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坐,是什么?
我从未想过。
这样封建,这样愚昧的刑处方式,居然有一天会降临到与我相近的亲人身上。
我趴在高高的树上俯视远处密密麻麻的官兵,他们来的并不突然,早在两天前我就知道他们要到了,可是被勒令刑捕的人们没有躲藏,他们麻木的等待那一刻来临,他们,无处可躲,无力可躲。
远远的看见四名衣着青灰用殷红段子高高盘起发髻的官兵押解着师父,从那座我已经住了七八年的院子中走出。
师父踉跄前行,往日几步就能迈出来的前院如今只能靠被锁链铐住双脚半步半步磨蹭着走出,走几步就要弯腰剧烈咳一阵,双颊憋得一团绯红。
浓密的树叶在眼前沙沙摇曳,我望着师父,渐渐地,全身上下涌起一种久违的只有在母亲离世时才出现过的潮热感。我难耐的舔舔嘴唇,心中酷热难当。
我在高高的树上坐着,下面站了很多镇民,有不少都是师父弟子的父母,他们或叹息或泯然的观望,往日院子里嬉笑打闹的男孩此时被自己的阿爹阿娘牵着,十分老实。
我拍拍手,顺着大树溜下来,被阿爹阿娘牵着的男孩看我轻巧落地,眼神中透出羡慕。
“阿卡哥,师父被官兵抓走了。”
“哦,被抓走了,以后你就不用天天起早练功了。”
听我说完,小孩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
“不,不是的。师父很好,很好……我,我也说不清,我不怕累,大娘他们都说师父……”
看着男孩被他的阿爹捂住嘴,被阿娘拍了几下屁股然后红着眼睛被揪回了家。
“阿卡,你会回大人那里吧。”
平日与我要好的二师兄问我是不是要回老大夫那里,知道我是老大夫保荐过来的人不多,恰恰几位师兄都清楚。
“不,我要侍奉师父到喀漠。”
“啊?!哦……去吧去哩!保重喽!”
师父被发配的喀漠,在弼良人看来那是遥不可及的险恶之地,没有人能活着回来,在他们看来去了的人都是死了的,我要送师父去,那我就是送死。师兄听我这么回答,他很吃惊,又有点愤怒,为我不值。
回到老大夫的药店,他已经吃过午饭正在休息。
慢慢走过去,考虑着要是我出声会不会饶了他的清梦。
“有事?”
他微微睁开混沌的双眼看我一眼,表情与平日的如出一辙,但气势上比往日更加强劲。
“大人,我要走了,我打算随行侍奉师父,等到了喀漠或许还会回来,到时候您老还收我不?”
“收,怎么不收?你小的时候把你送出去,老夫就知道,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离开……去吧去吧……说到底,你欠朱彦那小子的,这么些年了,他待你不薄,将他护送过去让他受些罪,那是你的本分。”
老大夫坐在躺椅上,脚下一用力,椅子摇了起来,嘎吱嘎吱等着它停下。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然已经没了家人,断了牵挂,随身侍候他那是应当的。”
“大人说的是,阿卡早已将您们视作亲人了,只是我走了,您老一人在这里,叫人怪不放心……”
“哼呵,有甚不放心的,你的心应该更远些,有我们这些老头牵着,走远了,也在这里。”
“是。可师娘她……”
“唉,一个带上奴籍的妇人,老夫也没法子,就看她往后的造化了。”
连老大夫都没办法,就真的没办法了,师娘自己保重吧,帮得了这头帮不了那头,能救出一个是一个……
“大人,我去收拾行李,他们明日起程,我跟着。”
……
弼良城城处南方,气候潮湿温热,四季宜人。
住在这里,前世的冬季严寒我还从未遇到过,师父要发配到的地方叫喀漠,听这个名字就是接近异族的荒芜之地,经过几月跋涉,到那里的时间正是秋冬之际,真让人忧心,像师父这样南方人怎么受得了啊?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总之久久在发呆中,天……蒙蒙亮了。
我拉着肥硕的骡子站在衙门门口,才过不久,里面的人排队走了出来,官差手握细鞭在一旁催促,我瞅准时机,跑着不远不近的跟在后边,队伍最后面的那位官差回头看我一眼,颇为诧异,我连忙上前抱拳作揖将他拉到后面。
“差爷辛苦。”
我用袖子盖住两人的手,将一大块银子送过去。
他面无表情的接过,胖胖的脸上温和些许。
我指着队伍里穿着紫红条纹短打的师父,拽拽差爷的衣袖。
“差爷,小人师父就劳您照看了。”
“哪里,小哥放心,做我们这行的……应当的,小哥这是……”
“差爷面善呀。”
“哦?永祥六年,郑某于此地做过衙役。”
“怪不得……想是那时便见过差爷啊,容我叫声大哥可好。”
一面与他并行一面深深揖下去。
他哈哈笑两声,摆摆手,退让几下才把我扶起来。
“老弟啊你这是何苦呢,你那师父可是待罪之人,这一路艰难险阻,连我们这样的都不能保证十足安全,老弟又何苦为难自己啊?”
“唉,不瞒大哥你说,师父师娘待我恩重如山,如今他们这般……让我如何放得下他们?师娘入了奴籍我没法子,可师傅还在跟前,若不能保他老人家平安,大哥叫我于心何安?……得了得了,不说了……大哥呀,这一路可要仰仗诸位兄弟了。”
“哎呀得嘞,包在哥哥身上,可是丑话所在头里,这一路上“该”受的罪那可是一个不能少,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差爷把“该”字落的极重,听得我心中庆幸,虽然我不喜欢最后他说的罪有应得,可他还是留给师父一丝余地,连坐之罪不可豁免,现在我能做的也就是将眼睛瞪得大大的让师父平安的到达喀漠。
在告谢之后,我放慢脚步与官差大哥分开,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我则远远地跟着,此时银子送出去了,我的心已经放下了一大半,有了官差的照应,一路之上师父过得不至太过凄惨。
走了大半天,正是炎热的下午时分,潮热的湿气徐徐升起,伴着流下的汗黏在身上。押解队伍在一个茶棚停下歇脚,我拴好骡子跟也进去喝口茶,师父看见我后脸上闪现惊异神情,随后将脸扭向一边,咳得流出泪水颤抖着弯腰擦拭。
之后几天,我没再和官差大哥说上一句话,师父也在未看我一眼,随着队伍慢慢前行,迈步的脚仿佛上了发条,机械的走着,气氛枯燥乏味,前面的官差渐渐耐不住寂寞时不时喝声催促。
我托差爷大哥带的药师父他都吃了,咳嗽渐渐好转,常年习武的身体比普通人强健许多,不用官差为难,师父他总是做得很好。
与师父一起走着的有十多名男子,还有几位头发斑白神萎靡的老人,他们挨的鞭子最多,看样子应该到不了目的地了。
大哥说他们官差会尽量保全每个人的命,这样到达后才不会被人克扣饷银,但队伍中总有一两个行动不便的,所以,他们会在行期与人数上尽量平衡,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会选择的放弃一些犯人,而且,放弃的一定不能是活的,那么,就得想办法让人快点消失。
看着前面十几人,最后我得出结论,“炎症”会是不错的选择。
出发一个月后,第一个“被放弃的人”被拖去埋了,队伍里还有两个老人身上的鞭痕已经溃脓,走路磕磕绊绊,时不常就会被抽几下,我吊在后面看着,估这俩个也活不长。
师父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好,吃过的药已经把咳病治好,现在除了神疲惫外,跟上队伍体力还尚有盈余。
我们要到的目的地是喀漠边境的军区荒地,师父要在那里种田干活,至于除了种田外其他具体要做的事务暂时还没打听清楚,反正只要人安全到达了便不会再有生命安危。
一路上,身上大块的银两逐渐被送出去,现在面对四位差爷也会点头打招呼,却不多说话。押解的犯人起初只是认为我是同路人,后来相处久了也渐渐出规律,悟出我是跟着一个练家子大个儿来的,有的人甚至嫉恨起师父还处处为难,不过大多数都被官差大哥挡住,而少数的算计,我想,我的师父应该还没窝囊到连这些小打小闹都处理不好的地步……
三个月来,不停歇的前行使人疲惫,不说被捆着步行的犯人差爷,就连我这样牵着骡子,不时还坐上休息一阵的“闲人”都已经疲困折磨得肥膘猛掉了,师父的双目血丝身形削瘦就很容易理解。
果然被我预料到,行进三月,气候渐渐转凉,干燥的空气让我们这些南方人极不适应,前两天听见师父沙哑的声音还以为是幻听,今天轮到自己嗓子冒烟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才反应过来连忙托大哥给师父几颗降火的药丸贮备着。
夜晚。
他们就地休息了,我也在不远处升起篝火。
将大小包裹从瘦骡子背上取下放在一边,脱下潮湿的鞋,用羊皮把自己包裹住依靠在火边烘烤,露出的脑袋和双手揪着烤热的馒头一点一点吃下去……
蓝天白云的喀漠,连天气的都是爽朗的,说下雨就下雨,一阵过后又骤然停下出现漂亮的彩虹,如同喀漠少女盖上红纱,美丽羞涩。天边皑皑雪山反出金黄耀眼的日光,为胜景平添一份美轮美奂。待到夜深了,矿蓝黑色的夜,衬着远处悠长的狼嗥,又给人一种亘古不变的旷达意味。
正是这样多变的姿色让人留恋,每个美丽景致变得干净利索,等人反应过来时,竟然发现这山这雨连回味的时间都不曾给你,恨的人心口发疼。
早在七天前,我们就已经出关,昨天我们真正进入喀漠,再有两天我就要把师父送到目的地了,不知道以后的自己会不会为留在这片荒芜之地而感到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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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坐,又见连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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