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城。前线。国防军第一o一师三o一团阵地。
夜色之下,昏黄的马灯一闪一闪,两队军官肃然相对而立。
“国防军一o一师三o一团团长,谢国锋,向你部移交阵地。”
“国防军第四师十团一营,营长蔡锷,接收贵部阵地。”
蔡锷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看着这张被硝烟熏得发黑的脸,身上那件血迹还没洗干净,带着淡淡的红印的军装,看着对方那双幽深而泛着血丝的眼睛,心头一凛,脱口说道:“谢团长,你们辛苦了。”
“辛苦?”谢国锋似乎被蔡锷的话一下子勾起了某些东西,“这才十几天……我们团,三百八十多弟兄血染沙场,六百多弟兄受伤,我们团打的惨啊……”
蔡锷看着这个高大的山西汉子不争气地当众流泪,心里也是一阵酸楚。他默默地摆了摆手,让手下的连长们各自回去把部队分别拉到阵地上,展开防线。自己只是抱住谢国锋,轻声安慰:“谢团长,逝者已矣……弟兄们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现在你得把剩下的弟兄们带好。你们誓死守卫的阵地,就交给我们吧。”
第二天,清晨。
沉寂了整整一夜的俄军炮兵集群,又开始了无休止的轰炸。华军的几个坚固支撑点,前线的主要防御地带,都被笼罩在遮天蔽日的烟尘之中。目之所及,到处是此起彼伏的烟柱,爆炸的闪光,在爆炸的起浪中轻舞的钢铁和肉体的碎片。一眼看去,布满视野的是燃烧的树桩,支离破碎的拒马,七零八落的铁丝网和翻起的地雷。
两天前,双方达成临时停火,对两军交战地域间的双方尸体进行了清理,但随后爆发的激战又把死亡重新撒播在这片充满了后现代主义色彩的杀戮战场之上。
新来的国防军第四师的官兵们,虽然骨干军官都是现役精锐,不少军人也参与了之前与俄军哥萨克的血战,但这样无休止的炮击,沉闷强大到无可言状的巨大压力,依然让这些原本士气高昂的精锐军人陷入了忐忑和惶恐之中。
各班排的掩蔽部里,士兵们抱着头,沉默地坐在地上,等待着炮击的结束或者死亡的降临。偶尔一发近距离爆炸的炮弹,会令整个掩蔽部的天花板剧烈的震颤,落下大量的尘土,甚至有横梁和支撑木柱倒塌下来。每当这个时候,掩蔽部里就是一阵大乱。
蔡锷营之前在与哥萨克骑兵的血战中损失很大,大部分兵员都已经是师补充团补上来的动员兵,不少士兵的精神在重压之下逐渐有些不稳,口才好的士官们耐心做着思想工作,思想活的努力组织点游戏活跃下气氛,有些则只好以身作则,努力用自己的行动稳住士兵们的情绪。
炮击持续了整整一上午。
相比声势浩大的俄军炮击,华军的反击显得有些断断续续,似乎流于形势。面对整整三个集团军的俄军主力,只有两个军的华军,在这场角力毫无悬念地落在了下风。
观察所里,蔡锷放下了手中的六倍国造军用望远镜,叹了口气。
“松坡,怎么样?”副营长兼政治教导员崔瑞轻声问道。
蔡锷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回去再说。”
两人沿着交通壕,猫着腰钻回了营部。
这是一个二十多平见方的地下掩蔽部,墙壁都用厚实的松木进行了加固。一盏昏黄的电灯在爆炸中有些忽明忽暗的。蔡锷一进来,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脸上有些异色:“百里?”
从军部赶过来的蒋方震洒然一笑:“松坡,我每次过来你都不在,是不是有意躲着我?”
蔡锷苦笑一声:“我又不欠你钱……”
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有些说不下去了。
蒋方震知道他又想起了生死不知的萧岚,心头也是一酸,上来拉着蔡锷坐下,岔开了话题:“松坡,你看毛子这是想搞什么?”
“我看总攻恐怕也就是三五天之内了。”蔡锷把望远镜交给勤务兵仔细收好,凝神说道,“毛子这是在给我们前线的部队施加心理压力,也是在清除进攻的障碍。这种轰而不攻,一旦我们受不了压力,向前输送兵力,只怕一方面是在炮火里损失很大,一方面最后就成为俄国人的鱼肉……”
“你是说……俄国人最后的目标是要围歼我前沿兵力?”
“八成是。”蔡锷拉着蒋方震围到地图前面,“现在的态势,俄国人左右两翼锋锐已失,却是赖着不走,还在增兵,中间是采取轮战,把我们牢牢吸住。他们明明早有重点突破的能力,却一直在蓄力。这显然是所图甚大,而且也憋着要把我们一勺烩。”
蒋方震默默地点了点头。
“百里,你从军部过来,这里都是兄弟,你就不能透点底?”蔡锷看着他,有些不满,“咱们在陆大一起厮混了八九年,你小子心里有话,瞒得过我?说吧,是不是军部要有什么动作?”
蒋方震苦笑一声:“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我的脑子也乱纷纷没个头绪。今天早晨,宪兵带着逮捕令直接把参谋长带走,登车回京。”
“参谋长被抓了?”蔡锷大吃一惊,“整肃不是结束了吗?怎么又出了幺蛾子?”
蒋方震看着蔡锷,半晌之后摇了摇头:“松坡,你是前线军官,里边的事情你知道得少。这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算了,有的没的说这些多没意思……”半晌之后,蒋方震苦笑一声,把目光又转回地图,“我看了一下你的布防,按理说是没什么问题的。”
蔡锷眉毛一挑:“按理说?”
“对,松坡,要说从防御的角度,你的安排无懈可击。”蒋方震神色凝重地说道,“不过,依我看,正式的撤退命令,恐怕这两天就要下来。撤退的时间,最快恐怕就在后天。”
蔡锷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他看了一眼旁白的崔瑞,蔡锷会意:“都是自己人,不碍事。”
蒋方震低声说道:“参谋长被抓前一天和司令官提出要改变计划,甚至要公开抗命,在一线阵地打到底,逼迫方面军修改计划”
蔡锷大吃一惊:“他疯了?”
“参谋长为什么在这个当口被押送回京?刚说了一句抗命的话,突然北京就有人把他出首了……”蒋百里叹了口气,“我看,咱们那位的耳目可着实是灵通。说不定今天咱们说的话,明天就到了陛下那里。”
蔡锷和崔瑞相对苦笑,都没说话。
“以我看来,大本营是绝对不允许下面的部队自行其是的。”蒋方震说道,“现在部队人心不稳,一旦有人抗命而没有得到追究,只怕整个形势就是不可收拾……现在好了,大本营雷霆手段一出,本军的撤退就是势在必行。看时间,只怕也就是两三天的事了。今天姜司令没说什么,却已经在安排参谋对撤退方案进行修订,一些辎重已经开始秘密装车,只是怕影响前线士气……松坡,这话出我的口,入你们二位的耳……我看搞不好到时候你的部队就是断后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怎么个撤退法?到时候物资,伤员,交替掩护的序列,撤退的路线,交通壕,伪装,布雷预警,怎么个搞法?”
蔡锷一怔,半晌之后苦笑一声:“预案只做了一个粗的。另外现在部队状态也有变化,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是有些疏忽了。原本想着至少还得守个半个月。”
“既然我来了,这事咱就一起干吧。”蒋方震嘿嘿一笑,摩拳擦掌地说道,“说起做这个,我是行家里手了。”
蔡锷哈哈一笑,心里那层阴霾似乎也消散了不少:“百里,将来我要做了方面军司令,肯定抬举你做参谋长。”
蒋方震也是朗声说道:“松坡,改天我做了总长,也要抬举你做个方面军主官。”
两人对视大笑,崔瑞看着这情形,也跟着笑了起来。可每个人的心里,却都似乎有些东西沉甸甸的,有些莫名的烦躁。
蔡锷的思绪,忍不住回到了北京,想着那位面目似乎已经有点模糊的青年皇帝,想着生死未卜,据说已经在紧急手术后送回北京进一步治疗的萧岚,想着在那一场惨烈的内战中埋骨青山的陆大校友们。
他莫名地叹了口气,竟然有了几分苍凉的气息。
中华帝国国防第十团一营阵地。
这支脱胎于镇国军,作为“国防军”的历史只有短短十年的军队,由于某些超常规的因素,已经成为了一支组织严密,训练有素,并且拥有并不逊色于欧洲列强一般军队的荣誉感的武装力量。虽然基层士兵甚至士官的文化程度依然非常有限,对于国家和民族的认识还没有那么深刻,但至少在第四师这样的王牌武力中,现役军人们,依然具备了高昂的士气,拥有为国牺牲的觉悟。
在这支国防军的王牌部队里,青年军官普遍受到了系统而严密的军事训练,对于军事条令倒背如流,对各种武器的性能了如指掌,对于连排乃至营这样级别的军队事务,都有着系统的认识。他们营养良好,从小经受军事化训练,十几年半军旅和正规军旅生涯打熬出来的身体,能够胜任各种艰苦的军事任务。
他们经过初小,高小,陆小(初中),陆中(高中)的教育,经过在军队的见习生涯,乃至经过陆大或其他陆军高等院校的教育,对于国家拥有强烈的认同感,对于这支军队的光荣传统也有着强烈的荣誉感。他们渴望着通过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渴望着通过这样的一场战争在这个国家中拥有更高的地位,改变自己和家人的生活,也希望能够对这个国家发挥影响。
这支部队的士官们,大多出身陆军小学,却没能进入陆中。他们的文化程度相对有限,在这个教育资源依然匮乏的国家里,他们由于种种原因,尚未能接受更加系统和高深的军事和文化教育。他们还有一些人,来自于基层的士兵,由于作战的勇敢和机智,立下了特殊的功勋,经过士官培训课程的教育和考核,加入了士官这一陆军中至关重要的阶层。
他们中的很多人在部队服役多年,与士兵同呼吸共命运,深刻了解士兵的思想,对下属每一个个体的思想动态了如指掌。他们是这支部队的筋骨,接受着军官阶层-军队大脑和神经系统的指挥,从事着军队中最主要,也最普遍的任务—训练,内务管理,财务和勤务组织。
这些士官,很多人年龄都不轻了。他们都是老兵,战斗经验丰富,单兵和小分队作战的素养甚至可能超过了很多新毕业的军官。他们的经验不仅仅来自课堂的教授,更来自老兵们薪火相传的经验,以及战场上血泪经验的累积。他们被士兵们钦佩地尊崇为兄,为父,士兵们对一些老资格士官的爱戴和尊敬,甚至超过了军官。
对军官,他们更多的是敬佩和惧怕。因为军官代表了军队的权威,代表了军法和暴力。
这支军队中的士兵,和其他各支军队一样,是军队真正的血肉。
他们来自天南地北,按照国防部的分配命令拿着介绍信和证件来到这支部队。他们中的一半人是战前补充进来,经过了较为充分的训练,并且拥有了实战经验的老兵。还有一半人,是刚刚补充进来,只完成了三个月的新兵训练,之前还在师补充团进行恢复性训练的动员兵,当然,如果从服役经验和年龄来说,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可以被称之为老兵:因为他们是动员回来的退役预备兵。
这些士兵们,大部分还是来自于农村,而且多半是次子,或者三子。按照中华帝国的继承法,农民的土地和房产由长子继承。这就导致一贯相信“多子多福”,“多传香火”的中国农村,出现了大批生计无着的次子,三子。
这些年的工程建设,房产建筑,以及工业发展,吸收了相当一部分这样的次子,三子人群,很多人进入了城市,或加入了半军事化管理的工程建筑队伍。而这些年,随着军队地位重新开始抬高,国内民族主义情绪甚嚣尘上,这些正处于后青春期,有一定的文化(多半是初小或高小),在进城之后又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有些不满的青年,开始找到了一条上升的捷径,不但可能通过立下军功进入帝国的中产阶层,同时还能够实现报国的梦想,于是大批的次子,三子人群,成为了近两年帝国扩军的主要兵源。
相对于他们老实巴交的父兄,这些人更加野心勃勃;相对于他们寄托了全家希望,努力读书的小弟,他们更多了底层人物豁得出去的赌性。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投机心理,心里面除了报国的一腔热血,更多的是通过军队这一阶梯改变人生命运的渴望。
可他们终归还是出身农家,本质上还是淳朴,懦弱和有些懒惰的农家子弟。
虽然经过了严格的军事训练,补充兵大部分还都是曾经服役三年退伍后重新召回的老兵,在平时也表现出来了高昂的士气,很高的组织性和纪律性,但当面对着绝对优势的敌人,直面死亡的时候,很多人本底里的懦弱和散漫随时可能义无反顾地爆发出来。
陆子熊是家里的次子。
他家是当年黄河发水,从河南老家要饭要到湖北,一家姓罗的地主看他们可怜,收留下来做了长工,后来看他们老实可靠,就收做了佃户。小二十年下来,主佃关系处得不错,帝国减租减息之后,罗家也遵守法令削减了地租,再加上农会组织农民互助写作,改进耕作技术,引入良种,家里种地的收成越来越好。另一方面,地主家里的子弟受到新式教育,逐渐把资本转向工商搞起了农产品加工,对佃户的依赖更少,佃户租子的负担更轻了几分,家里也有了些生气。
陆子熊甲午之后上了小学校,但由于成绩不佳,只读了初小,一直给罗家做小工。后来眼看着成年了,却还没个正经营生,眼看大哥已经成亲开始成为顶梁柱,按照帝国的继承法,将来爹娘一死,土地房产都归大哥。三弟一路顺利进了县城的初中,更显得他陆子熊一事无成。
后来,当年进了陆小,现在加入部队的小伙伴回来炫耀,陆子熊一跺脚干脆投了军。
由于常年干活,身体不错,再加上当时表现的也不错,新兵甄别的时候被选送了国防军第四师,成为了补充团的一名三等兵,并且因为身高体壮,被选拔为轻机枪组的副射手。
此刻的陆子熊,抱着步枪坐在隐蔽部里,脸色有些发白。隆隆的炮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此起彼落,震得人胸腔发闷。偶尔一声巨响,陆子熊就会剧烈地颤抖一下,脸上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
一排副排长,准尉郭宁有些鄙夷地看着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熊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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