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岁瑞璟双手交握作揖,僵硬地弯下腰:“见过太子殿下。“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岁庭衡时,如此郑重的行礼。
屈辱与羞耻,还有说不出的愤怒与不甘,在他弯下腰的那—刻,全都归于了平静。
在他记忆里,岁庭衡的样子是模糊的。
被欺负的,沉默无声的,坐在角落无人搭理的...唯独没有高高在上的。
岁庭衡转身上了马车,夕阳的余晖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许久后,岁瑞璟站直身体,愣怔地看着云家大门出神,许久后转身离开。
天空中夕阳很美,热了一天的人从屋里钻了出来,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岁瑞璟挥退跟在他身后的长随,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中。
“宁王殿下。”—辆马车停在他旁边,南淮从马车上下来,主动向他示好。
“南胥国的王孙?”岁瑞璟打量他一眼,迈开脚绕开南准继续往前走。
“在下见王爷心情似乎不太好,不如由在下做东,请王爷…
“你一个弹丸小国的王孙,有何资格邀请本王?”岁瑞璟不屑冷笑,他确实是落魄了,但还轮不到这种玩意儿在他面前献殷勤。
说完他看也不看南淮,傲慢地转身离开。
被岁瑞璟当街瞧不起,南淮怎么也没有料到,宁王的态度如此恶劣。他在大街上愣了大半晌,才回过神来。
早就听说宁王任性张扬,没想到这么不客气。
皇后听说有人想要害拂衣,第二天一早就把她接进宫里。皇帝下了朝以后,带着太子也来了昭阳宫。
“不用行礼,好好坐着。"皇帝没让拂衣起身给他行礼,开口道:“此事我已经交由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办理,定让这些刺客有来无回。“
“陛下,大理寺与刑部终究人手有限,京城这么大,歹人扮作普通人,大理寺与刑部的人也不能全部认出来。”拂衣抬头对岁庭衡笑了笑,继续对皇帝道:“臣女有个好主意,就算抓不住幕后主使,也能让他们损失惨重。“
“什么办法?”皇帝对拂衣满脑子的小手段十分好奇。
“没有人能比生活在京城的百姓,更熟悉身边的人了。”拂衣眨了眨眼:“陛下,我们何不从此处下手?“
“你是说……皇帝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朕明白了!“
当天下午,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听说了一件事。
“你们听说了没有,最近有敌国派人潜伏到我们京城,扮作普通人杀我们大隆人。”
“听说了,听说了。据说是外国的国师算出我们大隆国运昌隆,他们想趁机坏我们的国运。杀人放火,盗人祖坟,无恶不作。"
“昨天下午好多穿盔甲的人在商铺查找犯人,难道找的就是他们?“难怪我昨天晾在外面的萝卜干没了,说不定也是这些人偷的。“
短短两三日,京城百姓人人自危,还真帮官府的揪出不少形迹可疑的人,举报的人也得了赏银。这下百姓更积极了,看谁都像行走的银子。
一时间京城里小愉小摸的行为都变少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关进京兆府的大牢里。
“果然还是群众的力量大。”皇帝坐在前往长央行宫的马车里,翻阅着手中的抓捕名单,笑得十分高兴:“连逃窜十多年的江洋大盗都被抓了出来,咱们大隆的百姓,各个都是人才啊。“
岁庭衡正在研究棋盘上的棋局,没接皇帝的话茬。
“朕看着这黑黑白白的玩意儿就头疼。“皇帝摆手:“要不你回自己马车上慢慢研究?”
“儿臣的马车上热。“
“热?”皇帝惊讶:“殿中省如此大胆,竟然敢克扣你的冰?“
“没有克扣。”岁庭衡翻了一页棋谱:“儿臣见一路上又闷又热,把冰分给几位随行大臣家的女眷,女子家娇弱,热出毛病来不好。
皇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半天才啧了一声。
“父皇有异议?”岁庭衡指尖夹着棋子,抬头看着皇帝:“送赏的人还没走远,要不儿臣把他们叫回来?”
“算了,帝王车架这么宽敞,多你一个也不算多。”皇帝扯了一下身上的龙袍,毫无仪态地擦汗:“钦天监说明夜有雨,等雨下来,京城里应该能凉爽不少。”
他看了看儿子身上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有一丝不乱的头发,把冰盆往自己身边挪了挪。儿子不怕热,他怕啊。
拂衣抱着太监送来的冰盆,舒服得叹息一声:“娘亲,我们快把水果放进来冰镇一会儿。“
“不要贪凉。”柳琼枝见她抱着冰盆不放,把她怀里的冰盆拿走:“别抱在怀里。
云家今年才回京,所以没有像别人家那样,提前在地窖中存冰。马车里又闷又热,太监送来的这盆冰当真是及时雨。
陛下向来节省,今日倒是难得大方。
“你住的地方离陛下皇后很近,府中的下人不方便过去伺候,你要多加注意。“放心吧,娘亲,女儿对行宫熟悉得很。”
马车在路上行了七八个时辰,直到后半夜才抵达长央行宫。
长央行宫灯火辉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拂衣这次仍旧住进了怡安居。这是她以往来长央宫常住的地方,风景优美,位置极佳,是个非常好的地方。
时隔三年再住进这个地方,拂衣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屋里摆设已经大变样,但是她曾经用过的弓与佩剑却还挂在墙上,就连她玩耍时亲手扎的纸鸢,也好好保留着。
只是纸鸢褪了色,不复三年前的绚烂多彩。
她伸手去取纸鸢,褪色的纸清脆易碎,被她手指戳出一个洞。
“贵人。”伺候的宫女见纸鸢坏了,吓得变了脸色。
“别怕。“拂衣见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把坏掉的纸鸢递给她:“这是我三年前做的纸鸢,坏了也没关系,你拿下去处理了吧。"
宫女小心接过纸鸢,什么都不敢多问,躬身后退。
“等等。“拂衣叫住她:“以前在这里伺候的三宝、三福呢?”
三宝三福两个太监是亲兄弟,她初次见到他们时,他们才七八岁大,这些年她来怡安居,他们总是早早就候在大门口,今年却没见到他们。
“贵人,奴婢未曾听过这两个名字。”宫女怕自己的答复会惹得贵人不满,胆怯道:“奴婢在怡安居当差不久,请贵人稍等,奴婢请管事来。“
“好。”拂衣脑子已经很困,但她怎么都睡不着,单手托着腮望着门口发呆。
管事听说住进怡安居的贵人要见他时,健步如飞,恨不能立刻赶到怡安居。
那可是怡安居,一般人能住进去?
可是当他跨进怡安居,看清里面坐着的人是谁后,脚下—软,直直朝她跪了下来。
谁能想到,被先帝厌弃的人,时隔三年还能回来,并且住进这个尊贵地方。
“下奴拜见贵人。”
“我记得你以前是怡安居的扫地太监。“拂衣打量着这个神情不安的管事:“三宝与三福去了何处?“
“您离开京城的第二年,三福与三宝得罪了贵人,被罚去了扫秽司当差。”管事没想到云郡主第—件事就是问三福与三宝,心里对这两人又妒又嫉,真是好运道,时隔这么多年,还能得贵人惦记。
“自我五岁到行宫避暑,都有三福、三宝在怡安居伺候,现在他们不在这里,我倒是有些不自在了。”拂衣见管事面色越来越白:“不知公公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内,让我见到两人?”
“能。”管事不敢得罪这位大小姐,连忙道:“下奴立刻去请三宝、三福两位公公。“
他走出怡安居,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
四年前,曾贵妃身边的一个太监得罪了云郡主,云郡主连曾贵妃的脸面都不给,直接罚了那个太监三十杖。
宠冠六宫的曾贵妃都拿这位大小姐没办法,他算什么牌面上的人?
三宝与三福刚打扫完恭房回来,听着远处传来的喧闹声,三宝忍不住道:“如果云小姐能来就好了。“
三福脱下身上又脏又臭的袍子没有说话,就算云小姐真的能来,又能做什么呢?
—朝天子一朝臣,云小姐若是聪明人,就不该在这个时候,随意调用行宫的人。更何况三年过去,云小姐不一定还能记得他们...
“三宝公公,三福公公。”扫秽司的管事满脸是笑走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抬着热水,捧着新衣的太监:“我是来为两位哥哥道喜的。”
三福心中一动,却不敢显露半分喜色。
“有贵人要见两位哥哥,你们赶紧沐浴更衣,别让贵人等得太久。“
“可是云小姐要见我们?”三宝抓住扫秽司管事的手,激动得问:“可是云小姐?”
被三宝脏兮兮的手握住,管事仍旧笑得一脸讨好:“贵人的身份哪是弟弟这样的人能打听的,不过两位哥哥可要打紧,等到了贵人面前,也替我们美言几句。“
扫秽司这种地方,但凡有点门路的,谁又愿意待呢?
三宝与三福把身上搓洗得干干净净,管事怕他们身上的味熏到贵人,还特意点了一支熏香,才七手八脚的把他们送出扫秽司。
眼看着脚下的路离怡安居越来越近,三宝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是云小姐,一定是云小姐!
绕过回廊,他们看到了站在怡安居门口的女子。
“云小姐。“三宝与三福眼眶—红,哽咽着跪在她的面前。
“没出息。”拂衣弯腰在他们每人的肩膀上拍了拍:“都起来,哭什么哭。听到她的声音,三宝与三福哭得更厉害了。
这让拂衣想到了十三年前夏天,她在角落发现了两个饿得直哭的小太监,于是把他们带回了怡安
居。
从此她上树抓鸟他们递梯子,她去撵狗他们帮着堵门,她去捣乱他们帮着望风。可惜她只是外臣之女,不能带他们离开行宫。
“起来吃糕点。”拂衣把两盘糕点塞他们手里:“我吃不完,给你们了。“
兄弟二人抱着盘子,泪眼朦胧地看着拂衣,虽然三年没见,小姐对他们还是—如既往的好。
“吃完糕点就去睡觉,以后你们还是在怡安居当差。”拂衣打了个哈欠,起身准备回屋睡觉。
“小姐。“三福叫住拂衣:“小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是我们不能给小姐惹麻烦…..
“才三年不见,你们就不听我话了?”拂衣笑了笑:“你们放心,这只是小事一桩,不会有人找我麻烦。“
三福抱着盘子乖乖点头,他咽下点心,感觉喉咙有些堵。
云小姐还好好的,他们还能再见到云小姐,已经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殿下。"一名老嬷嬷捧着纸走到岁庭衡面前:“不知这个纸鸢,该如何处置?“
“是云郡主让人拿出来的?”岁庭衡注意到纸鸢上多了一个破洞,伸手把破洞抚平,找来东西把这个破洞小心补好。
“是。"老嬷嬷看了眼用画笔小心描着纸鸢翅膀的太子:“云郡主还从扫秽司调了两名太监到怡安居伺候。
“太监?”岁庭衡看她。
“一人叫三福,一人叫三宝。“老嬷嬷解释:“云郡主五岁时就把他们带到了怡安居,就连他们的名字,也是云郡主取的。“
“既然是云郡主用惯的太监,到她身边伺候也是应该。”岁庭衡放下画笔,叫人把纸鸢拿到后厢房放好:“怡安居一切都以云郡主喜乐为主。
第二天早上,拂衣带着三宝与三福出门晃悠,才知道太子殿下曾到怡安居住过一段时间。
“你们怎么没告诉我?”拂衣扭头看三宝与三福。
三宝与三福齐齐摇头:“小姐,我们在三年前就被罚去了扫秽司,哪里能知道这些事。“那倒是。”拂衣点了点头,他们俩脑瓜子本来就不太好,问他们这些事是为难他们了。
三宝:“小姐,你这样算不算抢了太子殿下的住处?”
拂衣:...
“拂衣。”林小五拎着—筐桃跑过来,从里面挑出一个最大最红的给她:“我记得你最喜欢行宫里的桃子,三年没吃,是不是特别馋?”
拂衣掏出帕子擦了擦,就直接啃了起来:“也不算三年没吃,你这两年不是还托商队给我送来了桃干?"
“桃干虽然比不上新鲜的桃子,不过也聊胜于无嘛。”拂衣准备带三宝与三福也去摘桃子。
“桃干?什么桃干?”林小五满脸疑惑:“陛下登基的这两年都没让我们来行宫避暑,我上哪给你弄桃干?
不是林小五?可是给她送来东西的商队,说他们是受林小五所托,而且送来的东西,也都是她平日喜欢的。
拂衣低头看着手中啃了几口的桃子,皱起了眉头:“可能是商队的人记错了。
“不可能,我让商队送来的东西里,绝对没有桃干。"林小五斩钉截铁:“是你记错了。
“什么记错了?“
拂衣回头,看到树荫下长身玉立的岁庭衡,他看着她手中的桃子,眼中溢出丝丝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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