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遐玉略作思索,回道:“有些人心里的空隙实在太狭小,只能装得下嫡亲之人。其余人,无论血缘是亲是疏,在她看来大抵也差不多。天下间,确实有这样的‘好姊姊’。唯有自己的妹妹才最为珍贵,其他人于她不过是泥土罢了。不管她意欲何为,顶多不过是察觉了阿家不喜我,故而想从中插足,借刀杀人罢了。”她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推测李七娘姊妹二人。且这种内宅的阴私手段,亦是她们最为熟悉的把戏。
雨娘顿时大惊:“这该如何是好?她是想陷害娘子么?”
“我们向来不亲近,她又如何能越过谢家森严的门禁来陷害我?”李遐玉目光渐冷,“总归需要有人里应外合,她才能寻着机会。”而对于王氏而言,大约也觉得这是难得的时机罢。谁是借刀之人,谁又是那把刀,便端看她们各自的手段了。
“我暂时不想将她们想得同样龌龊。”略作思索之后,李暇玉倒是宽慰起雨娘来,“不必担心,待到发现她们确实狼狈为奸之后,再想对策亦不迟。只要咱们自身持正,不教她们钻了空隙,暂时便可无虞。”
于是,主仆二人继续循着小径往前行,不多时便听见附近响起的说笑之声。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夹杂在其间,很明显地透着欢悦之意,似是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李遐玉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正要拨开垂柳枝,忽然迎面扑来一个软绵绵的小身影,她忙接了个满怀,嗔道:“染娘,你怎地如此莽撞?若是阿娘没接着你,扑在地上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阿娘一定能接着。”染娘搂着她,亲密地蹭着她的脸,“阿娘,陪我顽投壶。刚才我投中了三箭呢。芷娘姊姊投中了六箭,贵主投中了五箭,华娘姊姊只投中一箭。芷娘姊姊说,十娘姨母在家中一直教她顽。要是阿娘教我投,我也能投得更多。”
她难得条理清晰地说了一大段话,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显然是心里想了许久的念头。李遐玉情不自禁地笑着捏了捏她白嫩的小脸,兴致勃勃地道:“好,阿娘教你投壶。保管让你们下次和芷娘比试的时候,绝不会轻易输给她。”小娘子们多动一动,身体也能更康健一些。原本她便想着待到合适的时候,给染娘启蒙教她习武,如今恰逢她对这些感兴趣,正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母女俩露面之后,正在双耳细颈玉壶前看谢沧比划的义阳小公主双目微亮,立即欢快地奔过来讨教。李遐玉瞥见谢沧似是略有些失落,谢泊倒是只自顾自地顽耍,心中略有了些计较,便道:“大郎且过来,让叔母听听你有什么投壶的好技巧?”
谢沧精神一振,细细一想,遂缓缓道来。他自幼由谢璞启蒙,其实并不擅长习武。不过是觉得叔父文武双全,近来才开始跟着部曲练习骑射罢了。然而,到底是有天赋的小郎君,借着射艺总结投壶的经验,竟也说得头头是道。
李暇玉对他大为赞赏,几位小娘子亦皆对他刮目相看。谢沧弯唇笑起来,亲自给华娘、染娘反复讲解。见他进退有度,并不借机主动凑到小贵主身边,显然可见秉性之正,在旁边服侍的宫婢们无不满意地点了点头。李暇玉便索性自己教义阳小公主各种小技巧,不厌其烦地给她更正了一些多余的小动作。
小半个时辰后,三人的准头都有些提升。于是,义阳小公主便兴冲冲地再一次与芷娘比试,染娘也强烈要求参加。谢沧三兄弟与慕容修也在旁边比试,华娘则只是立在另一侧笑着观看。李遐玉与李丹薇一边饮着茶水,一边遥遥地望着。小家伙们有输有赢,顽得眉飞色舞,居然还无师自通地约了彩头,继续比试。
“阿李……”倏然,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些犹豫的呼唤。
李遐玉回首看去,就见权家的陆氏自花丛中行来,不由得微笑相迎:“阿陆,方才忙着迎了客人,不曾见到你。我还正想着,你怎么不过来寻我说话呢。”
陆氏足下微顿,看上去带着些踌躇,并不似平时那般爽利的模样。当她仿佛下定决心,再度抬眼望过来的时候,竟又多了几分羞赧之色。显然,她应当是有什么话想私下说道,且并不便于让其他人知晓。
李丹薇见状,便笑着起身离开:“我去瞧瞧她们都约了什么彩头,顺带也给她们评判评判。”
她离开后,旁边的婢女立即便换了新的茶盏与果盘,李暇玉也隐约猜出陆氏的来意,并未挽留李丹薇。便是她们姊妹情深,几乎什么都不避讳,若是事关他人,也总是须得回避一二的。更何况,此事于陆氏而言也许无比紧要,并不愿意其他人知晓什么。
陆氏端坐在茵褥上,迟疑片刻,方咬着红唇道:“我既与阿李相交,索性也不拐弯抹角了,不如就与你直说了罢。其实,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发愁如何向你开口……又担忧此事坏了咱们之间的情谊,但事关夫君的前程,却不得不试着提一提。”
李暇玉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咱们相交的时候,谁知道彼此的夫君到底是做什么的?当时只是因性情投契,我们才成了朋友,既不是为了权势也不是为了利益。既然已经是朋友,你若是有难处,我自是应当相帮,哪里会坏了什么情谊?”
陆氏听了,眼眶不由得微微一红,感触良多:“是我瞻前顾后的,想得太多了。不瞒你说,我夫家近些年已经有些没落,光是夫君出仕一事便生出了诸多波折。原本门荫也可出仕,好的职缺却是怎么都轮不上。与郑家交恶,也是因争抢先前一个京县尉的缺之故。若是外放,县尉这样的职缺倒也能谋着,但夫君是长房独子,膝下的孩儿又年幼,舍下家人外放赴任,他到底还是不放心。”
“此前我们也想着,文职不成便是谋个武职也使得。哪里知道其实也并不容易,好的职缺早就教人挑走了,不好的职缺瞧着又到底不能放心。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人嘲弄,每日吃苦受累——故而听闻谢郎君成了右千牛卫中郎将后,便……便有心想寻你走一走门路。”
李暇玉略作思索,陆氏担心她觉得为难,便又忙道:“我从未想过什么千牛备身、备身左右之类的高阶武官,只想着谋个备身或是主仗的缺就是了。在谢郎君属下当差,无论如何我也能放心一些。”
“你且安心,我先帮你问一问选拔千牛卫到底是什么章程。”自从谢琰的职缺定下来之后,李暇玉便一直等着她主动地过来,才好顺水推舟地助她一臂之力,如今自然须得先稳住她,“我家三郎一向是秉公持正,若是权郎君身手好性情又坚毅,定然是会选上的。咱们既然相熟,自然不能教他只补个主仗或是备身的缺。”
得了她的许诺,陆氏自然是感激不尽,不知不觉便已是泪水盈睫:“其实,我夫君性情刚毅,最厌恶的便是走门路这样的事。我是瞒着他来寻你的,若是此事成了,便是他恼怒我自作主张也是值得的。”
“你我既是朋友,你不过是来与我略提一句罢了,怎么能算是走什么门路?”李暇玉想起记忆中那位阿翁的性情,不禁失笑,“若是权郎君选拔上了,那也是他确实很不错,我家三郎欣赏他的缘故。他那个人,绝不可能为了我一句话,便选自己不喜的人为属下。所以,你尽可安心。”
两人执着手相看而笑,不知不觉便更觉得亲近了几分。
☆、第二百一十章 心生疑惑
既是谢家乔迁之宴,自然不独内眷女客,亦有诸多男宾贵客。兵部尚书崔敦、执失思力将军、契苾何力将军等服紫高官竟均是阖家前来,显见与谢家的交情之深。不少轻视谢琰根基不稳的人立时便发觉到底是小觑了他,这位御前宠臣绝非凭着圣人青眼相加而一飞冲天。当初他在灵州的战功赫赫,在武将当中怎可能缺少交好之辈?只是他太过年轻,又是没落世家子弟,才令人生出几分错觉而已。
为了招待同僚之故,谢家宴客特地选在休沐之日。不过,因着明日便是三月朔望大朝,许多官员都须得赴朝会之故,酒宴方行至下午,便陆陆续续有人告辞了。尤其是住得远些的,迟迟而来早早离去,虽不能尽兴,但也总比明日朝会上因酒醉而御前失仪得好。那些个纠察朝会礼仪的殿中侍御史均是火眼金睛,若是教他们寻得一二疏忽,便绝不可能轻易放过。
谢琰将贵客们都送走之后,也觉着有些疲倦了。恍惚间,他仿佛忆起方才的宾客之中似是有几张曾在噩梦中出现的脸孔。然而,细细一想,却已然记不清楚了。他不由得暗自失笑,按了按太阳穴,与兄长谢璞交待几句后,便决定回西路居所中饮药针灸。
只是,虽然日日都饮了无数苦药,早晚均由住在真定大长公主别院中的观主亲自针灸,他持续做噩梦的症状却并未好转。他亦曾隐晦地提及噩梦中所见,观主虽觉得稀奇,却也一时无法解释,只对他说这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无须放在心上。
若当真只是黄粱一梦,又如何会出现那些似是而非的人物?偶尔从噩梦当中醒来的时候,他甚至分辨不清到底何处是梦,何处才是现实。究竟是庄公梦蝶,还是蝶梦庄公?直到望见身边的爱妻,感觉到她的温暖与柔软,他才能真正回归到谢琰的身份当中。
或许,只有寻得药王,才能诊断出他究竟是得了什么病罢。天候渐渐暖起来,南山附近应该也早已经冰消雪融了。部曲们依然在尽心尽力地寻找药王的下落,或许不日便有转机。他如今担任了这般重要的差使,若是暗伤发作不能继续处理公务,心中对先生、对圣人都有愧意。故而,他比任何人都期望自己能够尽快痊愈,也好不教妻女日夜忧心。
正当谢琰越过垂花门,来到西路正院的时候,一眼便瞥见匆匆而至的李遐龄。抬眼见是他,李遐龄顿时难掩惊喜,紧锁的眉头亦是略松了松:“阿兄……姊夫,终于寻着你空闲的时候了。我有要紧事想与你商量,这些天你却一直都忙着,每次过来都寻不见你的踪影。”
“既有要紧事,怎么不问你阿姊?”谢琰挑起眉,觉得有些奇怪。见他反应有些异样,转念一想,又笑道:“也罢,既然你想与我商量,便是暂且不想教她知晓了。你尽管放心,今日之事,我保管不与她提起。到底是什么事?倒让我有些好奇了,尽管说罢。”
李遐龄跟着他走进内堂,将服侍的仆婢都遣了下去,方迫不及待道:“前些时日,灵州不是紧赶慢赶送来好些婢女部曲么?祖母也让他们给我带了封信,信中竟然说……说有好几户人家给秋娘提亲,她想从中择一合适的,给秋娘定下来。此事我从未听她提过,谁承想居然这般突然……”
谢琰早已经断断续续寻回了些记忆,对孙秋娘的印象倒也颇为深刻,只是不知李遐龄何时与她生出了情愫,便笑道:“我记得她的年纪比你还大两三个月,早该到说亲的时候了。女子年满十七若是不定亲成婚,官媒便要上门,到时候便由不得她选择了。祖母定然早便已经打算妥当,只待憨郎升为果毅都尉,便为她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如今恰是好时候,约莫这几个月便会说定罢。”
李遐龄闻言,越发焦躁:“可是,祖母与阿姊都喜爱秋娘,都说过舍不得她出嫁——”
“便是再舍不得,也不能耽误了她。”谢琰见他焦急得坐立不安,也不忍心再逗弄他,“如今看起来,你倒是比祖母和阿玉还更舍不得她。仔细想想罢,你若是对她有情,便赶紧禀告祖母,请祖母替你们做主。”
李遐龄怔了怔,忽然又问:“姊夫,如何才能分辨,我待她究竟是否男女之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向吵吵嚷嚷你争我抢,多年以来简直就是两看两相厌。不知自何时开始,才能心平静气地相处,方能彼此体谅支持。我如今心里乱得很,却不知这份情意究竟算不算是男女间的钟情。若是我待她并非男女之情,只是一时不舍得她罢了,贸贸然求祖母做主,岂不是平白误了她?”
想不到他竟然自己钻了牛角尖,谢琰啼笑皆非:“你便扪心自问罢——即使她未来的婚事很美满,你是否能眼睁睁地瞧着她嫁给旁人?你又是否能眼睁睁看她朝着其他的男子微笑,替他缝制衣物,牵着他的手,与他唇齿相交,与他巫山云雨,为他生儿育女?”
李遐龄彻底呆住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俊秀的脸上弥漫着红霞。
谢琰见状,心中自是了然无比,便将他当成了已经成年知人事的郎君,不再避讳他,接着道:“当年我曾以为,自己对阿玉不过是兄妹之情。然而,若当真只是兄妹之情,便绝不会想着携她的手同行,也绝不会梦想着与她白头偕老、共度一生。如果当年我犹豫了,迷惑了,她如今大概便不是我的娘子,而是那何飞箭的娘子了罢。”
李遐龄想不到,他居然连何飞箭都记了起来,却也顾不得询问他到底记起了多少事,立即果断地道:“我这便回灵州去!让祖母替我做主!!”他想来想去,仿佛顿悟一般,终于辨明了自己的感情,于是立刻便做出了决断。若是再犹豫片刻,他便很可能失去自己中意的娘子,如何能等得?!
“赶紧去罢,若是事情定了下来,莫忘了写信告知我们。”谢琰看他匆匆忙忙地离去,到底略有些不放心,便将他送到了外院,又叮嘱了跟着他的部曲几句:“瞧他的模样,大约是连收拾行李都不愿意等了。你们多带些马匹路上换乘,需要使的盘缠也不可少了。”自长安骑着上等骏马疾驰至灵州,若是不眠不休,一日两夜大约便能赶到了。若是这二人的婚事定下来,数日之内便应该有音讯了。
送走了自家小舅郎,谢琰转身欲返回,却又正好遇见谢璞将高中书令家的客人送出来。既然瞧见了,谢琰当然不可能失礼地将客人舍下,自顾自地离开,于是也上前相送。只是在衣香鬓影当中,依稀瞧见了一张格外面熟的脸孔。因这些时日他觉得面熟的人很是不少,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浅浅笑着相送出去。
萧氏听闻这位缓步而来的郎君便是新任的右千牛卫中郎将,扶着薛夫人上车时不免多看了几眼。她的妯娌们遂打趣道:“谢家三位郎君确实都生得很好,不比咱们自家郎君差,却个个都仿佛出息很多。便是咱们都不能免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呢。”
薛夫人听了,笑着叹道:“他们年幼失怙,能有如今这般成就已是难得至极。也难为他们的母亲了,将三个郎君教养长大,给他们娶了性情极佳的媳妇,又敦促他们上进入仕。”她虽并未与王氏多说什么话,却将其他贵妇传来的只言片语听了个正着,心中颇为感慨。
萧氏直觉此事有异,却也不好传主人家的话,便只附和道:“确实如此,可见他们一家人心性坚忍,也值得咱们结交来往。阿家,儿与定敏郡君一见如故,过些天邀她来咱们家顽耍如何?她带着儿看了他们家的宅邸,儿总该礼尚往来,让她也逛一逛咱们家的园子才好。”
高家人谈笑着乘车远去,谢璞便又匆忙回了外院正堂。谢琰正待离开,迎面便见李暇玉把着一位年轻贵妇的手臂,笑盈盈而来。他微微一笑,漫步上前,视线不经意间掠过那年轻贵妇的面容时,顿时如遭雷击——
不可能!绝不可能!她……她是……她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当中?!
“三郎,这便是我新结交的朋友陆氏,她夫家姓权。”李暇玉见是他,立刻捏了捏陆氏的手臂,笑吟吟道,“若是改日见到她夫君权郎君参加千牛卫的选拔,你可千万着意一些。”倏然,她敏锐地发觉谢琰的神色似是有异,不由得蹙起眉来,担忧道:“三郎?”莫非是突然头疾发作了?
权家?陆氏?!怎可能会如此之巧?这世上怎可能当真有权家,有陆氏?!谢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审视着眼前这位再熟悉不过的贵妇——不,他最熟悉的是她中年的模样,而非如今这般——不!不该如此!他们本来不可能认识!
“权家,我记下了。”勉强稳定心神之后,他微微一笑,“过两天便是千牛卫选拔,我定会仔细瞧一瞧他的。”
陆氏感激地朝着他笑了笑,又对李暇玉道:“阿家阿翁应是正等着我呢,我这便告辞了。阿李,改日再会。过些时日,我家园子里的牡丹与芍药开了,定要邀你去赏的。我们家的这两种花,不是我自夸,可是京中一绝呢。”
她这样一说,谢琰与李暇玉眼前便仿佛浮现出了成片的芍药盛开的景象。权家的芍药与牡丹确实冠绝,却因他们甚少饮宴待客之故,几乎无人知晓。自家人关起门来静静赏花,亦是别有一番静谧的滋味。
“既如此,那我们可是定要去瞧一瞧的。”李暇玉掩饰住了自己的怀念之色,抬眼看了看谢琰,笑着答应下来。
待她送陆氏离开之后,谢琰苍白的脸色再也遮掩不住。他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对旁边道:“去查一查权家,事无巨细都禀报与我。还有方才的渤海高氏,将他们的内眷姻亲都查清楚。”究竟是真是假,是噩梦还是现实,是蝴蝶还是庄公,查得清清楚楚之后,或许他便能分辨清楚了罢。
“是,某等遵命。”
☆、第二百一十一章 调查印证
千牛卫成日里在御前侍奉护卫,除了宫人内侍之外,几乎是陪伴圣人最为长久的臣属。故而,无论是几位将军或是十二名千牛备身,在圣人跟前都甚是得用,平素时不时替亲戚故旧求些小恩小惠,圣人亦是笑一笑便答应了,无伤大雅。原本众人都觉得,圣人待人宽厚,也甚是公平,除了博陵崔氏所出的中郎将崔澹稍有些不同之外,对其余人等也都不差。但是,自从谢琰补缺后,他们才发觉自己先前所受的宠爱无不差了几分火候。
为着这位新任的右千牛卫中郎将,圣人亲自动手,发作了一群该他管辖的人,空出了好些职缺。便是他手底下三位已经任职有些年头的千牛备身,也迁了别的职位。旁人或许当那是圣人仁慈才教他们升迁,但不少千牛卫的眼光极其精准,都瞧出这是圣人在为谢中郎将打算,方便他选拔亲信呢。
圣人将一群千牛卫该罚的罚该升的升,将谢琰的下属都几乎空了出来。于是,谢琰便比照千牛卫选拔的章程,在长安高官勋贵子弟中挑人补缺。作为武职,最为紧要的当然是骑射功夫。时人无论郎君或是娘子都爱骑马射猎,便是再纨绔,若是不能御马打猎或者下场打马球,都要受人轻鄙。故而想挤进千牛卫的门荫子弟们,骑射功夫倒也都过得去。
以往选千牛卫,若是骑射不差什么,无非是靠着父祖荫蔽或走一走门道便能补缺。然而,这一回,无论是谁递来的帖子人情,谢琰却一概不看,只是纯粹考校人才人品而已。
光是考校骑射,他便毫不容情地划掉了一堆纨绔子弟的名字。但凡有人心怀怨愤不服,他便亲自射箭给他们瞧瞧什么才叫“射艺”。见识了他百步穿杨的绝技之后,那些人便也只得认命了——若是他们也能有这般的能耐,还用得着为了一个职缺挤破头么?
考校骑射不过是第一关,谢琰又使部曲将这些子弟的禀性与家境姻亲都打听了一番,又划掉了一群人。有人一状告到御前说他不公平,他便淡淡地道:侍奉御前者须得禀性刚正坚毅方可信赖。那些眠花宿柳之辈平素对文武之事一无所知,只知道玩乐,如何能安放在御前守卫?!那些家中不睦之辈,连内宅纷乱都无法平息,又如何能分辨险恶,守护圣人的安危?!
如此,倒真教他选出了许多家族已经没落为人却很不错的世家高官子弟。他也并未直接给他们授职缺,而是将这些人都唤到跟前来,宛如选官似的,让他们当场论辩回答他的问题。一众人等从未想过考贡举,许多人都不知论辩或者策论为何物,哪里答得出来?便只得抓耳挠腮,苦思冥想。
圣人听闻此消息,立即便生出了几分兴致,带着义阳小公主前来看热闹。天家父女二人坐在围起来的行障里,远远瞧着那些备选的千牛卫们焦躁的模样,听着有些人相差千里的回答,均是忍俊不禁。义阳小公主倒是听不懂那些策论,只觉得这些人在谢琰跟前连说话都说不顺当,见到自家阿爷在侧之后更是支支吾吾什么也道不出口,便觉得有趣罢了。
谢琰耐着性子,微笑着听罢一人完全不知所云的回答,见那人沮丧地垂下了首,便让他下去等候。而后,他一瞥名单,目光便倏然幽暗下来,抿了抿嘴角,唤道:“下一个,权峙。”这些天来,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已经转过无数遍。部曲传来的消息里,也明明白白地告知了此人的生平。
权家亦是累世的门阀世家,虽不比得那些顶级大姓,却也是数代公卿传家。然而及本朝的时候,却因子嗣不丰且并不出众而日渐没落。在长安城诸多权势煊赫的人家中,权家亦是籍籍无名,连谋职缺都屡屡寻不着合适的。故而,权峙虽是宗房独子,却也没传出什么名声来。就连他娶的妻子陆氏,亦不过是吴郡陆氏旁支嫡女罢了。
这样的没落世家子弟,与谢家三兄弟何其相似?然而,谢琰凭着军功给自己挣出了一条青云之路,而权峙却始终挣扎在门荫出仕的路途之上。若非此次选拔千牛卫之事,他们根本不可能相识。
一位年轻的男子缓步行来,恭敬地行礼:“某见过谢中郎将。”他面容有些刚毅,虎背蜂腰猿臂,瞧着便是擅长弓马之事的。不过,举手投足间多少也带着些许文雅之气,显而易见世家出身的底蕴。
恍惚间,谢琰透过这个年青人瞧见了另一个步伐坚定的中年男子。他不苟言笑,性情秉直,虽然一直不得重用,却也靠着自己的能力慢慢地升迁至六七品的武官。而他亲自教养长大的长子与幼子,无不对他充满了孺慕之情——
阿爷!虽说孩儿如今只是个监门卫直长,但五六年之后,便一定能升为校尉!!孩儿定会效仿阿爷,为子孙挣下封妻荫子的功勋来!!不过,眼下阿爷须得教教孩儿,如何才能饮酒胜过他人。他们见孩儿年轻,都故意来灌孩儿。孩儿倒是不惧被他们灌醉,只是当值的时候若是不慎失仪,少不得被校尉斥责。
阿爷阿娘,不必忧心,孩儿尚公主是件好事。既成了驸马都尉,便不必在监门卫苦熬了。圣人总不至于让自己的女婿站在宫门外守着罢。且义阳公主也是个可怜人,身为金枝玉叶居然被遗忘多年,恐怕也遭了不少罪。她的年纪虽比孩儿大上许多,但以性情来说定然十分和软柔顺,完全不似那些跋扈的天家公主。我们一定能够过得十分和睦,你们且安心罢。
阿爷,对不住。公主既然已经是孩儿的妻子,孩儿便会好好守护她,不教她再被人欺侮。权家……说不得便会被孩儿牵累……但孩儿眼下尚未被逼到绝境,一定还有法子护得咱们家周全。这么些年来,武氏教多少人家破人亡,又逼得多少人不得不委屈自保?若是众人彼此联系起来,好生谋划一番,说不得便可以成事!
那眉目坚毅的中年男子回过首,低声回道:“武氏跋扈,身为继母却如此不慈,将萧淑妃留下的儿女折磨了这么些年,心里竟然还觉得不平,想要他们的性命,委实毒辣至极!二郎,自从你尚主之后,咱们权家便已经是与义阳公主同生共死了。与其被那毒妇污蔑谋逆而被斩,倒不如当真搏一回!!咱们权家男儿亦是有血性的,焉能就此引颈受戮?!”
近在咫尺的景象宛如梦幻泡影一般破碎消逝。谢琰回过神来,注视着眼前并不见任何忐忑紧张之色的年轻男子,随手抽了一根签与他:“权郎君,看看签上的问题,在半柱香之内给我答案。这并非作策论,无须咬文嚼字,只需条理得当即可。”
权峙接过那根签一看,遂抬起首答道:“此一问,某曾经私下想过多次。故而,某可当场作答,无须再等半柱香——”他说罢,便滔滔不绝起来。
与其他人相比,他显然是曾经博览群书且思索过许多事的。虽然有些观点稍显浅显,却详略得当,很是值得一听。谢琰深深地望着他,目光仿佛投入虚空之中,有些出神。而坐在行障内的圣人听得,却是微微一笑,抚掌道:“谢爱卿的考校之法果然有效,竟选出了如此得用的属下。此子当得千牛备身一职!”
一日过去,每个答题者都得了谢琰的考评,给他们授了职缺。而表现出色的,连圣人都赞赏了几句,亲自让他们做了千牛备身与备身左右。权峙果然成了千牛备身之一,另外两位却是宗室子弟与京兆杜氏旁支。
将属下们都补齐之后,连日以来都忙于公务的谢琰也终于可暂时缓一缓了。当他深夜回到家中时,尽管极其疲惫,头疾又隐隐有发作的迹象,却并未立刻前去内堂,而是召见了部曲:“如何?权家里外可查得更清楚了?高中书令家的姻亲关系可查明了?另还有武贵妃娘家之事——”
那几名部曲均是冯四师傅亲手教出来的,亦是谢琰最为信赖的属下。虽不知为何郎君突然给了他们一群人的名字,叫他们各自带着人将这些人家都查个底朝天,却也尽职尽责地完成了任务。
“郎君,那权家在京中只剩下两房。长房诸事之前已经禀报过郎君,眼下又查出来那权峙至今有一子一女,皆是陆氏所出。长子名权殷,今年已经四岁,长女小名琼娘,不过周岁。两个孩子都甚少出门走动,据说是寺庙中大和尚给他们批命,静养为上便能安然无恙地长大。权家主母信佛,特地将他们都拘在家里,平日也只叫陆氏经常出门宴饮,连自己都深居简出。”
“权家二房依附长房而居,至今没有什么得用的官职,却也都是老实得很。若非宴饮帖子相邀,他们平日几乎不怎么出门。二房的男丁倒是多些,但年纪也并不大,俱是少年郎,颇好弓马不喜读书。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权峻、权岭、权峰。”
谢琰双眸微微一动,经历了多次惊骇与震撼之后,他反倒是彻底平静下来。仿佛已经意料到,权家所有人事必定与噩梦中丝毫不差。他已经见过了陆氏、权峙,再去见其他人,所得的结果也不过如此罢了。权毅尚未出世,而他已经身在此处,显然无法接着印证那些尚未发生之事。也自然可推知,他如今仅仅只是谢琰,是陈郡谢氏阳夏房的三郎,已经并非权家二郎。
固然他曾经受过权峙与陆氏这一双父母的疼爱教养,固然曾经身为没落却不失坚持的权家子,但也并非在此世。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焉知三千世界当中,他又曾在哪个世界里作为权家子,尚了萧淑妃之女义阳公主,然后义无反顾地最后一搏,慨然赴死?
蝴蝶是他,庄公亦是他。没有蝴蝶,也有庄公;没有庄公,也有蝴蝶。不过是忽如其来的一梦,让三千世界中的二人倏然合二为一罢了。或许,也可称之为前世今生罢。他伤着了头部,暗伤痊愈之时,不但想起了身为谢琰的记忆,甚至也想起了身为权毅时的记忆。
不过,除了权家人事从未变过之外,其他人如今的身份背景却与他所知的全然不同。
到底分歧在何处?差错在何处?这些故人的命运又是否会像前世那般或凄惨或辉煌?
不管他人如何,至少,他今生容不得旁人动权家分毫。他尚公主之后,害了他们一回,此番便维护他们安稳无忧,权当做报答一世养育之恩罢。至于前世之仇敌——他有妻有女需要守护,亦有陈郡谢氏满门的荣光需要背负,还须得步步为营、小心为上。前世的因果,若是扰乱了此生的平安喜乐,那便得不偿失了。
第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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