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好呢?
心脏瓣膜被钻开了巨大的孔,里面盛着那么多无法剥离的疼痛,竟然没有血流出来。他的掌心擦拂在心口,满手温暖干燥。心在正常搏动着,没有血流出来——多么不可思议。
身体慢慢拳曲起来,他被这样无力承受的疼痛压弯了脊梁,一寸一寸递出手去,用指尖隔着屏幕抚摩她的面孔。
一张找不到血色和生机的面孔,消瘦到皮肤下凛冽的骨型都隐约看得见。
怎么会好呢?
“我知道我看上去没那么好。”
她说着,然后笑了。虽然听不见他的回应,她还是笑了。笑容从唇边起褶,一路折到眼梢的最末端。她似乎笃定了他在另一头看着,听着。只要她出声,他便感受得到。
朱诺抬手想去按按额头,宽大衣袖顺势滑到肘关节,纤细脆弱的小臂裸露在外,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新旧针眼。
“这一回我可能真的撑不过去了。”她意识到这一点,迅速中止了未完成的动作,把手垂放身侧,“没能跟你一起离开凤凰城,对不起。”
门从外扭开,两名护士走进来,例行公事地为她注射针剂。她软到了脊骨,恹恹地回退两步,摇摇晃晃坐到床沿,像一张被揉皱的白纸。
“你后悔么?后悔遇见我,爱上我,让我惹来这么多麻烦。”
她的脸上涌起困倦,音量轻得快要听不见了,“如果没有我,你可能已经带着莉莉,从这个地方逃走了。”
不后悔。
他默不作声,一双薄唇剧烈抖颤,每一声喘息都比前一声更沉更重。
我不后悔。
“你应该不会后悔吧。”她说,“我也是。”
朱诺从床尾向后挪蹭,直到肩背碰到枕头。她似乎疲惫极了,胸口低低起伏。
“我做过很多错事,也做过一些坏事。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肯定特别厌恶我。
“所以他给我一个母亲,给我一个朋友,再把她们都从我身边夺走。最后他终于给了我一个你……我很庆幸,最后是你。”
她终于合眼睡去。
“你这个小女友真是有趣。”
弗莱半倚在门边,见菲恩猛然回头,便抬步向他走去。
“劳森监狱,有犯人看见她进了典狱长的办公室。”弗莱说,将音节拖得很散,慢悠悠说,“我查了查她过去的行踪,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他手往桌上一按,收回去时,桌面多了张朱诺走进纽约警局的图片。
“她在调查我,你知道么?”他问。
弗莱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是带着冷笑走的。
门刚合上,又传来敲门声。
“菲恩先生。”管家带来一个托盘,把上面的饭食搁在监视器边。
菲恩一动不动,身体和视线都停在原处,停在画面里她的面容上。
他凝视着她熟睡的模样,忽而听到一声叹息,粗糙喑哑,像是砂纸磨过肌肤的触感。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老人已经伸出枯瘦干皱的手,在他肩上轻轻揿了一下。
菲恩略一愣神。
朱诺的状况急转直下。
“好像从来没跟你说过这句话。”
她扶着墙面,吃力地将目光伸进镜头,仿佛再多进一步,就能越过屏幕与他对视。声音没了重量,向上虚飘着,“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她歪头问:“你在看着,对不对?”
菲恩颔首。
朱诺轻笑了一下,开口说:“我爱你。”
我爱你。
他默念在心底,嘴唇无声地贴上屏幕里她微微抬起的脸庞。
她的眼神蓦然有了光彩。
“如果我消失了,一定是去了你心里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她一字一句说,“你可以把所有的情绪宣泄在那里,什么都不用顾忌。”
“我就在那儿等你。”她低声道。
第三天,朱诺没在监视器里出现。
菲恩也不见了踪影。
☆、51.更新
先一步醒来的是朱诺。她微微撑起身, 靠坐在床头。旁侧的菲恩睡得酣沉, 清晨朦胧光线中,朱诺注视着他消瘦的脸庞,骨型线条被光雾柔化, 面色宁和安然。
她探出手去,沿着凛冽的下颌线抚摩上来,停在额间拨走他汗湿的金发。他无意识呢哝一声, 光洁额头抵在她掌心, 温柔地蹭了一蹭。
记忆里的他一直都是这样。头发绒软, 眼神明亮,执拗地守在她的左右, 想将一切完完整整地交给她, 为她展示自己灵魂最本真的模样。
他所拥有的不多, 但全部都是她的。
朱诺把呼吸放得更轻了一点。
他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也并非不会受到退怯、犹疑和困惑的折损销磨。可他是那样恳切地渴望成为她的依靠, 就像他将她当作全部的倚赖和寄托。艾薇死后, 她沉寂了那么久,总归遇见一个热情赤诚的他。
到了这个时候, 他们终于能够相互拥有, 相互搀扶着走去更远的地方了。
菲恩张开双眼,枕边空荡荡的,床单已经凉透了。
剩下的只有他自己的体温。
他呼吸一紧,立刻翻身下来,急促地撞开门,才听见浴室的水声。
僵直的脊梁一节一节地松弛,菲恩放任自己等在外面,安静地聆听了一会,然后抬手推门进去。
朱诺背对着他,黑色长发在蓬松丰盈的泡沫里胡乱卷成一团。她的背骨形状比以往更加清晰,像是垫着一串小珠子,上面的皮肤薄细苍白,找不出些微血色。
水液在她的身体上流成一层致密的膜,看起来是一种近乎于通透的视感。
他的目光越过这一层模糊,细数着她裸背上凹凸错落的疤痕,嘴里泛起苦涩味道。
有些愈合的刀口上长出了粉色新肉,因为处理得当几乎和周遭皮肤融在一起,要仔细寻找才能看出端倪。
“你醒啦。”
朱诺没有回头,淡淡地说,“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菲恩这才恍然记起,刚才窗口洒进来的分明是午后最浓烈的日光。
比起睡眠,他更像是陷入了更深的、器质性的昏迷,连一场梦也没做。
“不知道。”菲恩回答说。
那些守在监视器前、失去时间概念的昼夜,早在找到拳馆里的朱诺时,就从记忆里突兀地消隐了。
这些日子下来,为什么没有垮?
他会累,会感到疲惫,痛苦和绝望也如影随形,他却一直强撑着从未倒下。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个原因,所有的解释和全部的意义,此时就站在他眼前。
菲恩的手指陷进泡沫和发隙里,轻缓地按揉着。她的发质不算软,被水濡湿过后,触感却比泡沫还要绵糯细腻,亲昵地缠裹住他的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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