的一切,必会不惜代价地维护你该得的一切。若是你听见了,看见了,那便尽早归来罢!
    他们需要你。
    家人需要你。
    咱们的染娘需要你。
    我需要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坚持信念
    就在谢琰李暇玉等人浴血奋战的时候,主力云集的郁督军山战役已经分出了胜负。数十万唐军气势汹汹而来,多弥可汗连战连败,郁督军山脚下的牙帐岌岌可危。于是,他也顾不得颜面,便伺机悄悄逃出重围。不料,只差一步之遥便将成功逃往瀚海的时候,他却与参与围攻的回纥族长吐迷度撞个正着。
    吐迷度的父兄都在不久前被多弥可汗所杀,早便暗恨在心,竟凭着一腔孤勇与热血,率领一万余骑士将他攻杀,并将剩下的薛延陀王族屠戮殆尽——连早已威信尽失的前小可汗大度设与突利失的儿子都没有放过,女眷则掠夺为奴隶。
    紧接着,唐军便大破薛延陀牙帐,残余六七万薛延陀骑兵只得向西北溃逃而去。那里正是夷男可汗之侄咄摩支率部放牧之地。早年他因受夷男可汗器重又深得部族民心而被堂兄弟们驱逐出去,如今却阴差阳错成了薛延陀仅存的一位王族。
    数十万唐军未能将多弥可汗俘虏,绑去长安拜见天子,反倒教回纥得了如此功劳,又寻了借口占据薛延陀的土地,掠夺其族民为奴隶,几位将军心中皆十分不是滋味。吐迷度也并非贪婪不知世事之人,立刻将薛延陀的金银财宝粮草都拿出来,与唐军以及仆骨、同罗等部落一同分享。因回纥如今算是势力最为强大的铁勒部落,也已经向大唐效忠,故而几位将军也给了他面子,不再计较此事。毕竟他也是凭着本事杀了多弥可汗,并未暗中下手抢功勋,说来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了。
    此时,契苾何力将军却得到军报,称谢琰得其妻所率援兵之助,以拢共不到五千人之众杀灭三万薛延陀骑兵,获得大胜。他不由得拍案而起,高声大笑:“果然是天作之合!李元娘引兵救夫,两人合力取得大胜,简直就是一段佳话!!”
    这个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执失思力将军耳中,继而传遍了数座大唐军营。故而,当李暇玉带着人马来到唐军的凉州军及胡军大营时,几乎所有正在操练的唐兵都好奇地停了下来,打量着这位传闻之中的女将。大唐并非没有女将,当年平阳昭公主的威名如今仍是赫赫在耳。然而,到底直接上阵杀敌的女将仍是十分罕见,几乎所有人听得她手刃数百敌人的功勋后,都忍不住想看一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凶悍女子——
    戴着驱傩面具的女兵们整整齐齐地翻身下马,狰狞的面具上仿佛还带着鲜血与杀意,穿着几乎看不出身段的厚实窄袖胡服,教悄悄打量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得一声叹息。而后,立刻有兵士前来,让李暇玉、孙夏、郭朴、丝帖儿以及那位凉州折冲都尉前往中军帐。
    李暇玉目不斜视地穿过重重营帐,进入中军帐之前摘下了面具。入得帐内之后,她便感觉到数道好奇打量的视线,带着长辈对于晚辈的期待与些微欣喜,也不乏怀疑之意,但她却只作不知,朝着坐在正中央的契苾何力将军行了拜礼,不卑不亢地道:“妾谢李氏,拜见契苾将军。”孙夏与郭朴等人亦是规规矩矩地行了半跪的军礼,抱着军功之卷的记录官遂奉命将记录呈上去。
    契苾何力将军只随意地翻了翻那军功之卷,便交给了旁边的执失思力将军,拧起眉头:“我看军报上说,谢果毅落水,如今下落不明?”他不但欣赏谢琰,且早已将他当成自己的子侄,神态中难免有几分急切之色:“眼下可寻得他的踪迹?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将军,当时战况混乱,凉州军悄悄进入战场后,更是难以控制。谢果毅中了突如其来的数箭,便被重伤的薛延陀人拖下了河。”李暇玉尽量不带一丝感情地描述此事的因果,不着痕迹地将凉州援军的过错安放在其中,“事后妾已经让部曲与铁力尔部落的骑兵沿着河岸一路往北搜索,过些时日应当便会传出消息。”
    “谢果毅立下如此大功,本该重赏——”契苾何力将军难掩哀意,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然而李暇玉却并不接受他的说法,道:“将军,妾以为,谢果毅深识水性,绝不会有事。”为了让众人接受她的言辞,她此前刻意并未提及谢琰的伤势情况,只说他身中数箭:“妾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归来。”
    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约而同道:“既是如此,我身边还跟着些部曲,都派出去寻谢果毅罢!”“不错,这可是立下杀敌三万之功的少年将军,说不得将来又是一位霍骠骑(霍去病),怎能让圣人失去日后可引为左膀右臂的良将?!”
    二人三言两语便定下此事,便又问起孙夏与郭朴此战的始末。孙夏攥紧拳头,沉声将他所知的所有事皆细细道来。李暇玉与郭朴早已帮他顺过一遍,却也没料到他竟能说得如此完整,完全不似过去那般鲁莽。郭朴只需适时地加上一两句话,他便能继续扩展着说下去,将所遇的险境描述得跌宕起伏。那凉州的折冲都尉本想冲进来便状告他们,却始终得不到说话的机会,只能满脸冷汗地继续听下去。
    李暇玉以森冷的目光斜了他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帐内的另一位服紫高官。几乎不必确认,从此人的举止做派中,她便能立即认出他的身份——凉州都督李袭誉。这位正三品的凉州都督,正是她与谢琰怀疑的幕后凶手。因着当年他们偶然发现的凉州都督府内眷与马贼勾结之事,接连施以种种毒计,意欲对他们斩草除根!
    李袭誉的年纪不过五十来岁,两鬓斑白,蓄着长髯,看上去温文尔雅、风度翩然。然而,看在李暇玉眼中,此人却是阴险狡诈毒辣之辈,心思无比深沉,生得也是一付奸佞之相。她险些控制不住满心的恨意,只想拔出随身带的匕首,立即手刃仇人。然而他却似乎倏然发觉了她的视线,淡淡的毫无任何感情的目光朝她看了过来。
    李暇玉握紧双拳,指甲掐进了手心当中,隐约血迹斑斑,她却浑然未觉。微微朝着近在眼前的仇敌颔首之后,她便移开了视线,神色无比平淡,就似并不认识他,亦对他的身份根本不感兴趣一般。
    李袭誉的反应亦是平平,仿佛并不在意她。听得孙夏与郭朴将此事始末禀告完后,他趁着契苾何力尚未发难,便拱了拱手道:“当时两位折冲都尉赶回来禀报于老夫,说明了谢果毅受困之事。只是那时候战况紧急,三万薛延陀人若是回转,便很可能冲击中军的战局,将多弥可汗救出去。故而老夫认为,不如让谢果毅多周旋片刻,待到中军战势稳定之后,再派救兵亦是不迟。果然,谢果毅如将军所赞的那般,十分勇猛出众,以区区两千余人等到李县君引兵来救,又合力灭杀三万薛延陀人,确实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良将!”
    果然用的是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李暇玉垂着首,恨得目眦欲裂,却挑不出此人言语中的错漏之处。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加之如今战果斐然,谁都不能指责李袭誉的这番安排。至于他的用心,若是不知其中的渊源,谁会怀疑一位正三品的都督竟会去为难一个小小的果毅都尉?!证据……她需要足够的证据,需要能够一击即中的证据!!
    果然,听得此话,契苾何力只是微微皱眉,随即便道:“便是战况再如何紧急,李都督也该将此事告知于我才是。毕竟,我才是主将,理应得知所有战报。不过,你说得不错,在那等境况下,还能获得如此大胜,我一定要为谢果毅请功,上折子奏请圣人破格提拔。此外,李县君亦是战功赫赫,虽身为女子,却也同样应该请功。”
    “妾替夫君,多谢将军。”李暇玉再度行礼,又拉过旁边的丝帖儿,“幸而得铁力尔部落族长之女丝帖儿率着千余骑士鼎力相助,妾方能与夫君会合。将军若要请功,请务必莫要落下他们才好。”
    丝帖儿忙给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行礼,连连摇首:“姊姊言重了,我不过是仗义相助罢了,当不得什么功劳。”
    “铁力尔部落亦不愧为我铁勒的好儿女,放心罢,必不会落下他们。”说罢,契苾何力长长一叹,毫不顾忌执失思力与李袭誉就在跟前,便又道:“我视你们为子侄之辈,本该好好照顾你们才是。因我安排得不够周全,方令三郎、憨郎都受了这般苦楚。阿娘若是得知,必定不会放过我,茉纱丽在心里也一定会怨怪我这个世父。”他如此明白地道出彼此的亲戚关系,教在场众人都有些吃惊。
    执失思力将军接道:“想不到,孙校尉竟是你的侄女婿?”说着,他特意又打量了孙夏几眼,笑道:“他是名猛将,如今受了磨练之后也多了几分沉淀的心思,日后想必渐渐也能独当一面了。姑臧夫人的眼光着实不错,得了个上好的孙女婿。”
    李袭誉双目微动,扫视着孙夏等人,口中只附和着笑了笑,也并未多言。他与契苾何力虽是副将与主将,关系却并不熟稔。而且,他对孙夏等人并不熟悉,因此不像执失思力那般反应热烈。而作为他亲信下属的那位折冲都尉则是瞪大双目,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暇玉等人,仿佛这才明白,为何之前她口口声声要让契苾何力将军来主持公道。既然是亲戚,将军偏向谁不是明摆的事?!
    奉命出帐之前,李暇玉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此人竟吓得险些变了脸色,惨白着一张脸垂下首。当然,眼下他发愁的大概是如何解释凉州军悄悄进入战场不表明身份之事,以及只听从李袭誉之命却不奉军令向主将禀报等,并不知道自己放暗箭伤谢琰也教李暇玉猜了出来。在一切证据都搜集完毕之前,李暇玉也并不欲打草惊蛇,嗤笑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女兵与铁力尔部落的骑士在大唐军营之外暂时扎营。李暇玉并不欲久留,但此番战事已经结束,唐军不日便要班师回朝,她紧紧跟着至少能探知接下来的诸多消息。诸如谢琰的功劳如何算,诸如李袭誉是否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是否还想着斩草除根等等。
    然而,当她看见匆匆赶过来的慕容若时,佯装的平静便再一次被打破了。慕容若奉命打扫战场,刚听说此事便奔了过来,见到李暇玉的神情,他怔了怔,艰涩地道:“谢三郎还没寻见?”
    “他一定不会有事!”李暇玉敏感地察觉他的话中之意,几乎是失控地喊道,泪水纷纷如雨落,“无论是谁想让他死,都不可能如意!”或许因慕容若才是眼下最值得信任与托付一切的人,她肆意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所有的不安、担忧、痛苦与仇恨都一并迸发出来。
    慕容若忙点着头,宽慰道:“你说得是!他不会出事!我那些侍卫尽管使唤,让他们都散出去寻他!不将他找到,就都别想着回来!元娘,你也不必自己撑着,所有想做的事,都尽管交给我就是——李袭誉这个老贼!我绝不会放过他!!”
    连日以来几乎是不眠不休的行军征战,又因担忧悲伤之故夙夜难以安宁,李暇玉的身子早已经被掏空了。她听着慕容若口口声声的保证与许诺,心中略微松快了一些。然而,随后她便忽然觉得眼前一黑,猛然倒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一百四十五章  韶华一梦
    昏昏沉沉之间,李暇玉仿佛闻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袅袅香气。她挣扎着想张开双目,却始终醒不过来。不,她怎能任凭自己就这样昏睡下去?她还要寻她的三郎,将他带回去见染娘!如今三郎尚且生死未卜,她如何能容许自己无知无觉地病倒?
    然而,下一刻,便有一个声音在心中骤然响起来,充满了疑惑:“三郎?染娘?那是谁?”她有些茫然,不知不觉便睁开双眸,原本因病重而失去焦点的目光渐渐清晰起来,怔怔地望着华美的床帐出神:是呢,三郎,染娘,究竟是谁?她为何会心心念念挂记他们?遍寻所有的记忆,分明她从未遇见过能够让她这般称呼之人。她嫡亲的阿弟行四,那位行三的兄长不过是宫人所生,从未亲近过,她更不可能直呼其名。
    “阿姊,你可算是醒了。”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位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小娘子。她穿着一身越州缭绫做的裙衫,华美的章纹在光芒变幻间改变着颜色,瞧上去便价值不菲。娇美可爱的圆脸上,一双乌黑的眸子含着忧虑与依赖,仿佛小大人一般松了口气:“阿姊突然病倒,可教我吓坏了。阿兄这几日也不曾来探望我们,真是狠心!哼!”
    这是她的妹妹,唯一的嫡亲的妹妹。原本还应该有位异母妹妹,刚出生不久却莫名夭折了。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记忆仿佛因生病而变得遥远,她需得细细思索,方能渐渐理出些头绪。
    然而阿妹却并不知她的境况,趁着宫女侍婢都不在,便爬到床榻上,用充满童稚的声音告状:“阿姊,咱们的宫殿前守了好多侍卫,面相看着可凶了。我本想跑出去让阿娘阿爷来看你,但他们说阿姊正在生病不能见人,连我都身染病气什么的,不准我出去!阿姊你帮我去教训他们!一定是他们隐瞒了阿姊的病情,阿娘和阿爷不知道你病倒了,才没有过来瞧你!”
    听到此处,她竟禁不住浑身一颤,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位盛装华饰的女子正狼狈无比地坐在地上哭泣,双眼中带着彻骨的怨恨。那是她的阿娘,正在用所有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咒骂着即将屹立于后宫之巅的女子。而她只能流着泪,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孔武有力的粗使宫女将她挟持起来,毫无尊重之意地往外拖行。
    “放开我阿娘!”那时的她原本战战兢兢地蜷缩在一旁,见状终于鼓起勇气从角落中疾走出来,扑过去抱住女子不放,“贱婢安敢对淑妃不敬?!你们这是奉了谁的命令?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性情一贯温和的她,破天荒地学着往日阿娘教训宫女的言辞,怒气冲冲地叱责这些宫女。
    然而,这些地位最为卑微的粗使宫女却并不将她这位堂堂的帝皇长女放在眼里,冷笑着道:“圣人有命,将王氏、萧氏都废为庶人!如今宫中事务皆由武昭仪掌管,奴等奉昭仪之命,将两个庶人送到她们该待的地方去。贵主是金枝玉叶,可千万别自污身份,与萧庶人牵连不清。”
    “我不信!”她呆住了,完全不敢相信阿爷竟然如此无情。昔日父女之间的天伦之乐犹在眼前,阿娘受宠的时候连王皇后都不得不退出一射之地,为何转眼之间便会沦落到如此境地?那武昭仪何德何能,居然能一举将阿娘和王皇后都除去?!
    “贵主安生些罢,奴们也是奉命行事,可别教奴们难做。”粗使宫女的力气奇大无比,轻易就将她的双手掰开,拖着她的阿娘继续往外走。如此毫无体面如罪人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中被拖行出去,她知道,出身兰陵萧氏这等世家大族的阿娘必定已是羞愤欲死。就算是成王败寇,又何必如此羞辱人?!
    “阿娘!阿娘,我立刻去寻阿爷,请他收回成命!!”事已至此,唯有去劝服父亲,阿娘方有机会得到赦免。她绝不相信,父亲……阿爷竟然如此无情,全然不顾十几年来的情谊。便是阿娘已经失宠,毕竟为他生下了三个孩子。看在她们的份上,难道便不能通融么?就算是降阶为最低等的采女也好,总好过废为庶人!
    “别去!阿玉!不能去!!”一直只顾着咒骂武昭仪的女人却忽然高声唤住她,“阿玉,眼下还不是时候!不能去!免得你和阿云都受到牵累!你是九郎的长女,长女,她一定不敢对你下手……呵呵,他的心可真狠哪,比那毒妇还狠!好阿玉!你也是长姊,一定要照顾好四郎和阿云!”
    “阿娘……”自从她出生开始,便只见过萧淑妃因受宠而骄横跋扈的模样,何曾见过她如此状若疯狂地大笑大哭?她不由得怔住了,睁着双目看着她被拖行离开。回首四顾,这座充满了各种美好记忆的偌大华美宫殿失去了主人之后,仿佛瞬间就变得零落不堪。她茫然地在宫殿中行走着,忽然仰首便倒了下去。
    之后,她便病了,病得神志昏沉不知今夕何夕,甚至还做了奇怪的梦。然而,眼下却什么梦境都想不起来,只留下眼前冰冷刺骨的现实。阿妹尚且年幼,懵懂无知;阿弟已经离宫开府,如今也音讯不通。她到底该如何做,才能照顾好他们?不教他们被狠毒的武昭仪所害?面对权势煊赫如日中天的武昭仪——或许过些日子便是武皇后,她又能做什么?
    是的,身为帝皇长女,御封的义阳公主,年已十岁的她居然什么也做不成。分明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她——你能做的事情有许多,虎毒不食子,去见一见父亲为何不行?就算不能为阿娘求情,总须得让他心生怜惜,往后才会照拂你们。然而,她却惶惶然,不知是否该遵从这个陌生声音的指点来行事。阿娘说了,不能在这个关头去见父亲,听她的话,总不会有错……何况,宫殿外面都是陌生的侍卫,她又如何能闯出去?
    就在迟疑之间,一群面容冰冷的宫婢突然出现在她与阿妹面前。阿妹犹不知这偌大的宫城中已经换了主人,笑靥如花地询问她们阿娘在何处。那些宫婢抬了抬眼,冷冷地望着她们,一言不发地半是胁迫半是簇拥,将她们迁到了某个偏僻角落的宫殿之中。
    她们哭过,闹过,想去寻父亲做主。然而行动不得自由,院门外永远都有人守卫着,所有的宫婢也都不听她们的使唤。她搂着因恐惧而日夜啼哭的妹妹,自己的泪水已经渐渐流干了。她开始懊悔为何当初并未痛下决断,为何当初不听心中那个声音的话,不过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不久之后,不知是有意或者无意,她听见宫婢私下议论,阿娘与王皇后都已经死了。她们被武氏做成了人彘,痛苦而亡。王皇后认了命,阿娘却一直诅咒不休,致使武氏心生恐惧,宫禁内从此不再养猫。
    她开始做噩梦,梦中看见血肉模糊的阿娘惨叫着道:“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这个梦延续了很久,她亦从刚开始的恐惧悲痛,逐渐变得麻木不堪。阿娘的诅咒没有任何效用,武氏好好地当着她的皇后,权倾天下,被尊为天后。她生的五郎被立为太子,而她的嫡亲弟弟四郎则活得战战兢兢,犹如被猛兽盯住的猎物。
    至于父亲——她真的还拥有父亲么?他已经完全记不起来自己还有长女与次女,或者,在他眼里,唯有武氏的儿女才是他的儿女。无母无父,一夕之间痛失怙恃,她心中变得完全冰凉一片。她总觉得,这不该是自己的生活,这不该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家人应当是和乐融融的,不会生出任何龃龉,相处之时随意自在,彼此互相依赖互相依靠。然而,事实却是,她除了妹妹已经一无所有。
    从此之后将近二十年,她与阿妹便在这个宫殿中过着被世人完全遗忘的生活,直到武氏的长子——被封为太子的五郎突然发现她们,顿时心生怜惜,涕泪四下,立即奏请帝后给她们赐婚。武氏将面子做得十足,把她赐婚给一个年方十六岁的少年郎。她终于能够踏出宫禁,享受一位公主应该有的尊荣,享受一位女子应该有的婚姻——不过,她却已经毫无期盼。武氏给她的这位驸马,也算是受了她的连累。他们相差十余岁,险些就差了辈分,他岂能甘心成为她的驸马?岂能甘心今后被武氏猜忌,永远不能受重用?
    然而,她猜错了,他确实是个人品正直的少年。或许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情爱,却一直宛如家人一般相互扶持。随着年华流逝,就在她渐渐觉得眼下的生活也算是不错的时候,她的弟弟被人诬告谋逆,竟然被缢死了!她犹如晴天霹雳,这才醒转过来——父亲驾崩之后,谁也庇护不住他们,武氏不可能放过四郎,也不会放过她与妹妹。
    她开始焦虑,开始忍不住流泪啼哭。驸马看在眼里,除了安慰之外,便只是暗示她暂且按捺片刻,日后一定会有转机。于是她越发惶然,想劝他暂时别与武氏作对,却又因阿弟之死,什么也不能说出口。而后,驸马毅然参加了真正称得上谋逆的行动,最终,她与妹妹都失去了驸马。
    驸马?你没有什么驸马——你已经不是义阳公主,不是萧淑妃之女。你拥有一个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夫君,你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染娘。三郎生死未卜,你却在做着什么黄粱美梦?!而且,每次看着你的经历,我便替你觉得耻辱!作为长女,不能维护母亲;作为长姊,不能维护弟妹;作为公主,不能维护驸马!果然活得窝囊!
    心中仿佛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她犹如死水般的眼睛微微地动了动:你是谁?
    我是李暇玉。
    我是义阳公主李下玉。
    我是灵州河间府折冲都尉李和之女孙,御封县君李暇玉。我夫君是果毅都尉谢琰,我的孩儿名唤谢红染。我必须醒过来,去保护他们。你既然早已经生无可恋,又不愿承认我的存在,便赶紧走罢,休得妨碍我!!
    然而她却突然笑起来:李下玉,李暇玉,你瞧,咱们的名字都一样。咱们或许果真是同一个人,你又何必如此厌恶我?我懦弱,那便是你懦弱。你强大,那便是我强大。你既然如此厉害,不如帮我报仇如何?
    啧,报仇雪恨须得亲自动手,我可不会如此善心大发,去帮一个胡思乱想的鬼魂。更何况,我从未听闻过什么义阳公主!当今皇室确实姓李,却没有什么王皇后,而是长孙皇后!便是太子,也没有娶姓王的太子妃!太子妃姓杜,乃是京兆杜氏出身的世家贵女!至于萧淑妃、武昭仪,更是闻所未闻!!
    长孙皇后是我祖母,太宗皇帝是我祖父。我父名讳为李治,不是晋王便是太子!原来,我竟然回到了过去?那么一切尚未发生?一切都能改变?!我阿娘不会受武氏折磨而死,我与妹妹不会被软禁在冷宫,我阿弟不会被污蔑谋逆而惨死,我的驸马亦不会死?
    “阿姊,阿姊你醒一醒!阿姊,你已经睡了这么久,还不舍得醒过来?!对不起,阿姊!我回来得太迟了!都是我不好!居然没有留在灵州,留在你身边,居然没有帮得上你的忙!阿姊,求求你!别丢下我和祖父祖母,别丢下染娘!求求你醒过来!!”
    “阿……阿娘……”
    沉睡在床榻上的人微微地动了动手指,在数道惊喜的目光中,终究睁开了双眸。她的眸光略有几分冷意,淡淡地对在记忆中哭闹的虚幻身影无声地道:我知道,我或许便是你,你或许便是我。然而,我有自己在意的家人,绝不会轻易涉入宫廷争斗之中。而你,无论是执念还是性情都不如我强硬,还是彻底消失罢。
    ☆、第一百四十六章  病中思虑
    仿佛一夕之间,李暇玉便从生死中挣扎出来,身体日渐转好。病势来时汹涌如潮,谁都不曾想到她竟一度生命垂危,令家人甚至有种她正追随谢琰而去的错觉。然而,病势去时却延延绵绵,不断地反复,不断地折腾,亦始终都没有令她再一次屈服,就如同即便在昏迷当中她也坚信谢琰仍会回来一般。
    直至初冬时分,她才能够绝大部分时间都维持清醒,不再动辄陷入沉睡。原本几乎每日都围在她床榻边的家人们这才松了口气,紧缩的眉头略微放松了几分,接着便匆匆忙忙各自忙碌去了。为了陪伴她,他们积累了许多事务需要处理,连李和也顾不得身子骨,时常夙夜来往于县城与军营之间。而李暇玉此时也需要安静地养病,不适合他们时常来往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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